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啊
  后来是福宸公主派人进宫, 将姬昭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宗祯。
  姬昭病得很严重,那人进宫禀报时,姬昭还没醒, 据说烧得整具身子都在发烫,连水也喂不进去, 公主也没有回府,留在侯府里照顾姬昭, 姬昭那还在城外庄子里的奶娘也赶了回来。
  宗祯听着, 心里就不太舒服。
  他与姬昭是天然对立的关系, 按理来说, 哪怕这次的确是因为他冤枉了姬昭,他也不该如此,而是该拍手叫好。
  可他的确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叫姬昭淋着大雨在院子里跪的,他此时甚至庆幸,幸好姬昭胆子大, 自己爬起来走了, 否则怕是今日真要把命跪没了……
  一边后悔着,一边又觉着自己不吃教训, 上辈子都被姬昭弄成那副德行, 此时还替姬昭心疼?
  姬昭越惨, 他越该高兴就是。
  他哪怕从前性子温和,也从不优柔寡断,此时心中打架打得厉害, 一面心疼姬昭,一面鄙夷自我, 越发不痛快, 面色便越来越难看。
  报信的人也不敢多说了, 宗祯这才冷冷问道:“可曾去告诉陛下?”
  “小的先去了陛下那里。”
  “陛下怎么说?”
  “陛下叫项大官拿了好些药材,令小的送去给驸马,还叫驸马好生养病,又派了好几位御医大人去侯府。”
  “知道了,退下吧。”
  “是。”那人倒退着,恭恭敬敬地出了门。
  宗祯往后靠进椅中,垂首看着自己的手面发呆,直到保庆过来给他换茶。
  他才堪堪回神,看向程深:“你去一趟。”
  “是!”程深挺激动的,一看就等他这话等了很久。
  宗祯懒得跟他计较,吩咐道:“驸马醒了再回来,好好照顾着。”
  “您放心吧!”
  “看看库里有什么药材,都给带过去。”
  “小的知道!”程深回头就出去了。
  宗祯抬首,看向窗外风雨后平静的夜,心却依然无法平静。
  夜沉沉,亦如他心。
  此时,姬昭府里,众人是万事不管,都在守着姬昭。
  殷鸣打听到了些许消息,也没空跟尘星说,回来后,大家一起守在床边,尘星哭得眼睛肿成红萝卜,是魏妈妈回来,将他骂了一顿,他才没继续哭。
  后来,公主来了,一直陪着,他们更加不管宫里的事了,公主既来,说明已无事。
  福宸公主也几乎彻夜未眠,极困的时候也不过略微靠一靠。
  殷鸣他们全都提着心吊着胆,他们还记得上次郎君也是发了一夜高烧,差点救不回来,人彻底清醒后,性子便渐渐变了。这次又会如何?在宫里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殷家上下并不信奉“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套,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是很喜欢皇室,骨子里就是一股子清高。他们面上不敢表示,心里都在怨恨让他们好好的郎君过来当驸马!
  否则,这个季节,他们还在扬州,郎君早就长住山上,赏雪、赏花,乐哉悠哉。过几日,又是过年,在庄子里放了满山的孔明灯,那是何等的漂亮与热闹啊!
  如今,他们郎君只能躺在床上生死未明!
  当然,他们最恨的,还是那个据说主动提出要郎君做驸马,又直接害得他们驸马如此的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啊!
  就连魏妈妈,也在心里骂,看在陪在一边的福宸公主的面子上,魏妈妈才少骂两句。
  被无数人同时骂的太子殿下,也是一夜未睡。
  到了夜间,又下起了雨,掺上雪。不过这雪,落到地面就化了。宗祯交代过,若是姬昭醒了,无论宫门是否已落钥,也赶紧回来,用他的令牌开了宫门。程深走前,是带了他的令牌走的。
  然而等到天快亮了,程深也没回来。
  姬昭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梦到妈妈了。
  他过世后,妈妈出家了,削了发,彻底皈依佛门。爸爸娶了新的妻子,他们家需要继承人,爸爸的新妻子一年后生了一对龙凤胎。爸爸很高兴,一直在笑,可是爸爸偷偷去他的墓地看他了。
  站在他的墓前,爸爸哭了。
  姬昭一下就哭了,看着近在面前却碰触不到的爸爸。
  爸爸哭了很久,才擦了眼泪,对“他”说,下次再来看他,说“爸爸希望你在天堂也很快乐”。
  姬昭哭得更是不能自已,他又去看妈妈。妈妈手里套着一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拨着,在念经,他就坐在妈妈身边,听她念经。
  妈妈的声音忽然断了一下,看向他的方向,叫他:“昭昭?”
  “我在!”他立即高声应下。
  妈妈却没有听到,而是伸手往这边摸来,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昭昭、昭昭,你是不是来看妈妈了,昭昭?”
  叫到后来,妈妈也满脸泪水,姬昭上前,想要扑到妈妈怀里,依然碰触不到。
  他与妈妈面对面,一起哭。
  后来,他在妈妈的念经声里渐渐睡熟,他听到妈妈低声说:“妈妈的宝贝昭昭下辈子要健康快乐啊……”
  姬昭哭着醒来,正是天空破晓之时。
  全都盯着他的人立即直起身子,激动而又小心克制地叫他:“郎君/驸马……”
  姬昭的眼泪横流,透过眼泪,他看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忽然特别厌倦。
  这些不是他的家人,不是。
  他不是姬昭,姬昭是谁,他到底又是谁?
