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第七折上
  浓云重重地锁住了清晨的穹顶,灰白的天色沉沉压下,不见熹光。留于营地之中守卫的将士们依旧如往日一般恪尽职守,而西北方彻夜的杀戮之声亦是渐转式微。
  “铮”。
  琴弦猝然崩断,将原本流畅的乐声生硬地截作突兀的断章。苏敬则收手不及,指尖顷刻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翻过手来垂眸瞥了一眼那细长的口子,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并未着手换下断弦,反倒是微微抬眼,看向了帐门的方向:“阁下在此驻足许久,不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语?”
  “只是有些好奇,她究竟将白虎符交给了什么人。毕竟太妃娘娘手中的那一半,还是由我亲手交给她的。”披着深色斗篷的女子笑了笑,将那门帘略略掀开了一角,“洛都之中的情况,公子不好奇么?”
  “姑娘既然得以留在营中,想必谢校尉对此已然知悉。”苏敬则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暮桑所在之处,他温和地笑了笑,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姑娘可需要进来坐一坐?”
  “不必了,也无甚要事。”暮桑径自苦笑了一声,“只是觉得终究有负于太妃最后的嘱托,心下难免烦闷罢了。”
  苏敬则虽是此前并不识得暮桑,三言两语之间却也隐约地猜出了几分她的言下之意,神色不改地试探道:“谢校尉既已调兵前往华林苑,帝陵军与定北军皆非泛泛之辈,姑娘大可宽心,赵王多半难以得手。”
  “但……”暮桑欲言欲止地顿了顿,终究还是转开了话题,“我记得陛下迁入华林苑之事发于赵王生变后,那时谢徵公子驻扎与城外此处,只怕是难以探知城中诸事。”
  “姑娘既然心下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如此呢?”苏敬则的神色不觉闪烁了一瞬,而后仍旧以谦和而文雅的笑容开口回答。暮桑的话语已令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末了却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或者说,姑娘是知道些什么与华林苑相关之事?”
  “赵王所掌握的筹码,多半会令谢徵公子动摇。我那时陪在太妃娘娘身边,纵然她素来自持,也……”反倒是暮桑犹疑了片刻,轻声简短地说道,“公子定计之时可曾考虑过此事?他若是想在这一战中取胜,便必然不得不做出取舍。”
  “我那时便已陈明利弊得失,亦给出了些或可补救的方法,想必谢校尉已有权衡。无论如何请姑娘相信,这已是最好的计策。”
  苏敬则面上答得冷静从容,而手在拂过琴弦收入袖中之时,却是不自觉地扣了扣。
  “……我明白了,方才……多有叨扰。”暮桑怔了片刻,方才苦笑着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便匆匆的告辞离去,“倒是我颠倒了轻重缓急……告辞……”
  苏敬则眸光浮沉不定地犹自微微蹙眉望着暮桑离去的方向。而一旁的细颈瓷瓶中,那一枝原本便零落不堪的梅花已然彻底地枯死,唯余扭曲的枝丫毫无生气地斜矗于瓶内。
  也正是在此时,流徽悄无声息地侧身步入帐中,见得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只是略微犹豫了一瞬,便上前低声道:“华林苑那边一切顺利,只是……”
  “只是如何?”苏敬则轻叹一声,推开琴起身侧目看向了他,眸光之中又分明是往常的淡然。
  ……
  东方将明之时,谢徵接替了前去接应藩国主力的齐王登上了华林苑宫门的城楼,与洛阳宫的北侧宫门隔着一道滚滚东去的阳渠北支流遥遥相望,而城楼之下横跨阳渠连通两处宫门的石桥早已被大火烧断。
  他的身旁是一身朝服端坐于玉辇之上,却已因中风不愈而犹如傀儡的兴平帝。而城楼之上寒风飒飒,阴云沉沉。
  夜间两方试探着以弓箭弩石交战之时,齐王便已定下了最终的计策:天明时由谢徵指挥定北军士兵与半数的帝陵军继续在此与赵王僵持下去,而他则率余部绕至西郊接洽主力奇袭赵王侧翼。
  几番权衡过当下局势后,谢徵终究还是应允了这个计划。
  纵然他明白苏敬则最后的提醒绝非是信口妄言,赵王绝非讲求仁义之人,玉衡既然未能脱身,多半便会成为要挟的筹码。
  只是在远远地望见洛阳宫城楼上的情形之时,不论早已有了多少猜测,他的心绪仍旧是情不自禁地一沉。
  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谢徵远远地便见得那阴云重压之下的洛阳宫城楼之上,有两名侍从押着一人连拖带拽径直来到了正负手与他对望的赵王身侧。
  那分明便是一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身形清瘦高挑,并不算破烂的白衣之上血迹斑斑。而她此刻无力地垂着头,任由侍从粗暴地拖着手脚镣铐之上的铁链,将她如死物一般地拉扯。
  谢徵蓦地便觉得心口微微一绞。
  那是本该在相认后被他从此小心护在身旁的堂妹,他作为兄长却是又一次地如此失职。
  ……
  此刻遥遥相对的洛阳宫北城楼之上,赵王冷眼看向了被带上城楼的玉衡:“谢小姐别来无恙?”
