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离的一百一十三天
  皇上沉迷享乐, 朝政之事放手给内阁以及宦官,殿试那日他未出现, 今个自然也不耐烦看三百名贡士的文章。
  一位王御史看了前方的李首辅一眼, 先开了口 ,“陛下,臣瞧着夏津的文章不错, 夏津会试时排在第十名, 文章引据经典,言之有理。”
  皇上未出声, 这时又有一官员拱手道:“皇上, 臣翻看这些文章时, 倒是觉得高宏这位贡士不错, 文风华美, 可见其底蕴修养, 为人又聪颖,是会试的第八名。”
  李春言着一身宽敞的官袍,为了避嫌,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心里却笃定皇上会把状元之位给他的外甥。
  至于高庐, 面色不显, 仿佛一切听皇上的决断, 可他亲自去西苑把皇上请回来, 这个举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
  皇上敲了几下龙椅, 未有抉择。
  他身边立着的宦官,凑过来,小声道:“陛下, 夏津是李首辅的外甥, 高宏是高大人的远房侄子。这两人一个第十名,一个第八名,前面还有几个比他们更优秀的。”
  皇上也很宠信身边的宦官,渐渐的,养大了这些宦官的心。方才说话的,便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来。
  内阁一直瞧不上这些宦官,称他们为奸佞下人、不男不女的下贱东西。
  王来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内阁越发的壮大,今科的状元绝不可落到内阁那些人头上。
  皇上皱了皱眉,这可难办了!
  如今他愈发偏信高庐,高庐为人低调,甚是能揣摩他的心思,又写得一手好青词。
  可李春言才是内阁首辅,加上李春言颇有能力,许多地方都用得上他。
  如果把状元之位给了夏津,高庐势必不会满意。如果把状元之位给了高宏,那就是明晃晃打了内阁首辅的脸。
  内阁凌驾于六部之上,一个是首辅,一个是次辅,对于皇上而言,这两人需要互相牵制,又要面子上过得去,不可有龃龉。
  所以,不管选谁当状元,首要的是不能让李春言和高庐因此翻脸。
  皇上迟迟未出声,一位周大学士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臣倒是对有一篇文章留下了不浅的印象,还请皇上过目。”
  “殿试的题目是列举大晋目前最严重的问题与现象,不少人提到了人才、军队、官僚腐败等方面的问题,可那位阮贡士倒是把宗室问题放在了第一位。”
  “哦?” 皇上来了兴致,“拿过来让朕看一看。”
  外敌对大晋虎视眈眈,内部也有不少问题,宦官兴风作浪,官僚腐败,军队松驰、还有海上贸易的禁止等等。
  与这些问题相比,宗室问题显得不足轻重,不过是皇亲国戚奢靡享乐、利用权势欺人罢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却有贡士在殿试的时候,把宗室问题放在第一位,着实稀奇。
  天下大定已久,皇上近年来不理朝政,可他早年也算是一个明君,看着手里的文章,皇上面上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文风朴实,引人入胜,不是那等华而不实的文章。
  文章里自是也提到了其他几个现象,皇上重点看阅的是宗室这一部分。
  文章言宗室占据了大半的土地,百姓利益受损,长此以往,百姓只能沦为佃户,腹不裹食,形成恶行循环。
  需控制宗室私下谋财获利、强占土地,民以食为天,百姓有了土地,才能保证一国安稳。
  皇上顺着文章看下去,不知不觉间看到了最后。
  他扬了扬手里的文章,笑道:“有些意思。”
  贡士还未有功名,很少有人敢提到宗室问题,可这个年轻人,却有这份胆魄。
  皇上是天子,他可以尽情享乐,然他对那些宗室摆的排场,早就有所不满,有些皇亲的行为太过了些。
  从皇上口中听到有些意思这四个字,下面的官员神色各异。
  “ 阮亭?”皇上看着文章左侧的署名,“这个名字倒是眼熟。”
  周大学士解释道:“皇上,阮亭曾在宣平侯府待过,是陆侯爷的养子,彼时的名字叫作陆亭。往年的除夕夜,他跟着陆侯爷进过宫,向皇上敬过酒。阮亭不仅是会元,乡试与院试时,也是第一名。”
  他是朝中清流,不依从内阁,也不与宦官交好,不会给李春言和高庐面子。在他看来,选拔状元,自然要选最拔尖的那一个。
  “陆德正的养子?” 皇上思忖片刻,“朕想起来了,那个孩子看着就是个有为的郎君,没想到他回去泰和县的这几年,竟然成了会元!当真是年少有为!”
