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
  暴雨接连下了两日,顾恒舟猎到火狐的庆功宴推迟到回宫后再办,其他嘉奖也都从简,回去后会由内务府分发到各自府上。
  第三天暴雨停下,不过天还是阴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继续下雨。
  朝堂上不能没人把持大局,恒德帝下令即刻拔营回宫,随行的禁卫军利落的收拾营帐准备车马。
  沈孺修两日没有出帐,送到营中的东西也几乎没动,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来。
  赵彻没具体跟他说在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整整下了两日的暴雨,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在丛林中活下来。
  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已经亡故的发妻和活蹦乱跳的沈柏。
  沈柏的容貌承袭了发妻,幼时便粉雕玉琢像个陶瓷娃娃,加上嘴甜,上哪儿都能讨到糕点零嘴吃,长得大点便淘气起来,尤其是进了太学院,三天两头的惹是生非,但这孩子跪到他面前,眼睛一眨就是一汪眼泪,可怜又委屈,他哪儿舍得动手?
  她是女儿身,在太学院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很多地方多有不便,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头痛脑热,咬着牙也得撑到回家才能倒下。
  他这个做爹的,从来没有好好呵护过她,连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人都还要横加阻拦。
  想到自己之前对沈柏说过的那些话,沈孺修心如刀绞。
  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不说别的,沈孺修至少不会拦着沈柏喜欢顾恒舟。
  被人误解笑话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能过得开心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无数遗憾涌上心头,沈孺修沉痛的唤了一声:“柏儿……”
  声音沙哑如被沙砾刮过,满是辛酸难过。
  “太傅大人。”有人在帐外轻唤,沈孺修立刻压下情绪,哑着声答应:“什么事?”
  那人说:“陛下下令即刻拔营回宫,请太傅大人去认领自己的车马。”
  沈孺修应了一声让那人先退下,又坐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自己的仪容,沈柏失踪了,这个消息还得他自己到御前禀告。
  天阴沉沉的,温度降了许多,有了初秋的萧索,沈孺修掀帘出去明显感受到了凉意,他满脸冷肃,绷着下颚径直朝恒德帝的营帐走去。
  其他人的营帐基本都收拾完了,恒德帝带着德妃和淑妃站在帐外,赵彻和顾恒舟站在旁边,和来时的情景颇有些相像,沈孺修心底却一阵悲凉,握了握拳才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恒德帝面前。
  地上全是水,沈孺修恍若未觉,掀了衣摆直接跪到恒德帝面前:“老臣拜见陛下。”
  恒德帝正和赵彻聊得开心,见状笑意微敛,问:“马上就要拔营回宫,太傅不去认领车马,突然对朕行此大礼做什么?”
  沈孺修低下脑袋,向来刚正笔直的背也微微佝偻,沉声道:“老臣教子无方,逆子沈柏昨夜与老臣吵架夺营而出,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请陛下恕罪!”
  恒德帝眉心挤出褶皱,狐疑的看着沈孺修:“沈小郎彻夜未归,太傅为何现在才报?”
  沈孺修眼眶发热,一头磕在地上:“老臣以为她只是一时耍小性子,故意躲着,不想兴师动众,谁知她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这话解释倒也符合沈孺修平日小心谨慎的作风,恒德帝皱眉思忖,正准备让人去营地附近找一找,一个宫人从外面匆匆跑来:“陛下,太傅独子沈柏不知为何带着一身伤从围场出来,已被周校尉扣下。”
  此话一出,沈孺修难以置信的抬头,站在一旁的赵彻和顾恒舟眼底也不约而同闪过愕然。
  恒德帝看了沈孺修一眼,沉声命令:“带他过来!”