  他不要下辈子,不要健康快乐,他只想和爱他的人在一起,哪怕度过一天,也不愿在这样的环境里过着所谓的健□□活。他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再也不说“讨厌爸爸妈妈”的话了,那里没有人要他跪,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接近他,他没有压力,只要能多活一天,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
  他错了,他不该对神仙许那样的愿望。
  他只想抱抱他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都不要哭了。
  姬昭哭得厉害,他一句话不说,醒来就是哭,哭了怕是有一刻钟,又昏睡过去。
  御医们小心上来,把脉,又告罪,掀了他的眼睛看,一番查看,只说驸马方才怕是哭得累得昏睡。大家都松了口气,目前看来,这是个好消息。
  魏妈妈立即起身去做吃的,既然不是昏迷不醒,想必能喂些吃的进去,御医们也去写方子煎药。
  程深赶紧先回宫,把这件事告诉宗祯。
  宗祯听罢,就问:“他为何哭?”
  程深暗道,殿下您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只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只能道:“小的也不知……御医猜测,怕是驸马生病,身上难受,难受得哭的……”
  这话一听,宗祯心里越发难受,难受违背他的本意,这层“违背”令他难受上再加一层难受,他坐在原地默不作声,坐了会儿,见程深还杵在跟前,怒道:“你还不滚?!”
  程深委屈道:“小的等殿下吩咐呢……”
  “还吩咐什么?滚去驸马床前看着啊!”
  “是是是!小的滚了!”
  程深立马滚,心道他们殿下这火气不小啊!
  上辈子,宗祯见过姬昭哭,虽然事后想来,那是老虎装成兔子的可笑眼泪。
  当时他的确为此心酸过,姬昭与福宸关系不好,跟他一起吃酒,喝醉了,跟他说心里苦,说着说着就哭了。姬昭即便哭起来,也是极有风度,能落到画卷上成画。
  姬昭那时候哭,是偶尔落几滴眼泪,眼睛红通通。
  可是据程深说,姬昭今日哭得一塌糊涂,眼泪糊满整张脸,毫无风度可言。
  哭得仿若婴童,到底是何模样。
  宗祯忽然有点想看。
  看是不可能看的,包括程深也没能再多看姬昭几面。
  事情是这样的,程深走后,过了半个时辰,姬昭再次醒来,这次醒来,他没有再哭,脑子也清爽些许,不再是糊里糊涂的状态,他喝了几口魏妈妈喂来的水,靠在尘星身上,看到床前满面担忧的福宸公主。
  对宗家一家的抱怨少了许多,不论如何说,福宸公主人很好,也仗义,皇帝陛下也是个和善人,还讲理。
  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却是对她微微笑了笑,再虚弱地抬手指了指嗓子,表示自己说不了话。
  福宸公主温柔道:“驸马无需说话,御医也说了,你要好好静养呢,话尽量少说。”
  姬昭再朝她笑笑,嘴巴张启,没有出声,说了个“多谢”。
  福宸公主拍拍心口:“我这颗心啊,可算是放下些了。”再对魏妈妈道,“魏妈妈,先给驸马喂些燕窝粥,再吃药,别伤了胃。”
  魏妈妈应着,接过燕窝粥,正要喂。
  姬昭既是清醒,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情,只想赶紧好起来,生病太难受,他也准备乖乖等投喂,忽然眼神一扫,看到程深从外头进来。
  他立马眉头一皱,福宸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心要帮哥哥说话,便笑道:“程深也守了一夜,哥哥派他来的,方才是回宫报消息去了。”
  她还示意程深到前边来说话,姬昭却是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不必,叫他走。”
  啊?
  大家都傻眼了,姬昭厌恶地避开双眼,看向床内,再艰难道:“不想,看到,东宫的人。”
  “…………”
  程深直到被赶出来,还在纳闷呢,他作为东宫的大太监之一,真的就这么被驸马赶出来了?!
  他懵了好半晌,赶紧又回宫,宗祯见他又回来了,担心问:“可又出了什么事?”
  “殿下,驸马醒了,正吃燕窝粥呢,吃完燕窝粥就吃药。”
  “精神如何?”宗祯连忙问。
  “精神不佳,脸色苍白,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不过御医说能醒来就好,慢慢养着总能好。”
  宗祯吊了一夜的心慢慢滑落,他叱道:“那你还不赶紧滚过去继续盯着!”
  “呃……”程深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殿下,小的被驸马给赶出来了……”
  “赶?他为何要赶你?!”
  程深暗道,为啥这么不受欢迎,他们殿下自己心里没数么……不过也就心里想想,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宗祯怒问:“说话!你可是惹驸马不快了?!”
  “不曾!”
  “那你说,你为何被赶出来!”宗祯又叫保庆进来,“你去驸马府上。”
  程深想了想,万般无奈道:“殿下,保庆去也没用……”
  “为何?”
  “驸马说……东宫的人,他都不想见……”程深低着头,小声说完。
  保庆听了,立马跟他一起低头,抬也不敢抬。
  室中静谧片刻,宗祯再问:“缘由?”
  程深便痛苦地抬头:“殿下,您想想昨日,那个雨啊,下得那个大啊,殿外的石板,那个硬啊,那个凉啊……”
  他也就只敢说到这里了,宗祯也终于明白了原因,再问:“他原话如何说?”
  程深清清嗓子,学着姬昭的虚弱语气,学道:“我不想看到,东宫的人——殿下,驸马就是这么说的……”
  姬昭胆子就这么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敢说这样的话?再想到姬昭被他罚跪,还爬起来就走,说他不是男人,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宗祯黑脸黑了片刻,又训程深:“他叫你走,你就走了?!你就这点本事?!你就不能死皮赖脸待着?!”
  程深冤枉啊,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想回来啊,可是小的不走,驸马就不愿吃粥、吃药,后来就连公主都催小的走,小的只好走了……小的——”
  他还要说,宗祯心生烦躁,手一挥:“全都滚。”
  程深立马闭嘴,与保庆一起,动作一致而又迅速,愉快地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