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自受
  江夏王妃和陆知宁在安国公府待了一日, 用过晚膳才告辞而去。江夏王妃前脚刚走, 后脚沈大夫人便遣人去了二房, 说那肖善芳冲撞了江夏郡主, 言辞无礼, 要肖氏将她和那群吃干饭的穷亲戚一道轰出家门。
  江夏王妃与陆知宁可是实打实上了皇家族谱的人, 又岂是肖善芳能得罪的起的?肖善芳闻言, 惊得七魂去了六道,当夜便哭哭啼啼地开始收拾行李,只等着明早就被踹出楚京城去。
  肖善芳正在收拾行囊时, 那头肖玉珠却到了她房里,道:“善芳,你若是要留下, 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如今你得罪了那江夏郡主, 情势紧迫,必须用些手段。”说罢, 她又低声仔细与肖善芳说道了几句。
  肖善芳一边擦着眼泪, 一边懵懵点头。末了, 她破涕为笑, 道:“姑姑真是好计谋!”
  听得她叫自己“姑姑”, 肖玉珠心底嫌弃,面上却分毫不显, 只是笑道:“你庭远表哥生性温文,乃是表里如一的翩翩君子。日后你嫁了他, 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你也能久久陪着姑姑了。”
  肖善芳面泛娇羞之色,想入非非,脑海里已浮现出变成沈家少夫人时的模样来。
  这二女各怀迥异心思,面上笑意融融,谁也不知道门外站了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打扮得极不起眼,额前坠着厚厚的刘海,几要遮去半副眼帘,正是沈家二房的庶出女沈苒。
  她静然无声地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大房去了。到了馥兰院,沈苒与沈兰池悄悄说了几句,又像个无事人似的,低垂着脖颈儿回去了。
  沈苒一走,沈兰池就去见了母亲沈大夫人,将沈苒所说言语又仔仔细细转述一遍。沈大夫人听了,拉长着脸,道:“这肖玉珠真是异想天开,想把远房侄女嫁给庭远,还要折腾什么‘捉奸在床’?她以为我们大房的下人也一点儿规矩都不懂,随随便便就能把丫鬟放到爷们的床上去?”
  说罢,沈大夫人嗤笑一声,尽是蔑意。
  沈大夫人说的倒是不假,她的两个陪房俱在后宅淫浸十数年,将这大房管理得妥妥帖帖,无人敢乱了规矩。而二房就大为不同了,丫鬟们简直如那八仙过海似的,用着各路神通去爬主子的床。从前沈庭竹还在时,不知闹过多少拈酸吃醋之事。
  如今肖氏将这腌臜主意打到了铁板一块的大房头上,那岂不是惹人发笑?
  “这肖玉珠竟敢算计远儿,真当我没长眼睛?”沈大夫人心底不屑,又怒意微动,面上反笑道,“她不是要送那远房侄女儿到爷们儿的床上去么?好,我就助她一臂之力!”说罢,她又对兰池道,“你瞧着点,以后嫁了人,若是妯娌里也有肖氏这样拎不清的,便要把她的气焰往死里打压。”
  沈兰池在脑海里一盘算,想了想陆麒阳家的那群亲戚——陛下,太子,二殿下,王爷,郡主……得了,她还是省省吧,真是累坏了。
  “那哥哥那儿……?”沈兰池问。
  “庭远那日有个应酬,回来得要晚些。”沈大夫人道,“至于肖姑娘那儿,就改个口,说远儿提前归家了,免得她畏畏缩缩,不敢动手。”
  沈兰池点头,说了声好。一会儿,她扯扯母亲衣袖,道:“若是咱们能将那二房分出去,兴许就能少了诸多祸害。飞扬跋扈之人,只会拖累安国公府名声。”
  沈大夫人闻言,怜爱地摸了摸她,道:“可怜你年纪小小,就要操心这等烦心事。娘也想将那二房分出去,可你爹是不肯的。就算他肯,这安国公府也会大变模样。如今庭远还未娶妻,你也不曾嫁人,娘又怎么忍心?”
  说罢,叹了一口气,一副惆怅模样。
  沈兰池有些奇怪,不过是与二房分开吃住,为何会影响到两兄妹嫁娶之事?总不至于分一个家,她爹就不再是沈家的当家人了罢?