  恒德帝让德妃和淑妃先去收拾东西,留下赵彻和顾恒舟回了营帐,沈孺修跟着进去,依然跪在地上。
  一刻钟后,沈柏被周德山带进营帐。
  沈柏身上那件鸦青色骑马装几乎被血和草渍染成黑色,衣服被划了不知道多少口子,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衣摆被她自己撕成布条,十根手指被包裹起来,布条上全是泥,依稀还可以看见有殷红的血在往外涌。
  她头发蓬乱,脸上有好几处擦伤,耳畔还有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如同乞丐,还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也明亮如火,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里面的光亮都不会熄灭。
  她看上去实在很不好,进帐以后却挣开周德山,一步步挪到沈孺修身边,慢慢朝恒德帝跪下。
  身子不稳的晃了两下,险些摔倒,沈柏本能的用手撑住,十指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她低低的抽了口冷气。努力绷直身体跪好,舔了舔唇开口:“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声音也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油尽灯枯的老翁。
  沈孺修心痛得不行,手心冒出冷汗,不顾御前失仪,冲沈柏厉吼:“逆子,明知今日要拔营回宫,你瞎跑什么!?”
  沈柏脑子转得快,立刻听出沈孺修话里的意思,懒洋洋的提醒:“爹,陛下还看着呢,你凶我也就罢了,怎么连陛下也一起凶?”
  沈柏说着尾音带了笑意,好像这浑身的伤都不算什么,她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沈家小郎君。
  沈孺修配合的露出怒色,扬手作势要打沈柏,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顾恒舟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沈柏这副模样,若是没人拦着,沈孺修这一巴掌只怕要把沈柏打昏死过去。
  顾恒舟垂眸没去看沈柏,低声提醒:“太傅,人回来了就好!”
  旁人看不出来,顾恒舟却发现沈孺修的手很冷,还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沈柏也没看顾恒舟,笑眯眯的冲恒德帝磕了个头:“沈柏跟爹吵架,赌气出营,本想去林子里转转发泄一下,却不慎掉进一个山洞,那洞壁满是青苔,湿滑无比,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来,让我爹担忧惊扰陛下实在罪过,还请陛下宽宏大量,莫要与我爹计较。”
  两人的口供对得上,眼下还是先回宫比较重要,恒德帝也没过多追究,淡淡道:“行远说得对,人回来就好,先让医官帮沈小郎诊治吧。”
  沈柏立刻说:“这伤都是沈柏自作自受,实在不敢耽误陛下回宫,就不劳医官诊治,等回到太傅府再请太傅也无妨。”
  沈柏如此有大局观,恒德帝眼底闪过赞赏,点头道:“那就先委屈沈小郎了。”
  沈柏直起身,咧唇笑起:“沈柏不敢。”
  弄清楚是个乌龙,恒德帝让沈孺修和沈柏先退下,沈柏跪着没动,偏头看着沈孺修,软声说:“爹,拉我一把,我起不来。”
  这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什么时候这样服过软啊,沈孺修险些掉下泪来,连忙撑着老胳膊起身,顾恒舟却比他更快一步,抓着沈柏的胳膊把她拎起来。
  沈柏努力站稳,轻轻挣了挣,示意顾恒舟可以放手了。
  她对恒德帝还笑着,一扭头便垂眸看都不看他了,顾恒舟胸口发堵,但恒德帝和赵彻都看着,他也只能放手。
  沈孺修伸手想扶,沈柏摇了摇头,深吸两口气挺直背脊,然后稳步朝帐外走去。
  她能活着回来,也能不靠任何人的力量从这里走出去。
  禁卫军已经把所有的车马都拉出来,沈柏远远看了一眼,找到自家的马车走过去。
  她的东西不多,李杉全收好了帮她放进车里,见沈柏形容狼狈的过来,李杉止不住的讶异,沈柏上不去马车,仰头冲李杉道:“别傻愣着,拉我一把。”
  沈柏手包成这样,李杉不敢拉她,连忙跳下马车,跪在地上给沈柏当脚凳子,这个时候沈柏也懒得说他,踩着他的背爬上马车钻进去。
  马车帘子放下,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空间变得隐秘,没了外人在,沈柏身子一软,直接倒下。