  李春言了解皇上,皇上能说这句话,看来对阮亭很是满意。他稍稍扭头,冲身后的王御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站出来阻拦。
  王御史得到授意,上前一步,“皇上,阮亭做的文章确实出色,可微臣听说,他在来泰和县之前,与家中母亲断绝了母子关系,被赶出了阮家。”
  “选出来的状元不仅要看学识,更要有孝心。阮亭年纪轻轻,便抛弃了老母,难当我大晋的状元。”
  “还有这样一回事儿?” 皇上脸上的笑意淡下来,把手里拿着的文章也放了下来。
  不孝之人,自是不可成为状元。
  太和门这里一时间安静下来,王御史是李首辅那一派的人,阮亭虽是陆侯爷的养子,可早在三年前就回到了泰和县,在场的诸位大臣何必冒着得罪李首辅的风险为他说些好话?
  有了王御史这的一番话,阮亭就要与状元失之交臂了。
  李春言面露几分得意,只要打消皇上钦定阮亭为状元的念头,那他的外甥就有很大的希望。
  站在第二排的杨清和,打破寂静,上前一步,陡然出了声,“皇上,王御史提到阮亭与家中母亲断绝母子关系,为何王御史一口咬定阮亭乃不孝之人?王御史可亲自派人去到泰和县探查此事了?”
  王御史没有想到杨清和会插手这件事,“这…下官自是不曾派人去探查,然不管发生何事,为人子,皆不可与生母断绝关系,这是人之孝道。”
  杨清和淡声道:“为人子确实要讲究孝道,然王御史更应该知道,为人子不可愚孝。”
  王御史一时语塞,过了会儿,他反问道:“愚孝?难不成杨大人派人去泰和县探查此事了?”
  杨清和没搭理他,而是朝着龙椅上的皇帝拱手,“皇上,臣乃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之一,看到阮亭会试的文章时,颇为赞赏,当即派人去泰和县调查他的情况。”
  “阮亭中举后,花费积蓄买了一座新宅子,让他的母亲和妹妹住进去。而阮亭的母亲刻薄愚蠢,时不时刁难阮亭的妻子与娘家人,与街坊邻居关系也不好,她的女儿定亲了,嫌弃嫁妆太少,还故意撺掇着去退亲。王娘子做了错事,因着阮亭帮理不帮亲,没能给她的女儿找一个好夫家,王娘子一怒之下,赶在年关前,把阮亭赶出阮家,以此来要挟他的仕途。王娘子还当众叱骂阮亭,这些事情泰和县许多人都清楚。”
  “哪怕被赶出了阮家,阮亭把所有的积蓄和名下的那座宅子都给了王娘子,还允诺每个月拿出十两银子来赡养王娘子。所以,阮亭并非不孝。”
  杨清和转而质问王御史,“若是王御史摊上这样一个母亲,难不成您也是不孝之人?”
