登场
  姬昭就这么在大报恩寺住了下来, 寺庙么,哪怕是年节里,再热闹也还是清静。
  尤其他还住在后山上, 据闻,每回福宸公主过来, 也是住在这个院落里。既是住在庙里,自也跟着庙里的师父们吃素, 姬昭在吃食上没有太重的口腹之欲, 只是爱吃甜的, 庙里虽然都是素食, 却都是现摘的新鲜蔬菜,长在暖棚里。
  每日有个小和尚来给他们送新摘的菜,尘星负责做菜。
  姬昭也没想到,尘星还真有两手,做的菜味道倒还不错, 据说是和魏妈妈学的。他们仨在山上, 每日暮鼓晨钟,沉下心来, 时间过得倒也飞快, 姬昭有时会想到前世的妈妈, 想到妈妈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多少会欣慰一点。
  院子里有个佛堂,姬昭每日会在里头静坐一个时辰, 为那位依然不知姓名的徽商哥哥祈福,连山也不必下。
  是那个每天给他送菜的小和尚, 好奇问他:“驸马, 你每日待在院子里, 不腻吗?”
  小和尚很活泼可爱,七八岁的模样,姬昭便常常在他送菜时和他聊聊天。小和尚怕他觉得无聊,告诉他:“院子外那条路往上走,有小鹿呢!公主每回来,都要去看鹿呢。”
  “山上还有鹿啊?”
  小和尚直点头:“是呢,原先是裴容哥哥养的,可是去年裴容哥哥忽然不见了,现下就是我们几个轮流去喂它们!”
  姬昭在心里想了想,书里没见过“裴容”这个人,想必不是重要人物,他立马就抛到脑后。
  后来几日,他便常去林子里看看鹿,那些鹿不怕人,还会来咬你的衣角,从你手里抢吃的。很快,姬昭就跟这些喂鹿的小和尚们全都熟了,从小和尚口中,他知道近来有个小娘子在山脚下卖布料子。
  大报恩寺在金陵是很有地位的寺庙,来往贵人许多,这么着,到底不好看。庙里和尚不许她卖,她就往远处挪了挪,继续卖,师父们又不能直接赶人,这位小娘子的生意还很不错,小和尚苦恼道:“我师父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些事,姬昭听听也就算了,他又不是庙里的和尚,帮不了忙。
  谁料几天后,魏妈妈不放心,过来看他时,身后还跟着何七娘。
  何七娘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行礼道:“见过驸马,那日多谢驸马了。”
  姬昭才想起他上山那天遇到过何七娘,后来他就给忘了,此时仔细问了问,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那天何七娘上山后,看在他的面子上,人家知客僧也给她腾了个厢房住,何七娘这回上山是拉了一车的布料子来的,她还振振有词:“此时年节里,来上香的女子多,我已经卖出很多料子了,铺子里这个月的账本很可观!”
  姬昭看向魏妈妈,魏妈妈脸上也有无奈。
  魏妈妈今日上山时,何七娘正跟几位知客僧交涉,那几位劝她别在山下卖布料子了,却又因为她跟驸马有些关联,不敢直接上手赶,正好被魏妈妈撞见了,魏妈妈就赶紧将她先带过来。
  姬昭这才明白,人家小和尚不是无聊说八卦给他听啊,是指望他出手呢!
  魏妈妈委婉道:“何娘子,我们那间铺子从不指望赚多少银钱,你何必这般辛苦呢。”
  何七娘一脸严肃:“你们收留我,我哪能干吃饭,不做出点样子来呢?”
  魏妈妈只好说得再直接些:“何娘子,那是我们郎君的铺子,我们郎君行事向来低调呢。”
  何七娘又想了想,这才道:“是我莽撞了。”
  何七娘后来走了,但是还是道:“我定会把铺子做出来,驸马与妈妈等着看吧。”
  她走后,姬昭无奈道:“她这人也太过要强……”
  魏妈妈皱眉:“谁说不是?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毕竟是个小寡妇,先前又是那样的境遇,魏妈妈同为女子,倒是真的同情这个姑娘,不过也仅此而已,万不会因为她一人就伤了姬昭的面子。
  何七娘没有下山,就在厢房里住着,魏妈妈便也没走,生怕何七娘又要去山脚摆摊子,每日去找何七娘说说话,好歹看着些,回来告诉姬昭:“这姑娘倒真是做生意的料,她就每日与隔壁厢房的那位太太说说话,那位太太把她剩下来的布给包圆了。”再笑,“她没准还真能把咱们铺子做起来呢。”
  姬昭无所谓道:“本就是为了助人而已,随她去吧,妈妈你看着点。”
  “您放心吧!”
  姬昭没再管这件事,继续祈他的福,他估摸着他们已经回到徽州,便摊了纸给那位徽商哥哥写信,不是写给太子那些人看的,就不用害怕露馅,姬昭没再用馆阁体,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他的字体与原本的姬昭当然不同,写好信,他忐忐忑忑地叫尘星送出去,很怕那位徽商哥哥不睬他。庙里有专门送信的和尚,与徽州那处寺庙有所往来,尘星直接把信给了小和尚,托他交给专门送信的和尚给带过去,小和尚痛快应下。
  没有走官驿,宗祯并不知道。
  宗祯面前也有封信,是殷老太爷给姬昭的回信,宗祯在想,他要不要看。
  外头有侍卫求见他,宗祯叫人进来,来人将何七娘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说给他听。
  宗祯饶有兴致地说:“是以,人人都知道她是沾了驸马的光?”