  实在太累了。
  暴雨一直下,山洞里很快蓄了半人高的水,那水冷得刺骨,沈柏没办法睡觉,只能用匕首在石壁上挖凿,高过头顶踮起脚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再凿。
  爬上去需要耗费体力,凿坑也需要力气,沈柏记不得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弄伤了手多少次,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死在那里。
  天意既然让她重活一次,必然是想给她机会让她做点什么,为了顾恒舟也好,为了她自己也好。
  她不能辜负天意,也不能辜负自己。
  “这些都是沈少爷遗忘在帐中的东西,请太傅代沈少爷收好,下次不要再乱丢了。”
  意识变得混混沌沌,马车外面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眼前光影晃了晃,沈柏强撑着睁开眼睛,沈孺修和李杉一起上了马车,李杉捧着一个包裹跪在她面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七八个瓷瓶,全是叶晚玉临走前装的药。
  原本是给顾恒舟准备的,在围场的时候弄丢了,现在被赵彻派人送回来,最终给沈柏用上了。
  李杉把药瓶放到一边,捧起沈柏被包得难看的手,询问的看了她一眼,想要帮她包扎。
  衣服还是湿的,沈柏烧得厉害,有点冷,低声命令:“先简单处理一下,其他的回太傅府再说。”
  李杉点头,又听见沈柏说:“轻点,我怕疼。”
  沈孺修一直看着沈柏,看见她惨白的唇在轻轻颤抖,纤细的脖颈仰着,脆弱得好像不堪一折。
  李杉低头,动作果然放轻,小心翼翼的拆开沈柏手上那些布条。
  布条也是湿的,里面全是泥沙,解开以后露出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手指,布条缠得很紧,指节上有好几处都被勒得发紫。
  十根手指所有指尖都被磨破了皮,有好几根甚至依稀可见白森森的指骨。
  十指连心,这伤都快赶得上大理寺的酷刑了。
  沈孺修不忍心再看,别开头看向旁边。
  伤口的皮肉有不少砂石,需要用酒先清洗一下,现在条件不足,李杉只先帮沈柏抹了一点止痛药,抹完也不敢在把指头包上,不然回府以后拆开又要受一次折磨。
  叶晚玉装的药效果很好,手指没那么疼了,沈柏便迷迷糊糊开始犯困,小声嘟囔:“沈老头,我冷。”
  沈孺修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给沈柏盖上,赵彻又拿了一床薄毯,沈柏却还是说冷,李杉犹豫了一下,伸手想要脱掉沈柏的鞋子,沈孺修横眉:“你做什么?”
  李杉缩回手,指指沈柏的脚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沈孺修冷了脸,命令:“出去!”
  李杉转身出去,沈孺修蹲下来,脱了沈柏的鞋子,然后愣住,眼眶不住的发热发酸。
  沈柏那双原本白嫩小巧的脚,被水泡得脱了破,脚底还磨起了好几个血泡,血泡破了皮已经有点溃烂,靠着这样一双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着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视线变得模糊,沈孺修撩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把沈柏另外一只鞋也脱了,小心放到自己肚子上暖着。
  脚上感觉到暖意,沈柏终于不喊冷了,马车摇摇晃晃开始往回走。
  下了两天暴雨,路上不是很好走,回城比来时多花了三个时辰,正好踩着宵禁的点入城,所有人都很疲倦,一路到了宫门口,恒德帝让随行官员各自带着家眷回府,明日休沐一天,只留下禁卫军统领、周德山和顾恒舟进宫复命。
  等恒德帝带着贵妃和四位皇子进了宫门,沈孺修立刻让马夫疾行回太傅府。
  孙氏一直在家等着,马车一到,立刻欢喜的迎上来,嘴里不停道:“老爷可算回来了,前两日一直下暴雨,奴家还担心车马无法通行,不过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
  话音落下,沈孺修抱着沈柏下车,沈柏身上还裹着毯子,孙氏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沈柏,掩唇惊呼:“少爷怎么这么狼狈?受伤了吗?”
  孙氏一惊一乍的听得沈孺修心烦气躁,沉声命令:“闭嘴,先让人烧水送书韵苑来!”
