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
  这下可如何是好?
  眼前这个骄傲跋扈的公主哭哭啼啼地掰扯着她,连半点尊严也不要了,兀自恨不得把鼻涕眼泪抹她一身,大有一副不带我走你也别想走的架势。
  这可怎么办哪,这公主要是再这么叫下去,只怕举宫的人都要知道她卞笙鬼鬼祟祟藏在这儿了。
  公主见她愁眉锁得更厉害,心里顿时着了慌,眼睛滴溜一瞥,倏而瞅到躲在阿笙身后的恽儿,立刻疑心大起。
  她警惕地往阿笙身上仔细打量了半会儿,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敛去眼泪喝问:“这个孩子是谁?你到底是何人?”
  “这是今日进宫探视的唐妃外甥,陛下召我将其送回家,你敢拦阻么?”阿笙见她这么问,索性将实话相告。
  不料公主仍旧不依不饶,犀利的柳眉高高竖起,冲她质问:“我宫中仆侍皆有通行腰牌,为何单单你没有?你怕不是宫外人混进来图谋不轨的吧!”
  她对这个发现还很得意,不禁趾高气扬地瞪着阿笙,嘴角暗自浮起蔑视的笑容。
  看来让她主动放行是不太可能了。
  阿笙呼吸慢慢屏住,眼前女子只要再靠近半步,她就准备动手将其打晕。
  悄悄捋起袖子,手渐渐攥成拳状缓而发力,正欲猛得打向她脖颈后面处时,外面突然响起急切尖利的女声:
  “公主,公主你在哪儿?陛下刚刚找您过去!”
  这个极合时宜的呼唤无疑是最有力的警钟,敲得公主面色猛然一滞。
  嘴角笑容顿时僵住,身形顷刻悚然一颤,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懊恼地狠狠瞪向还处于茫然的阿笙:“今天算你走运!”
  言罢,她一刻也不敢多留,一阵风般就跟着那传令的侍女走了。
  看来,刘协确实是这公主唯一害怕的人物啊。
  不过阿笙也没时间多想,她赶紧拉起恽儿就往外跑。事不宜迟,尚书台幸好离宫殿不远,两人气喘吁吁小跑了少顷,巍峨肃穆的官署就在眼前。
  她刚走近匾额前的侍卫准备通报,“妾”字还没发出,那目光炯炯有神的青年男子立刻躬身一鞠,放下手中的戟侧身让她通行,口中恭敬谦卑:“卞夫人请进。”
  阿笙牵着恽儿随侍卫走进去,一路都不敢多瞅。尚书台居中持重譬如北辰,严肃安静的空气得让她心中直发紧,不敢让眼神在这里多停留。
  侍卫引她走了一条僻静小路,荀彧的书房在最中间位置,坐镇台间。
  她轻轻推开那扇雕花楠木门,看见他身着黑底红纹的玄纁色朝服,沉静而雍容。身边陈放着卷卷堆叠整齐的简牍与书籍,看起来尚书台的事务繁杂冗多,处理这些想必也很辛苦。
  沉水香特有的淡雅味道拂过鼻尖,从角落的博山炉里袅袅升腾至半空,缭绕成烟雾缠缠的仙气。
  “荀令君。”她悄悄开口,不敢高声打扰这里的幽静。
  荀彧却似一直在等待着她,澄澈如水的双眸望向阿笙,如往常般温润的声音熟悉得令人心安:“卞夫人。”
  恽儿一见到父亲立刻兴奋地蹦起来,闹着扑进他怀里,嘴里嚷嚷:“爹爹带我去看灯嘛,恽儿想看好大好大的灯山,亮堂堂的。”
  荀彧俯下身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眼睛看着儿子笑道:“爹爹有公事,晚上让管家带你去看灯好不好?爹给你两串铢钱买灶糖吃,你不是最喜欢吃桥南杨家熬的糖么。”
  小孩子就是这么容易打发,当下便被父亲哄得老老实实,欢呼着蹦跳老高,荀彧示意侍卫把他送回府里。
  见恽儿的身影出了门,荀彧转身看向阿笙,道:
  “本是不必劳动卞夫人,只是如今事态紧急,不得不辛苦卞夫人枉屈前来。”他旁若有人地行了个礼,语调谦逊得让阿笙很不舒服。
  她最不喜欢荀彧拿这副生疏有礼的语气和自己拜会交谈,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许都大事,于是她赶忙也回了个礼以示尊重,问道:“不知许都出了何事,还请令君告知一二。”
  荀彧忽然抬眸,那双清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低声而有力:“司空征淮南,张绣袁绍勾结作乱,有内应伺机混入许都城内,彧恐若于元宵灯会之际起叛则事态难以处置。”
  阿笙闻言不由得一惊。但荀彧即使说着再紧急的事情,却仍是用着最温文的语气,仿佛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能够使他慌乱,永远是镇静自若的神色。
  她想起那次兖州叛乱时,吕布张邈腹背夹击,唯独只剩两座孤城坚守不降,可谓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她那时见荀彧处变不惊,从容地指挥若定,自己便没意识到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可是她后来才知,当初若非他一力维持承担僵局,曹操恐怕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彧希望你能把这封密信交给夏侯元让将军。”他从袖中取出信递到阿笙手上,蔡侯纸微微泛着淡黄的色泽。
