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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科长一行坐在面包车里, 先是战战兢兢,死死扒住座椅, 就怕被甩出去。慢慢的, 他们发现丰峻的确会开车,而且开得一点不比巫师傅差。
  “部队里学得真多。”
  “我也想去部队里锤炼锤炼了。”
  “荷山大队你认识吗?”
  丰峻心想,终于有个说人话的了。
  “不认识, 哪个路熟, 坐前面来指个路?”丰峻道。
  没有导航,只能人肉导航了。
  一个技术员爬到了前座, 刚坐定, 丰峻道:“荷山大队下塘村、小王家塘, 利华大队诸家村、董家村。这四个地方, 怎么走最省时?”
  “人肉导航”有点懵:“不是去荷山大队下塘村吗?怎么要走四个地方?”
  “春节前市里订购了一批, 我看过产品追踪, 这四个村委是购买的同一批拖拉机,装配的同一批柴油机,既然荷山大队下塘村的这个出了问题, 那不妨去看看另三家有没有问题。也算是个实时对比。”
  这个思路不奇怪, 但让车上人震惊的是, 丰峻居然记得每一台柴油机的去向?
  李科长惊得合不上嘴, 前倾着身子, 扒着前排座椅背, 大声问:“你可是直接跟我们一起出发的, 什么时候偷偷看了资料?”
  丰峻不以为意:“这还用偷看?每一批产品但凡有流向的,我都会看一遍,看过自然就有印象。”
  “啧啧, 你这不是看一遍, 你这是过目不忘啊。”李科长五体投地。
  也是没想到,丰峻同志居然学会了谦虚。他淡淡一笑道:“倒也谈不上过目不忘,记性比常人好些是真的。”
  居然没人觉得狂妄。
  因为这是实情。
  “人肉导航”已经迅速计算出了完美路线:“先去荷山大队下塘村,他们的柴油机是已经出现问题的,最直观,而且下塘村也最近。然后去利华大队两个的村,最后回来路上会经过荷山大队的小王家塘。这样不用走回头路。”
  “行,就这么定了。”
  下塘村那台崭新的拖拉机就停在村委大院门口,见到吴柴厂居然派了一辆车过来,车上还有以技术科科长为首的技术员团队,村民们全都跑出来看热闹。
  那位寻到吴柴厂的大爷就更激动了。
  “啊呀,不是说好明天的吗?”
  “想着你们春耕着急,怕耽误你们的事,这不正好有时间,就把厂里的骨干都给抓来了。”
  朱科长十分会说话,说得大爷和村民们全都觉得十分有排面。有几个原本还想着等维修人员过来,要好好甩点脸色看看、给点粗话听听的,这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检查过漏油的位置,几个技术员合力把柴油机拆下来。他们带了全套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缸体。
  丰峻不会维修,但也在各车间转悠过,大致知道柴油机的构造,机会难得,倒也看得认真。
  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朱科长终于从一堆油污中取下一只油封。
  端详良久,朱科长道:“初步确定应该是油封的问题。”其他两名技术员当即表示赞同。
  之前大家在技术科七嘴八舌,其实也猜出了些端倪,毕竟都是常年和柴油机打交道,摸这些柴油机上的零件,就像摸自己的左右手那么熟悉。所以工具箱里准备了一些常用的零件,其中就有油封。
  “换个新的试试吧。”一名技术员找出新油封,想要去换。
  “给我看看呢?”朱科长将拆下来的旧油封用回丝擦干净,和新油封放在一起比对了一下,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换上吧。”
  不一会儿,新油封装上,柴油机重新装配完毕。技术员将原本漏油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发动机器观察,整整试了半个小时,确定已经完全不漏油,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
  “行了,这下没问题了。”
  朱科长终于绽开笑容,村民们也欢欣起来。
  “咱们中吴市的企业原来这么赞的啊。还以为不等个十天半个月,维修人员的人影都见不到,我们都想好漏着油先对付一阵了。”
  丰峻笑道:“做好售后维修服务是应该的。以后要有什么问题,直接去厂里找我们。”
  “不要有问题,才不要去找你们。”
  “最好永远不要找你们。”
  村民们七嘴八舌,一时倒也热闹。
  他们和村民们告别,回到面包车上,丰峻问:“带了几只油封?”
  “带了一包,六只。”技术员道。
  丰峻点点头:“那够用。”
  只有朱科长将拆下来的那只旧油封翻来覆去地看:“这油封跟你带的油封,不是同一个厂家的。”
  那技术员微微一愣:“我也是仓库直接领的,没留意厂家。不都是厂里的指定供应商吗?”