  “托殿下洪福,”玉衡仍旧是垂着头,面目被乱发遮得看不真切,而声线愈加喑哑无力,“尚可苟延残喘。”
  “不打算回身看一看?那可是唯一能够救你的人了。”
  赵王扬手挥了挥,两名侍从便架着玉衡转过身去遥遥地面对着谢徵的方向。
  “殿下留下我的性命打算做什么……我会想不明白?”玉衡在被架着转身之时飞速地抬眼瞥过了赵王左右侍立着的近卫,目光触及到泯然隐于众人之中的破军时,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挑眉,“可惜,殿下或许要失望了。”
  “看来那些酷吏果真还是对谢小姐太客气了些。”赵王闻言冷笑了一声,“牙尖嘴利,早该让他们拔去你的舌头。”
  却不料玉衡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荒谬的话一般,很有些讥诮地笑了起来,那喑哑不看的声线听来便更为刺耳:“殿下难道只会用这些屈打成招的下作法子?”
  “放肆!”两名侍从神色微变,怒斥着将她向前猛然一推。
  玉衡一时似是连站稳脚跟也颇为艰难,直直地摔在了垛口之上,一时伏在墙面之上站不起身。镣铐上的铁链凛凛地响着,磕得她不住地低声咳嗽着,而身后已有长鞭破空而来的轻响携着猝然的疼痛劈头而下。
  “一个女子竟如此目无尊卑不从礼法,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妇德妇容?”赵王看着她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并未呵斥侍从停手,任由他们又邀功似的打了数鞭也只是居高临下地开口,俨然一副轻蔑的模样,“当真是无人教养。”
  “殿下何不换一套说辞?这些话,我十年来早已听腻了。”待得那两人停了手,玉衡良久方才轻咳着缓过一口气来,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更何况,殿下怎么也不想一想,到底是哪些人让我变成如此模样?”
  “你也只剩下这一点口舌之能了。”赵王轻嗤一声,不再看她,转而看向了身侧的一名侍从,道,“时候差不多了,向那边喊话。”
  “是。”那名侍从应声上前来到女墙旁,以习武之人浑厚的中气扬声向着华林苑的方向道,“谢家公子何故挟持陛下?殿下知道谢氏旧日的罪名本是乌有之谈,而齐王此行更是大逆不道,若是谢公子愿意就此弃暗投明,殿下自会在洛都平定后为谢氏正名,若是不从——”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而两侧已陆续又有赵王的兵卒押着洛阳宫中的工人内侍门依次走上城楼,如一处屏障一般在女墙前站开。
  玉衡在这震耳欲聋的话语声中似是颇为勉强地撑着垛口缓缓站起身来,却又旋即被一旁看守着那些宫人的兵卒扬手一鞭打得踉跄着伏倒在垛口之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玉衡一眼,接着说道:“谢公子即便不惜自己的声名性命,也当为令妹与这些宫人的性命考量一番。殿下会给公子一日作为考虑,天黑之前若是无人传话,殿下便不会再姑息了。”
  说罢,他便退步回到了赵王身侧。
  玉衡微微抬起脸来看向华林苑的女墙,只是毕竟隔着宽阔的阳渠,她看不真切谢徵面上的神情,只见得他负手在原地伫立了片刻,便召来了身侧的士卒侧过脸去说了些什么。
  方才的那数鞭此刻牵连着狱中受刑时的一道道旧伤,在玉衡的背上蔓延出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隐隐地感到那些将将得以愈合的伤痕又一次彻底地崩裂开来,洇染着温热的腥甜气息。
  玉衡的眼睫轻轻一颤,眸光愈发地阴沉下来,而袖中的手已然紧紧握起。
  ……
  士卒应声退下后,谢徵重又紧抿着唇,眸色沉沉地举目望向玉衡所在的方向。纵然相隔甚远,他也依旧凭借着目力将赵王侍从们方才的粗暴行径尽收眼底。
  他并非不顾大局之人,眼下兴平帝身处于此,赵王一方顾及犯上作乱之名必然束手束脚,但玉衡……依照常理而言,在这场对局中与兴平帝相比已太过无足轻重。
  但赵王此刻却偏偏对上了自己。
  谢徵远远地见得玉衡站在那些宫人之中,亦是抬起脸望着自己,神色却又似乎十分平静。
  心绪纷乱之间,谢徵忽而便回忆起了自己夜间造访苏敬则时,他的那一番话语。
  彼时的谢徵自是不愿置玉衡于不顾,听得苏敬则的一席话后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便紧接着便问道:“苏少卿既然猜测到了赵王或许会利用长缨……可有什么得当的应对之法?”