  “是。”侍卫道,“她的布都卖光了,也是因为那几位太太知道她的铺子,是驸马名下的,都是看在驸马的面上才会买她的布,如今有人已经开始怀疑她就是前些日子那件事里的小寡妇。”
  这就是使劲往姬昭身上贴啊,大有没关系也得弄出几分关系的味道来。
  宗祯问:“何七娘的事,你们没有漏查什么?”
  “不曾,属下打算今日再去苏州一趟。”
  宗祯道:“不必,你们已经去过两趟,既是查不出来,那就铁定查不出来了,一定都藏得好好的。”
  “是。”侍卫继续等着他的吩咐。
  “盯着吧,总有露出尾巴的那日。”
  “属下知道!”
  侍卫说完,退了出去,宗祯望着桌面上的那封信,再想到姬昭与那位小寡妇,姬昭这次到底只是单纯为了他的那位“朋友”去祈福,还是其实也有些其他的打算?
  说实在的,宗祯并不敢完全相信姬昭。
  看了良久,宗祯叫程深进来:“送给驸马吧。”
  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总会知道,殷老太爷给姬昭写的信,还是算了吧,他不看。
  要说熙国,出了名的读书人家,有三家,分别是姬家、殷家与王家。
  但这三家,又各有不同,姬家祖上出过不少皇帝,更传闻有神仙护佑,宗祯不信,但姬家的确从未断过血脉,姬家人好读书,却有皇族骄傲在里头,从不低头,不愿为如今帝族所用。
  王家则是截然相反,学尽文武艺,只为帝王用。
  殷家,就是纯粹的清高,读书只是为了读书,为了心明,为了学问,为了传承,从前在朝为官,也是祖先三顾茅庐请来的,上辈子哪怕姬昭当皇帝,殷家都不曾再出山,殷家不可能于朝政有任何威胁。
  姬昭收到外祖父的信,还是挺高兴的,他即便还未见过这位老太爷,记忆也能告诉他,这位老太爷到底待他有多好,魏妈妈也不时给他念叨。
  他兴冲冲地拆了信,不过寥寥几句,却叫他看得心里也很熨帖,外祖父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月,天彻底暖了,他们便回来,到时在金陵多住些时候,在金陵陪他。
  姬昭想想,还挺向往的,告诉魏妈妈他们,大家都跟着高兴。
  姬昭立马就要再写回信,写到一半,忽然又想到件事,连外祖父都给他回信了,宗谚怎还不给他回信?他给宗谚写的信,可比外祖父多多了啊,宗谚是出什么事了?可他是郑王府五公子,若是真的出事,京里一定早有消息了啊?
  姬昭皱着眉头,写好外祖父的信,又给宗谚写了封,一同交给殷鸣,令他送出去。
  此时的广南路,桂州府,郑王府里,宗谧临窗而站。
  身后的人小声愧疚道:“属下无能,到底没能找到他。”
  宗谧沉声道:“他的妻儿呢?”
  “属下杀了他的妻子,还杀了他的大儿子,还断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指头,他依旧不曾出现,偌大一个桂州府竟找不到他的踪迹,世子您也知道,属下一直盯着他家,就怕将来事发他要逃,可他就是凭空不见了,城门处也没人见过他。”那名侍卫想了想,小心道,“世子,属下有个猜测,会否是金陵那边——”
  宗谧冷笑:“金陵那边若真能伸这么长的手,能忍到今时今日?他必定还在桂州府!”
  “属下夜里去四公子院里查探过多次,就连郭家也去过,没有他的踪迹。”
  “宗语被父王疼爱多年,自有他的一套手段。”
  “属下不明白,藏起肖未又有什么用?还能反咬世子您一口?”
  宗谧继续冷笑不语。
  冷笑间,门外有太监匆匆跑来,宗谧听到这样杂乱的脚步声,就知道不好。
  果然太监冲到窗下,小声道:“世,世子,王爷他,他——”
  宗谧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外走去。
  他知道,父王拖不了多久的,也不过是能多拖一日便拖一日罢了。
  宗谧赶到郑王爷的寝室时,已是满屋子的哭声,宗谧沉着脸走进去,“哥,你来看看爹!哥——”宗谚见他来了,立马起身扑过来,宗谧扶住他,握了握他的手,走到床边。
  父王浑浊多日的双眼,此时竟是难得清澈,他认出了宗谧,吃力地说道:“善,善待,兄弟……”说完,郑王又看他几眼,双眼渐渐闭合,满屋子的哭声骤然变大,惊天雷一般。
  宗谧却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
  父王最后留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要他善待兄弟,善待的不是他的亲弟弟,是宗语吧?
  身边,弟弟们,郭侧妃,侍妾们早已扑上来,宗谧的脚步有些飘,竟被挤到了一边。他出神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面色蜡黄的父王,他不解,他小时候,心里的那个英雄,怎么就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他曾经以为的英雄父王,最后竟是这样的死法?
  是宗语和郭家害了他,他却到死都不反悔。
  这是耻辱啊。
  宗谧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极为压抑,他往窗边走去,抬头看向天空,却也是阴沉沉的。
  “该给金陵那边报信了。”
  宗谧回身看去,母妃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边,他们母子俩是满屋子里唯二没有哭的人。
  宗谧笑了笑,想必笑容并不好看?
  因为母妃走上来,握住他的手:“你已长大,你还有我与你弟弟需要照顾。”
  宗谧这才有了些许想要哭的冲动。
  母妃又道:“你是郑王了。”
  宗谧心中一凛,是啊,他是郑王了,他不想做父王那样昏庸无能、宠妾灭妻,还死得这样难看的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