  朱科长解释:“指定供应商也有几家的,都是市里调派的任务,供应科哪方都不想得罪,分批次用不同的,也很正常。”
  那技术员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以前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我在技术科干维修也好几年了,机子出厂不到两个月,油封就出问题这种事,还真是头一次碰到。”
  丰峻一边开车,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已经明镜似的。
  “所以马上还有三家,全部检查一遍,看看是用哪个厂的油封,机子扛不扛得住。”丰峻冷笑一声,“只能说,就算是曾经合格的企业,也不是每一批产品都严格要求,稍不留神,就害惨一批人。”
  事实证明,丰峻的记忆力的确异于常人。
  另外三个村委拖拉机上装配的柴油机,的确和下塘村的都是同一个批次,其中有两辆已经开始漏油,一个是没发现,另一个则是心大不觉得有问题。
  吴柴厂的技术员拆下一检查,跟下塘村的那个是一模一样的毛病。于是将其余三台机子的油封全都换了,各自试验半小时,确定不再漏油后,才结束返回。
  这一下子跑四个村委,饶是丰峻驾驶技术高超,也一直跑到天黑。
  这天夜里,吴柴厂的厂部小楼灯火通明。
  董鹤鸣脸色铁青,在会议室作深刻的自我批评:“四陵橡胶厂是我们多年的配套供应商,没想到这次出现大范围的质量问题,这批油封显然是不合格的。因为一个小小的油封,影响到我们吴柴厂的声誉,简直出人意料!”
  蒋敬雄安慰他:“四陵是老企业了,市里机械行业用他家的橡胶件很正常,我们也不想的。当务之急,怎么把影响降到最低,尤其马上就要开会……”
  这才是重点啊。
  投诉信雪片一样飞来,维修咨询电话响个不停,现场会迫在眉睫,到时候一定是会上的热门话题。
  避不开、逃不过。
  董鹤鸣道:“目前的解决办法就是省内的派技术人员上门更换,省外的邮寄新配件、远程指导更换,然后……现场会上作检讨吧。”
  想想都觉得窒息。
  本来是多么争光添彩的一件事,居然要在会上当众道歉。
  但不道歉,又显得掩人耳目。真正是进退两难。
  蒋敬雄的视线不由遛向了丰峻。
  丰峻出奇地安静,但他的眼神并不呆滞,同样与会,丰峻手中名贵的钢笔一直在写着什么,似乎心里有很多想法的样子。
  “丰峻,你有什么想法?”蒋敬雄点名。
  丰峻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大家。刚刚的讨论他都听见了,但他不觉得那是最好的主意。
  “我觉得,既然是质量管理现场会,就总要有负面案例。所谓质量管理,当然有两种境况,一种是如何避免产品质量问题发生,另一种则是产品质量问题发生后,如何解决与善后。成功的经验固然是经验,失败的经验岂不更加珍贵?”
  董鹤鸣双眼一亮,他似乎猜到了丰峻的意思。
  “你是说,摊开来讲?”
  丰峻道:“还要摊开来做。”
  蒋敬雄也来了兴趣:“说说看,怎么个摊开来做?”
  丰峻道:“作检讨虽然是态度,但也是煞自己威风。我的建议是,借‘作检讨’这个形式,着重介绍我们的应对和解决。以此次油封质量事故为例,在质量管理现场会上增加一个环节,展示我们吴柴厂在解决生产质量问题上的决心。”
  众人开会到深夜,先是愁眉不展,后是疲惫不堪。此时却纷纷来了精神。
  一个说:“我早就想建议了,咱们厂可以建立工序卡制度,每一道工序都有迹可循。机体刻编号、铸件有炉号,每道加工工序都要把操作者和检验员记载入档,这样出了质量问题就可以追溯。”
  董鹤鸣点头,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这叫质量反馈追踪体系。”
  另一个说:“虽说四陵是市里统一调派的供应商,但事实上我们企业有一定的自主权。我觉得吧,不用怕得罪人,对这些零配件供应商要每年实行优胜劣汰,这不是刁难他们,这是维护我们自己的权益。”
  董鹤鸣又点头:“十分有必要。不能一旦入选、终身就是供应商。咱们红旗牌柴油机还要听取农民兄弟的口碑呢,凭什么他们就高枕无忧。”
  一个竞标体系初见雏形。
  “丰峻呢,还有什么建议吗?”董鹤鸣又问。
  “有。”
  所有人都停下发言,目光全部集结在丰峻身上。他太有一种思索劲儿,沉静到让人觉得他藏了无数东西。
  “我们可以借鉴国外先进企业的做法,对问题产品进行召回。”
  “召回?”这说法新鲜。
  “比起派出维修人员,我们可以通知所有该批次柴油机用户,让他们将产品寄回,由我们免费更换油封。来往邮费都由我们厂出。”
  蒋敬雄第一个惊呼:“没出问题的也要寄回?”
  丰峻毫不犹豫:“对。所有该批次的都要召回,不管有没有出问题。”
  “这可是一笔巨额开支啊。”
  董鹤鸣却想鼓掌:“我觉得可行。首先这只是我们的表态,未必所有用户都会寄回。其次这批油封有问题的话,用户陆陆续续出问题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再派维修技术人员过去,费用比这个……召回……是叫召回吧,费用只多不少。”
  被他这么一说,蒋敬雄也转过弯来:“呵呵,那得赶紧了,总不能到会上再宣布召回吧?”
  丰峻笑道:“当然不能。到会上,我们应该总结召回制度的成功了。”
  “那就这么定了。大伙儿赶紧回家睡觉,明天一早还是这里集合,召回的召回,追踪的追踪……”
  丰峻又道:“还得安排个用户作为代表发言,谈谈对召回的感想。”
  蒋敬雄当即笑骂:“你小子,真tm实干贴金两不误,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