  只可惜,沈大夫人不愿多讲。
  母女俩便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子照过不误。到了灯会那日,沈庭远果真认真倒腾了一天的发冠衣袍,打扮得浑身光鲜,负手出门去了。
  兴许是这应酬的同僚格外贵重,他今日打扮的也有些不同——须知沈庭远不大喜欢自己的差事,平日在尚书手下领着个职,也只是混口饭吃。以是,他总是换着穿几身差不多的石青蓝袍子,说是沉稳合身,从不花心思打扮自个儿。
  这一回他出门应酬,不仅挑了身时下楚京流行的宝绸衫,竟还熏了香,真真是少见。
  将沈庭远悄悄送出门后,沈大夫人道:“这孩子,平常从不与同僚走动,回来就知道闷着看书画画,如今倒是突然开窍了!”
  沈兰池想起沈庭竹问起灯会时那副面庞微红的模样,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哥这该不会是……以应酬之名,出门幽会去了吧?!
  沈兰池心里嘀嘀咕咕的,那头已有下人来说,那肖姑娘已偷偷摸摸到大房来了。
  大房的东南角有一处院子,叫做藏珠斋。这藏珠斋泰半的时辰都照不到太阳,阴阴森森的,因而没人愿意住,已空置了许久了,偶尔会有人进去剪剪花木。除此外,久无人至。
  话说肖善芳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偷偷摸摸溜进了这藏珠斋。
  前一日,肖氏还仔细叮嘱了她,说这大房规矩森严,要格外小心才是。可今日她却一路顺畅,一点儿阻碍都不曾遇着,顺顺利利地就混进来了。肖善芳在心底嗤笑道:肖玉珠这是被嫂子吓怕了!沈家大房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进了藏珠斋,肖善芳就叫身边的丫鬟去请沈庭远,道:“照我早上和你说的那样,就说沈二小姐崴着脚了,要兄长背她回房去。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是沈二小姐外院里的洒扫丫头。”
  待肖氏给的丫鬟离去后,肖善芳就重理鬓发,关了窗扇、吹熄烛火,又半褪衣衫,倚到了榻上。四下里一片朦朦胧胧,叫谁也看不清她。
  未几时,肖善芳便听到一道男子脚步声传来,顿时心底窃喜不已。她故作半寐姿态,不发一言。只听得门扇一开,一名高大男子便跨了进来。见肖善芳横在榻上,身子半露,那男子顿时脚步一阵迟疑。
  肖善芳怕他反悔,立刻半带哭腔,道:“别走!”
  果真,那男子停下了脚步。肖善芳见此招有效,立刻委委屈屈道:“有句话说得好,说是‘山有木兮木有枝’,不知下一句是什么?”
  她知道沈庭远喜好舞文弄墨,便特地学来了这句话,想要一展才华。那男人沉吟一会儿,道:“未料到你也是个有文采的。……也罢,这些年只纳过一房姨娘。如若是你,想必夫人也不会多言。”说罢,便欺身而上。
  肖善芳听他声音有异,不似沈庭远,心底顿时一愣。未等她反应过来,房门被倏忽踹开,外头灯火大亮,肖玉珠领着几个嬷嬷进来,大声嚷道:“嫂子!我就说这藏珠斋闹鬼,你还偏不信!方才我见着庭远侄儿朝这边来了,要是吓到可如何是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鬼怪有什么好怕的?弟妹特地千辛万苦跑来咱们大房,就是为了这鬼怪一事儿?”沈大夫人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从从容容地领着一干下人进来。
  灯火骤明,肖玉珠满心窃喜,转过身去。下一秒,她的笑脸便僵住了。
  但见那榻上肖善芳衣衫半褪,面上挂着未散羞红。而她身上则压着沈二老爷,腰带已解了半截。
  此情此景,可谓是与肖玉珠的想象相差甚远。本应在此处的沈庭远去向不明,她的夫君却在这儿。
  沈大夫人见状,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二弟在此。”她扫一眼满面涨红、几欲尖叫的肖善芳,悠悠道,“这不是肖姑娘?我记得弟妹最爱重这丫头,可不能薄待了她。既然她跟了二弟,那嫂子就替你做个主,让她做个贵妾,也去伺候二弟罢。”
  说罢,沈大夫人领着一干下人飘然而去。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玉珠才回过神来。她陡然摔了手里灯笼,又怒又骂,冲上去便抽了肖善芳一巴掌:“我早该知道你是个野心大的!叫你去勾引那沈庭远,你阴奉阳违,反而趁机偷偷摸摸勾引我家老爷!”