  “自然不是。”王御史赶紧道。
  上首的皇帝一手抚着太阳穴,“杨爱卿说的有理,摊上这样的娘亲,确实不是阮亭的过错。”
  李春言与高庐脸色变了变,若没有杨清和插手,阮亭怕是要被皇上厌弃了。
  见势不对,李春言刚欲开口,只见皇上坐直了身子,“诸位爱卿不必多言,阮亭才华横溢,见解独到,又有赤诚之心,今科会试就是阮亭。榜眼乃高宏,探花乃夏津。”
  李春言急急出声,“皇上…”
  皇上却摆摆了手,“朕乏了,若无要事,就退朝。”
  昨夜与三个女子厮混了一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急着回去西苑。再者,再待下去,怕是李春言和高庐两人能嚷嚷的他头疼。
  本来,他不想拂了李春言与高庐的颜面,可状元给了夏津与高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最妥当的法子。
  如果没有阮亭,他只能在那两人当中选一个。然而阮亭脱颖而出,各方各面颇是出色。殿试的文章,算是说到皇上心坎儿里去了。
  况且,还有杨清和与周大学士赞赏阮亭。
  这俩人乃朝中清流,平日老成稳重,不结党营私,与阮亭无一丝关系,与陆德正也没什么往来。
  这两人举荐阮亭,一定不是出于私心。既如此,那就钦定阮亭一甲及第。
  出了太和门,李春言走到杨清和身边,“杨大人素是不插手这些事,这个倒是为阮亭破了例。难不成杨大人与阮亭认识?”
  “首辅大人多想了,科举最是公允,连陛下都称赞了阮亭的才能,下官不过是惜才罢了,不愿明珠蒙尘。”
  李春言冷哼了一声,“杨大人当量本官不知道?阮亭那篇文章,提到了宗室侵占土地的现象,你近来在处理土地问题,他的文章合了你的心,你才要举荐他吧?”
  杨清和微微一笑,“李大人若是这样想,下官无话可说。”
  李春言甩着袖子,径直离开。
  杨清和慢悠悠朝宫门口走去,戚斐是他的手下,为他办事。戚斐上次回到京城,告诉他是阮亭救了他。
  若只是为了这份恩情,他倒也不至于举荐阮亭。
  他当即派人探查了阮亭的消息,着实是个出色的郎君,加上他在会试与殿试时的表现,状元之位,非他莫属。
  *
  进士及第的典礼过后,阮亭身边围了不少人,说着贺喜的话。
  宋昌神色复杂,会试之前,他自视甚高,根本没把阮亭当做对手,可到最后,他被打脸了。
  宋昌自然不甘,论学识、家世,他自诩不比阮亭差多少,然而看了阮亭的文章后,他甘拜下风,阮亭绝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人,见解独道。
  三百名贡士,人才济济,仔细想一想,确实只有阮亭配得上独占鳌头。
  他走过去,“恭喜阮兄,不对,该改口叫阮状元了。”
  阮亭唇角噙笑,没有一丝高傲之态,“同喜同喜,我也要恭喜宋兄。”
  宋昌情绪不太高,他的目标自然也是状元,“我远远不及阮兄。”
  阮亭清越的声音响起,“宋兄谦虚了,你排在二甲第五,相比会试时,前进了数名,宋兄的才能大家有目共睹。科考只是一个开端,真正要看的,还是往后的表现。”
  “是啊,阮兄说的是。”宋昌呼出胸中浊气,“你能成为状元,我其实是高兴的。如果夏津或是高宏代替了你的位置,那我多年来的坚持,就成了一场笑话。”
  阮亭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尽力而为,不留遗憾,方无愧于心,别有一番天地。”
  接下来是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樱桃与平时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着,然后小声道:“夫人,您说老爷会是状元吗?”
  甄玉棠面色不显,心头涌上几分紧张,为阮亭捏了一把汗,她又怎能确定?
  甄玉棠轻轻道了一句,“我希望他是。”
  前世时,李首辅的外甥可没有参加会试,改变的事情太多了,根本不能用前一世来推测这一世的结果。
  她望着前方,听着旁边人关于今科状元、榜眼、探花人选的分析。
  忽然,高头大马上,那人身姿峻拔,穿着状元的绯色锦袍,走在最前方,映入她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