  沈孺修直接抱着沈柏回了书韵苑,孙氏要跟着进屋,被沈孺修挡在门外,让李杉帮沈柏把湿衣服脱掉。
  孙氏现在有些显怀了,扶着肚子伸长脖子想看屋里的情况,沈孺修看得直皱眉,冷淡的说:“你怀着身孕,不宜见血腥,先回去休息。”
  沈孺修鲜少关心她,孙氏忍不住弯眉,柔声说:“谢老爷关心,不过少爷到底怎么了?”
  沈孺修不耐烦:“在围场出了点意外,受了风寒。”
  孙氏抓紧机会想挣表现,立刻接过话茬:“那我让丫鬟熬些驱寒的姜汤过来,正好这几天降温了,老爷也喝一点。”
  沈孺修担心沈柏,急得眉毛都要着火了,见孙氏一直喋喋不休,控制不住放冷话:“你别以为你怀了沈家的孩子就是沈家的人,太傅府永远只有柏儿一个少爷,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被抬进沈家的!”
  孙氏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这么多年,沈孺修虽然对她一直不冷不淡,但因为生性温和,也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一番话,却是把两人之间十多年的平和撕得粉碎。
  孙氏不安又无措,不敢直视沈孺修的眼睛,福了福身道:“奴家错了,奴家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爷添堵,奴家这就回自己院子待着,再不出来惹老爷心烦。”
  孙氏说完匆匆离开,沈孺修心里越发窒闷,转身回到屋里,李杉已经帮沈柏脱了衣服,只余下裹胸和里裤。
  沈柏身上还有不少青紫的摔伤和划伤,像被弄坏了的布偶。
  沈孺修说:“时辰不早了,张太医明日才能出诊,你能处理柏儿身上的伤吗?”
  李杉点点头,他被派到沈柏身边,就是为了帮沈柏处理这些事的。
  沈孺修松了口气,沈柏在马车上就一直在发高热,张太医现在不能出诊,若是这样拖上一晚,只怕脑子都要烧糊涂了,能先诊治一下终归是好的。
  下人很快送来热水,李杉细细帮沈柏擦了身处理伤口,沈柏意识不清醒,觉得痛了便喊疼,喊疼没用就开始骂人,先骂她爹是个固执迂腐没有感情的死老头,又骂赵彻是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
  辱骂储君罪名不小,沈孺修定定看着李杉,感受到他的目光,李杉比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抹刀的动作,意思是他不会出去嚼舌。
  沈孺修移开目光,又听见沈柏哭着哼了一声:“……我活下来了,你别不理我。”
  烧得厉害,沈柏的嗓子哑得几乎没了声音,李杉和沈孺修都没听清她喊了谁的名字。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沈孺修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柏儿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沈柏哭到累了才沉沉的睡下,李杉帮沈柏处理完伤口盖上被子,走到桌边在纸上写道:今夜奴才需守着沈少爷,若是高热不断,对沈少爷恢复很不利,方才我观沈少爷脉象,她应有四日未曾进食,需请厨房准备肉粥,肉要剁成肉糜,待沈少爷醒后食用一些补充体力。
  沈孺修知道李杉是太监,但没想到他写了一手极漂亮的字,笔锋冷锐,遒劲有力,看见这一手字,沈孺修对李杉多了一分好感,拿过那张纸低声道:“你只管照顾好柏儿,有什么需要我会让人去办。”
  李杉冲沈孺修拱了拱手谢过。
  沈孺修吩咐厨房帮沈柏熬粥温着,然后才让人抬了热水去主院,他也连着好几日没睡好了,身心都很疲乏。
  戌时末,太傅府终于安静下来。
  沈柏踢了一回被子,李杉又帮她在脚上抹了一次药膏,脚上的伤痛减弱,沈柏安分下来,李杉帮她重新掖好被子,等她睡沉以后才吹了灯退出房间。
  刚出门,李杉便敏锐察觉院子里翻进来一个人,下意识的退回房间,折回床前,乌云被风吹散,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
  盈着满身月光,顾恒舟站在窗边,和李杉的视线撞个正着。
  没想到李杉会折返回屋,顾恒舟有些意外,随后凝眉,眸光变得冷锐:“你会武功?”