  她从他手上郑重接过,将密信揣进自己的袖子里,耳边听得荀彧说:“夏侯将军统领禁军营镇守许都,彧在信中告知其情况,让将军多加三道布防,盘查过往百姓商贾,以防那些不轨作乱之心。”
  说罢,他眼底闪过沉重,“外面遍布眼线内应,你万事需小心。”
  阿笙自然是懂的,她朝他重重点头,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令君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
  她这么坚定地承诺完,荀彧却突然直直地望着她,眼瞳担忧里隐隐透出不安,过了良久,才道:“若非只有你身上有司空令牌,彧真不愿让你冒这个险。”
  阿笙疑惑地皱眉,他本来俊秀文雅的面色倏而变得歉疚,染了几分幽幽的波光,眼底的忧虑教她怔了怔,“夏侯将军手下兵士只听司空将令调遣,违者即犯军命。而你的令牌持之正如司空亲临,所以彧不得不让你以身涉险。”
  “这令牌……如此重要?”阿笙没注意到他后来说了什么,掏出那块一直藏在怀里的乌木虎符一样的令牌,蟠螭纹路交叠缠绕表面,用阴文刻着几个复杂难辨的字样。
  “他会舍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因为司空信任你。”荀彧淡淡说了几个字,却如轻飘飘的叶子落在湖面,在她脑子里一声不响地掠起极大的波澜,搅得她心神都乱了。
  那个总是漫不经心又时而搞不懂到底在想些什么的人,会把这种命一样的宝贝给自己?
  真是莫名其妙。
  可她又觉得心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东西在慢悠悠晃开来,让她不禁对着这枚发烫的令牌发呆。
  “禁卫营在许都西北,你切记于路小心,走隐蔽间道而行。”
  **
  道边树梢上结满五光十色的花灯,在风里轻轻地晃,惹了半空一片花花绿绿的缤纷斑斓。
  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准备夜幕降临的元宵佳节,到处充斥欢声和笑语。却无人知晓那黑夜里蛰伏的危险,就如一头蠢蠢欲动悄然潜行的猛兽,只等时机成熟便会瞬间喷出炽烈的火焰,将这个歌舞升平熙熙攘攘的许都烧成一干二净的灰烬。
  阿笙紧紧揣着怀里的密信,打扮成最普通的姑娘模样,靛青襦裙简单又朴素,混进人群中完全不显眼。
  到禁卫营需要穿过一个喧闹的街市,小贩和人群都在忙着讨价还价,大娘们尖锐的嗓音盖过了马蹄车轮声。
  她四顾环望,这里附近是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许都最招揽生意的迎芳楼就在此处。常有王孙公子前来一掷千金,因此也是各势力的暗线影卫的接头地点,小小一座楼里暗流涌动,阴谋阳谋都在角落的黑暗里攒聚诞生。
  远远的,就能听见悠扬的乐声,清越的笛音伴随优雅的七弦琴,撩动路过者的心弦。
  “今日许都花魁要于迎芳楼前献舞,吾等正好有一饱眼福的机会了。”
  两个青年公子正相互嬉笑,另一个听同伴这么说,也神往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凑近道:“听说那花魁夏兰美貌无双,更兼才艺双绝若天上人,也不知是哪个有艳福的能付得起三千两银子给她赎身,我们也正好去凑个热闹。”
  果然,人群都往迎芳楼涌去,嘴里皆嚷嚷着要去一睹花魁绝世姿容。
  阿笙趁机也混进去,人多的地方往往就越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有眼线自始至终跟着盯梢,也很大可能会失去目标。
  迎芳楼前已早早搭起高台,绸缎飘飘下掩映着一棵棵婆娑起舞的依依柳树,树下站着许多珠翠生香的莺莺燕燕,在和各自的公子少爷主顾调笑戏谑,掩面作乐。
  阿笙瞅准楼的角落里伸出一条偏僻小巷,在那里一定能避开所有耳目。
  她拨开围拥人群,挤了条道想跑向那小巷口,胸口却突然传来阵阵恶心的呕吐感,让脑子里直泛晕乎乎的不适。
  她强忍着扑面而来的晕眩,矮身钻进人群的缝隙间,眼看着马上就能冲出人海,不料更多的人又围拢了来,还发出阵阵海浪般的欢呼,瞬间隔住她的脚步。
  鼓声作鸣,琴音四起,人们的目光开始都聚在台上缓缓走出的绿纱姑娘上,纷纷开始窃窃接耳:
  “果然是花魁,好生美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迎芳楼果然藏了不少绝色美人,这老|鸨眼光真是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