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第七折下
  冷。
  濒死一般的森冷。
  玉衡本能地挣扎着划动手足,四肢百骸间皆是如潮水一般汹涌蔓延的刺骨寒意。
  头顶粼粼的波光曳动着光怪陆离的光影,几乎便要令她目眩神迷地失去最后一点意识。远远地似乎有震天的喊杀声,再细细听来,又似乎寂静到了极点。
  冰冷的河水肆意侵蚀着她已是强弩之末的意识,有数个瞬间,玉衡几乎便要就此昏睡过去。
  她四肢的动作已近麻木,胸腔之中亦是窒息之感愈盛。她不知道自己随着河流究竟漂游了多远,却已不敢再这样随波逐流下去。
  玉衡猛地咬破了舌尖,口中蔓延开来的腥甜令她的意识倏忽地激灵。她奋力地抬起因镣铐而沉重不堪的手足向着一侧的河岸划动着,终于在彻底脱力的前一瞬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唔……”
  玉衡在勉力爬入了岸边的枯草之中的一瞬,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来,全身上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而手腕与脚腕已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
  好冷……
  她无力地仰面瘫倒在了地上,几乎便要就此睡去。
  但耳畔隐隐地似乎又有脚步声响起。
  玉衡的心神悚然一惊,旋即便已睁大了双眼眨也不眨,又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以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看来,倒也真好似一具尸体。
  沙,沙。
  刻意被放轻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接近,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士兵的脸探头探脑地映入了玉衡的眼帘。
  而此人的装束令她不觉心下悚然:赵王的士兵……已经搜到了此处。
  玉衡不敢有半刻的懈怠,尽力地睁着已经干涩不堪的双眼望着灰白的天空,努力地维持着双眼无神的假象。
  而那阴沉的天空之上,忽而点点地落起了雪来。
  那名士兵围着玉衡绕了数圈,见得她并无异状,这才小心翼翼地缓步上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玉衡仍是岿然不动。
  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而那只手缓缓下移,将她的衣襟扯开了一些,露出了一点伤痕累累的肌肤,又以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
  玉衡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与反胃,暗自盘算了一番镣铐铁链的长度。
  而那人见得玉衡依旧毫无反应,便似乎当真以为这已是一具尸体,手上扯开衣襟的动作也逐渐放肆起来。然而就在他略微俯下身不知打算如何之时,腹部便猛地一痛。
  那人冷不防吃了一记窝心脚,竟被踢得摔了出去。而他正痛得头晕眼花还不及有所反应之时,一道冷硬的铁链已然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
  “胆子……不小啊……”玉衡一脚踩在了他的胸腔之上,双手交叉着以镣铐上的铁链死死地勒住勒住了他的脖颈,而后缓缓地直起身来,将他已经勒得几近窒息的脖颈向上提着。
  “咯……咯……”
  那人的喉中不断地发出诡异的声响,身形扭曲着,挣扎的动作却已渐渐弱了下来,而另一只原本提着剑的手也已渐渐松开。
  玉衡眼疾手快,以尚未踩住他的那一只脚将那落下的剑又猛地踢飞起来。剑刃飞转着高高扬起,幻出粼粼的光,而她抬手正正地握住了剑柄。
  那人骤然缓过了些气息,正要出拳之时,玉衡已然将那柄长剑一横,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又从另一侧刺出。
  他瞪大了眼,汩汩的血液从他的双眼两侧不住地流出,不消片刻,便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雪似乎落得大了些,簌簌地打在枯草之上。
  玉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尸体脖颈之上的铁链绕下,而后俯身便要拔出那柄长剑。
  也正是在此刻,她顿觉脑后一阵寒意直取而来。
  有人偷袭。
  玉衡当机立断地放手回身,抬起双手绷紧了镣铐之间的铁链勉强抵挡。
  “嚓”。
  铁链应声而断,玉衡借势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尚有余力的剑锋,而后借势抬手握住剑柄,猛地将它从尸体的头部拔了出来。
  又是一名赵王营中的士兵。
  玉衡避开了这一剑后正要直起身来,眼前却是倏忽地一黑。下一刻,她已然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咯着血。
  这时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新新旧旧的伤口已在阳渠的水流与方才的搏斗中尽数迸裂,连成遍布全身的钻心灼痛。而或许是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泡了太久,她的四肢也已逐渐冰凉得接近迟滞,却唯有额前的灼烧感愈演愈烈。
  不妙。
  玉衡恨恨地咬着牙,已感到一阵劲风拂面,雪亮的剑光顷刻间兜头逼近。
  尽管全身上下已几无半点力气,她却仍旧是奋力地半跪着扬起脸来,拼尽最后一点力道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伺机而动。
  她阴郁到接近怨毒的目光死死地钉向那人,仿佛要将对这张脸的记忆牢牢地带入地狱。
  然而那足以致命的一剑终究没有斩下。
  “哧”。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利刃入肉之声。
  玉衡讶异地看见一点墨色的剑尖自那人的心口骤然刺出,她面上几近疯狂的神色还未全然褪去,便已见那名士兵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而他身后的人将那一点剑尖又立即拔出,而后一脚将尸体踢至一旁。
  玉衡这才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素来风雅秀颀的少年一袭此刻却是黑衣便装,手中提着的却正是玉衡先前交付的那柄“别秋”,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依旧沉敛宁谧,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他少见地没有流露出半点柔和温雅的笑意,眉目之间也因此而再藏不住原有的清冷锋芒之气,便恰如那温润玉匣之中的三尺水光终有一朝惊掠而出。
  三两片雪花轻盈地停落在他的指间,而“别秋”的剑尖之上,血珠正一点点地滴下。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玉衡原本想牵起唇角对他如往常般戏谑地笑一笑,却已再抵不住精神骤然放松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疲倦无力。
  她在一片天旋地转的幻觉之中倒了下去。
  “玉衡!”
  苏敬则快步上前,蹲下身扶住玉衡委顿的身形,令她倚靠在了自己的肩头,却发觉她全身已是绵软无力,冷汗涔涔地透出了衣衫,尽管四肢寒凉如冰,额前的温度却是越发灼烫起来。平日里了无破绽的戏谑与玲珑在此刻都被击碎为萧萧瑟瑟的凉意,一如这漫天落地即融的雪。
  他拥住她的手臂不禁略微紧了紧。
  玉衡并未立即昏迷过去,只是连日以来都强制自己保持着极度的清醒,此刻的精神已是强弩之末,脑海之中是密密麻麻针刺蚁噬般的头痛欲裂。
  于她而言,只是蓦地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极淡墨香携着春风低吟般的暖意萦绕在鼻尖,却又在她有心探寻之时又宛若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弭无踪,难以捉摸。
  玉衡感到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隐隐地也将飞逝而去,她挣扎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喉中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而苏敬则似乎亦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那萦绕于鼻端的淡淡香气亦是蓦地远离了几分。
  神思好似一刹那地便飞出了很远,玉衡朦朦胧胧地感到视线缓缓地飞升起来,一低眸之间,便看见了纷纷扬扬的雪中,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自己似已昏迷不醒地倚靠在少年的肩头,而他半跪着拥住自己,似乎正垂眸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她只觉得视线越飞越高,连这样的场景也渐渐远地看不真切,却又在触及穹顶的那一瞬猛地坠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