  李杉抿唇挡在床边。
  他说不了话,也不会回答。
  顾恒舟往床边走了两步,李杉浑身紧绷,完全的防御姿势,感受到李杉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顾恒舟眸色冷晦,问:“是太傅让你拦着我?”
  李杉依然沉默,僵滞片刻,顾恒舟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瓷瓶放到桌上:“这是上好的外伤药。”说完转身离开。
  李杉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那瓶药收起来,重新把窗户严严实实的关上。
  第二日一大早,沈孺修便把张太医从太医院请到太傅府,沈柏身上的伤被很好的处理过,不过高热一直没退,人也迷迷糊糊没有清醒,张太医开了两个药方子也无济于事,到第三天,张太医下了一记猛药,沈柏发了汗,总算醒转过来。
  这次沈柏吃了大亏,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脚上的血泡都结了痂才能下床,十根手指伤得厉害,一直用纱布缠着,除了洗澡如厕,其他都得李杉帮她才行。
  沈柏从李杉那里得知孙氏被沈孺修说了一顿,所以从她醒来,孙氏都没有出现在书韵苑过,沈柏乐得清闲。
  因为那天在围场的事,钱云山和钱淮玉两兄弟捎人送了一些补品到太傅府来,过了两日,吴守信还亲自到太傅府来探望沈柏,沈柏当时觉得很诧异,吴守信梗着脖子说,两人之前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让沈柏说话算话。
  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总是有着这个年纪独有的执着可爱,沈柏回想了下,礼部尚书吴忠义是在恒德帝驾崩前被革职的,当时那个案子处理得很含糊,具体原因不明,沈柏和赵彻都知道吴忠义是被冤枉的,却也无能为力。
  后来赵彻坐稳帝位,沈柏还想过让吴守信回京任职,派人去打听却听说他整日寻花问柳,染了花柳病,死在美人乡了,沈柏有些意外,却也只能暗骂一句活该。
  吴守信其实本心不坏,在太学院欺负沈柏也是被家中骄纵出来的顽劣,在围场的时候,情况那么危急,他还想着拉沈柏一把,沈柏当然不会再跟他计较少年时候那点事。
  吴守信走了没两天,周珏也来太傅府探望沈柏。
  他的腿早就好了,说是来探望的,手里却只象征性的拎了一篮子石榴,一跨进院子就开始挑刺:“人呢?小白脸你院子里的人就这么待客的,没看见小爷手里拎着这么多东西?”
  沈柏那时正躺在藤椅上嗑瓜子晒太阳,闻声只懒洋洋觑了周珏一眼又收回目光,李杉走过去接过那一篮子石榴,周珏还抓了一个在手里,走到沈柏面前,上下扫了一遍,轻笑道:“早让你上武修课的时候不要偷懒,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周珏说着在旁边坐下,卖弄似的一掌把手里的石榴劈出裂缝,得意的冲沈柏挑眉:“厉害吧?”
  自从上次受伤,周德山便加强了对周珏的操练,过了两个来月,成效很是显著。
  沈柏吐了瓜子皮,敷衍的赞叹:“嗯,真厉害。”
  厉害个屁!你小子要是被丢进那个山洞,恐怕只有哭鼻子的份。
  周珏不满:“你这是什么态度?有本事你也劈一个试试?”
  沈柏无语,她是伤了手脚,又不是伤了脑袋,为什么没事要劈石榴玩?
  沈柏翻了个白眼,正想怼周珏两句,院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抬眼去看,是秋猎时在赵彻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小贝。
  沈柏放下瓜子站起来,周珏下意识的也站起来,那小太监捧着红木托盘走到沈柏面前,沈柏笑眯眯的开口:“小贝公公今日怎么得空出宫了啊?”