  “很难,更何况这一切的前提是,赵王还留着谢小姐的性命。”
  “若是……她当真还活着呢?苏少卿有何考虑但说无妨。”
  “也不过是凭着一星半点的了解得来的猜测罢了。”苏敬则的神色却是严肃了几分,他一旦褪去了往常游刃有余的温和笑意,眉目之间便是有了隐隐的凛冽,“谢校尉不妨以近日来对她的了解想一想,谢小姐可会想不到赵王的这一层打算?即便以最糟的情形看来,她也完全有机会在今日之前……一了百了。”
  “苏少卿的意思是?”
  “她多半另有图谋。”
  ……
  谢徵沉思之间,先前受命离开了此处的士卒已然再次返回,恭敬地将一张重弓并数支羽箭奉上。他略微回了回神,毫不犹豫地抬手取过了弓箭。
  而后直视着玉衡苍白的眉目,张弓,搭箭。
  ……
  “护驾!”
  赵王左右的侍从见得谢徵竟是当真不管不顾地张弓搭箭,便高呼一声,其中一人上前便要拖着玉衡来到赵王身前充作抵挡。
  玉衡瞥见了他腰间的佩剑。
  她忽而诡秘地一笑。
  羽箭携着万钧之势,带起隐隐的风声破空而来,箭尖却是与那拖着玉衡的侍从堪堪擦过,在他的脸颊上划开一道血痕。
  那人冷不防遭此一击,不由得惊骇地愣怔了一瞬。
  “叮”!
  他腰间的佩剑被猛地抽出,剑尖尚在轻颤着铮然作响之时,便已带起一道喷薄的血光。
  ”哧”!
  当那支羽箭夺地钉入了大旗旗杆之上时,侍从的头颅应声滚落,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旗杆摇晃了数下,在中箭之处猛地应声断裂。本打算上前制服玉衡的士卒们便不得不回身护住赵王。
  “咔”!
  赵王急急起身,在左右的护卫之下避开了当头砸下的旗杆。而烈烈如血的旗犹自翻卷着,一时遮蔽了华林苑城楼之上谢徵的视线。
  谢徵见得那殷红的旗帜猎猎翻卷,而他再看不清玉衡夺剑后的情形,心中却是骤然地空了空。
  当真……如苏敬则所言?
  ……
  “她既已身陷缧绁,又如何能再有图谋。”
  “谢校尉,这也仅仅是一个猜测——若是你奇袭华林苑得手,赵王必然调兵洛阳宫北门与你对阵,而这两处宫门之间,隔着的是一道阳渠。”
  “那……又如何?”
  ……
  玉衡趁机执剑挣开尸体疾退数步倚靠着女墙,却在镣铐的拖累之下唯有反手将那长剑对着赵王的面门倏忽掷出。
  雪亮的剑光之上犹自有血色飞溅,而剑尖一点极亮之色如暗夜惊电一般,剑风凌厉直指赵王的面门。
  “保护殿——”
  侍从倾身向前拦剑的动作顿在了半空之中,而后无力地倒在一旁。
  破军猝然发难,冷冷地踢开了这名侍从,而先前被押着来到女墙前的宫人内侍之中,亦有数人齐齐亮剑向着赵王的方向攻来
  “林修远?可恨……”
  赵王见得剑尖逼近,也顾不得诘问破军,再次急急地闪身回避。却不料玉衡掷出的这一剑竟是凌厉得不似重伤之人,顷刻便已没入了他的右胸。他踉跄着退了一步,而身侧的侍从亦是匆匆围上,拱卫住了赵王。
  “当真是……同僚情深,沆瀣一气……”赵王毕竟年事已高,此时的气息不免已虚浮了起来。
  玉衡见此,扬起眉恣肆地笑了起来,轻狂之意一如往常:“殿下,失算啊——告辞!”
  说罢,她看也不看地仰面翻身,全无半点犹豫地跃下了城楼,如一只折翼的鸟一般直直坠下。
  城下是滔滔的阳渠河水。
  破军也只是略微一惊,旋即便又回过神来,抬剑便斩断了当先一名赵王士卒的手臂,扬声道:“如您所见,我奉世子殿下之命,为您送上一份大礼。”
  他扬手一挥,那些假扮做宫人的死士们瞬间便与赵王亲卫混战在了一处。
  ……
  谢徵见得洛阳宫的城楼之上一瞬间变故迭起,却是在看见了玉衡坠入阳渠带起一片隐隐泛红的水花之时愣了许久,方才急急地吩咐士卒们全力进攻。
  待得耳畔的弓箭弩机之声重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时,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地略微退了一步,轻叹一声,脑海之中却已尽是那时苏敬则的话语。
  “设身处地地想来,若我是谢小姐,便必然会先行示弱于赵王,而后趁着他在城楼之上借此要挟于你时,设法夺剑刺杀。”
  “但你无处可逃。”
  “尚有阳渠之水,或可险中求生。所以谢校尉需要做的,便是……为她制造一个夺剑的契机。”
  ……
  玉衡却已无缘得见这之后的情形,她听着耳畔的风声猎猎鼓荡,而初春的寒意凛冽地刺入骨髓,只是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
  她蓦地想起,一年前她受命追杀前任廉贞使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在坠入寒意凛冽的河水前,她似乎隐隐听见了什么人急促的呼喊:
  “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