  肖善芳捂着脸,涕泪横流,哭叫道:“姑姑!真不是善芳做的!善芳不知情啊!”
  只可惜无论肖善芳如何解释,肖玉珠都听不进去。如今沈二老爷与肖善芳在此被所有人撞了个正着,又是宽衣解带、同卧一榻这般情状,任凭楚国再如何国风开放,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此事过去。这肖善芳,是必然要做个妾了。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二老爷见肖氏怒极模样,不悦道:“她好歹也是你远房侄女,你这般不留情面,像什么样子?”
  “什么远房侄女?”肖玉珠悔不当初,“不过是早几十年就分了家的外人罢了!除了都姓肖,一点儿干系都不曾有!”
  然而,现在说这样的话,却是已经晚了。
  待二房这几个人回去后,沈大夫人心底恶心这肖氏的下作手段,立刻叫了匠人来,要在那大房与二房间砌一道严严实实的墙,最好只留下一扇挂了大锁的门。这一回,沈大老爷终于没再反对,默许让沈大夫人这般做了。
  沈大夫人虽叫来了匠人,心底还是不解气,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这双儿女,便是抛掉了安国公府的荣华,也要找个机会与这二房分家。一家子乌烟瘴气,谁知道日后会做出什么些来!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沈大夫人既要出手,那肖善芳的事儿必然会被处理的稳稳妥妥。沈兰池不用操心此事,哄了母亲小半时辰,终于得空能去灯会上看一看。
  她是有私心的——最好,去那灯会上,能找到沈庭远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前世,兄长沈庭远奉父母之命,订下了一位宋姓千金。这位宋小姐出身将门,父亲与镇南王交情深厚,有出生入死之谊。沈家大房让沈庭远与她订婚,也是看上了那宋将军在军中的赫赫声望。
  那时,陛下与太子皆对沈家宠信非常,安国公府顺风顺水,被这富贵繁荣迷花了眼,他们都未曾料到,又或说不愿去料到,楚帝与陆兆业的礼遇之下,实则藏着杀心。
  那宋家女叫什么,沈兰池不大记得了,她只知道那宋家女生的不错,有张惹人怜爱的脸。
  娶宋家女,必会招致楚帝猜疑。说实话,沈兰池并不希望兄长重蹈覆辙。
  ……虽说那位宋姑娘确实长得对她胃口,容貌标致。
  哎,这种话不能想,不可想,不应想。色字头上,一把刀。
  若是兄长自己有了心上人,那一切都好办多了。如她这样原本的“太子妃”都可以甩手不干,想必兄长甩脱一桩婚事也并不难办。
  沈兰池出家门时,灯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分。
  月上柳梢,新月一道弯勾;满街皆是人影,隐隐绰绰,嬉声不绝于耳。沿街摊贩起伏吆喝,蒸糕果饼的香甜逸满街头。飞起的屋角下垂着一溜儿的大红灯笼,倩宫纱里裁出一整圈话本人像来,风一吹,便似一道道转鹭灯似的。
  沈兰池带着个丫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四处张望着。
  放眼望去,脑门儿连着发髻,脚跟接着脚跟。灯笼光一照,满街的人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点儿都看不清轮廓。沈兰池只得艰难地辨别着衣衫,来寻找她那可能出现的大哥。
  肩旁路人相继而过,欢笑声传入她耳中。走着走着,她便回忆起从前和陆麒阳一道来这灯会时的景象了。
  “你知道么?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
  “当真?”
  “当真!你明天就去拔拔看。你长得这么漂亮,陛下一定不会生气。”
  “还是算了罢,太子哥哥会生气的。他气死了不要紧,我做不成皇后,那可是一件大事儿!”
  从前童言无忌时,说的话已是如此没心没肺。
  沈兰池一想起少时的自己,便不由露出轻笑。
  “傻笑什么?”
  忽而间,她听得身旁有人如是问道。
  沈兰池侧身一望,见陆麒阳站在巷口,手里提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那兔子脸上还画着两大坨红晕,比牡丹花还要红些。街上一盏一盏的灯溢出晕黄的光来,映得他眉目生温。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啊……”沈兰池指一指他手里那盏兔子灯,道,“要是将陛下的头发拔了,放到这灯芯里烧,真龙之气就会保佑这盏灯长明不灭,烧到明年呢。”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把那盏兔子灯塞到她手里,道,“你来晚了这么久,还有闲心骗小爷玩儿?险些以为你要爽约,白让小爷吹了半个时辰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