  小贝恭恭敬敬冲沈柏行了一礼,奉上托盘:“听说沈少爷受伤了,一直在府上休养,连太傅这些时日都憔悴了许多,太子殿下命奴才给沈少爷送些好药来,希望沈少爷能早日康复,太傅也好专心为陛下排忧解难。”
  这话说的,太子殿下送药不是关心她,而是关心沈孺修。
  沈柏示意李杉接下托盘,拿了一定碎银给小贝:“小贝公公辛苦了,有劳公公替我和我爹向太子殿下谢恩,我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小贝接了赏,脸上带了笑:“沈少爷放心,奴才一定送到。”
  沈柏让李杉送小贝出府,自己又躺回藤椅上,周珏一脸狐疑的看着沈柏:“太子殿下怎么会专门赐药给你这个小白脸?”
  沈柏挑眉看向周珏:“我跟你也不熟,你干嘛还非要巴巴地来看我?”
  周珏被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说:“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来,小爷才不想来看你呢。”
  小爷还不想让你来看呢。
  沈柏腹诽,扭过头不想看周珏,周珏头一回上门被人这么对待,也有点生气,忍不住戳沈柏痛处:“你缠了顾兄那么久,这次受伤顾兄也没来看你,这下知道什么叫自讨没趣了吧。”
  提到顾恒舟,沈柏的眉头瞬间挑得老高,大声反驳:“上次你被砸断腿,顾兄半夜翻窗来给我送药了,还让我去国公府养伤,你有吗?”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争强好胜,周珏乍一听顾恒舟偷偷给沈柏拿了药没给自己,脸上满是惊诧,想了想又不服气道:“这算什么,今日陛下在宫里设宴为顾兄秋猎拔得头筹庆功,除了朝中大臣,只有顾兄的挚交好友可以参加,你收到顾兄邀请了吗?”
  这事沈柏还真没听说过,狐疑的看着周珏:“顾兄邀请你了?”
  周珏若是背后长了尾巴,这个时候就要摇到天上去了,他得意的抬高下巴,从怀里摸出一张杏色烫金请柬扔到沈柏面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这是什么!”
  沈柏拿起来打开,里面是几行行云流水的草书,难得显示了执笔人的年少轻狂,确是顾恒舟亲笔所书,请周珏去参加宴会的。
  等沈柏看完,周珏抽走请帖揣好,嘚瑟得好像打了什么打胜仗:“怎么样,傻眼了吧?”
  沈柏心里想着其他事,满不在意的扬眉:“这有什么,今日的庆功宴,小爷也能去。”
  庆功宴设在晚上,沈柏把周珏轰走,让下人送了热水来焚香沐浴。
  换了一身银灰色绣花开富贵图案的华服,配上镂空白玉坠和紫金色香囊做装饰,又让李杉仔仔细细帮自己束好头发,沈柏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黄蜂,笔直的冲进沈孺修的书房,张嘴就喊:“爹,听说今日宫里有宴会,我也要去参加。”
  沈孺修刚从宫里出来没多久,看见沈柏那一身打扮,眼皮一跳,听见她说完话,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他放下笔,觑着沈柏依然被纱布缠裹着的指尖:“手不痛了?又想蹦跶了?”
  沈柏晃晃脑袋:“您甭管我痛不痛,就说行不行吧,若是不行我再想其他办法。”
  沈孺修不敢想沈柏嘴里的其他办法是什么办法,只知道把人拴在自己跟前比让她在一边胡乱折腾要安全多了,沉声叮嘱:“带你进宫可以,进去以后不许随意走动,跟在我身边。”
  沈柏随口回答:“宫里没什么好逛的,我就是想跟顾兄说几句话。”
  酉时一刻,沈柏和沈孺修一起坐马车出发参加宫宴,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两人下车,沈孺修亮了腰牌和请帖后,禁卫军放行,两人一起进去。
  和上次一样,两人穿过了重重宫门检查,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早就候在宫门后的引路太监。
  参加这次宴会的人不多,宴席设在御花园旁边的华辰宫,沈柏和沈孺修到时,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
  沈柏扫了一眼,除了恒德帝和淑妃,还有三公和六部的尚书在,除了丞相家中没有适婚女眷,其他人无一例外,带的都是家中的女儿。
  看这阵仗,沈柏轻轻挑了下眉,合着今日庆功宴不单单是为了庆功,还想给国公府塞人?
  沈孺修带着沈柏到恒德帝面前行礼,恒德帝象征性的关心了沈柏两句,沈柏熟练的拍了几句马匹,恒德帝便让他们找位置坐下。
  宫人过来帮两人斟了酒,这次是上好的汾酒,沈柏闻到味道便馋得不住的咽口水,不过考虑到现在这具身体酒量不行,沈柏忍着没喝,只闻着味儿解馋。
  过了一会儿,顾恒舟和周珏一起走来。
  周珏是第一回自己单独进宫赴宴,特意换了一身玄色华服,衣服是新做的,上面是绣工精湛的鹤羽,纤毫毕现,衬得他比平日文雅许多,书卷气扑面而来。
  顾恒舟的打扮和平日差不多,一袭银色华服,上面用银丝绣着枫叶状暗纹,低调奢华,恰好和沈柏颜色相撞,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秋猎回来,沈柏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顾恒舟了,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是身上那股子清冷孤傲的劲儿越发明显,好像从骨子里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出冷意,让人不敢接近。
  周珏一眼就看见沈柏,不过在御前不敢声张,只暗暗瞪了沈柏一眼,顾恒舟的目光很巧妙的避开沈柏没有和她对视,径直走到恒德帝面前行礼。
  恒德帝把顾恒舟和周珏都夸奖了一番,让两人落座,正准备让孙越海宣布开宴,门口的司殿太监高呼:“太后驾到!”
  恒德帝今年五十,太后也快七十了,平日在寿宁宫深居简出,今天突然出席,恒德帝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亲自起身到门口,从太监手里接过太后稳稳扶住,走到主位坐下,淑妃自发的让出位置,宫人很快又在旁边加了一个矮桌。
  太后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
  那姑娘小脸粉白水嫩,两颊还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明澈灵动,虽然努力镇定,眸底却还是有一丝掩不住的紧张好奇。
  她穿着一身胭脂色对襟长裙,裙边渐变至白色,衣裙上没有复杂的绣花,只是领口和裙边有一圈细窄的金丝绣边,行走之间有细碎的光亮闪现,很是好看。
  太后被恒德帝扶着坐下以后,那姑娘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中央,她紧张的揪紧手里的帕子,跪下行礼,脆生生开口:“吕秀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过淑妃娘娘。”
  这便是之前巡夜司的人闯进揽月阁,趁乱从里面逃出来的姑娘。
  她本来是太后娘家一支远亲,因为这事,阴差阳错被太后从京兆尹接到了宫里,她性子单纯,嘴甜讨喜,没想到太后非常喜欢她,便让人捎信回家,做主把她养在跟前。
  恒德帝在寿宁宫见过吕秀几次,也觉得这丫头挺讨人喜欢的,发话让她到淑妃身边坐下,宫宴这才正式开始。
  孙越海先当众宣读了恒德帝给顾恒舟的赏赐,除了银子绸缎,还有各种价值不菲的珍品,顾恒舟跪下谢恩,恒德帝又提起之前的承诺,淡淡道:“年底镇国公会回京述职,行远和国公父子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次回来,就让镇国公在京中多留一个月,也好增进一下父子感情。”
  得了那些封赏顾恒舟的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听见能让镇国公回京多待一个月,顾恒舟的眸光才亮了一些,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孙越海把封赏的圣旨交给顾恒舟,顾恒舟回到座位坐下,其他人坐在座位上,隔空向顾恒舟敬酒,把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用到顾恒舟身上。
  酒过三巡,淑妃放下筷子,矜持的擦了擦嘴角,率先打开话题:“听说世子明年就要前往灵州做校尉,世子妃人选却还悬空,世子心中可是已有心仪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