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刑侦科的科长亲自上门找他,态度谦和地提了个要求。
  “毕行一的嘴巴撬不开,很麻烦。”他告诉秦戈,“而且无论哪个向导都没办法进入他的‘海域’。”
  秦戈的眼皮已经很久没跳过了,但此时此刻,又开始死命抽搐,蹦个不停。他默默在心中掐指一算,怎么最近遇到了这么多“海域”闭锁的人?谢子京,毕凡,还有现在的毕行一。
  “我去试试。”秦戈虽然有些累,但这是不能拒绝的工作。他放下背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唐错和谢子京正从外面赶回来。
  “不去健身了?”秦戈问。
  唐错的脸一红:“先不去了。谢子京说你回来要加班,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俩人留在办公室里,秦戈则先跟刑侦科科长去了高天月那边,一起跟高天月沟通协同工作的流程。
  .
  意外的是,高天月不同意两人的提议。
  “秦戈太累了。”他摆摆手,“你说的这个问题今天我已经了解到,也已经在寻找别的更适合的调剂师。”
  秦戈心中一动:“谁?”
  高天月:“卢青来。”
  秦戈和刑侦科科长几乎同时出声:“不行。”
  高天月一怔:“为什么?”
  刑侦科科长先开口了:“根据现有的调查情况,我们怀疑在毕凡和毕行一精神异常的过程中,可能有卢青来的参与。”
  他所说的事情与秦戈了解的差不多,但只有一件事,是连秦戈也不知道的。
  毕凡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每一个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毕业生在离校之前都需要经过一次“海域”检测,以确定这个离校的学生是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异常的。这与秦戈毕业的人才规划局不一样。
  毕凡毕业时的“海域”检测,是由卢青来做的。
  “卢青来本身就是学院的老师,学院所有哨兵向导毕业生的‘海域’检测一直都是他来完成的。”刑侦科科长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如果这个人在做检测的时候,真的如秦戈所说,添加了这种种暗示,那我们所面临的情况就十分可怕了。”
  “……暗示,这只是你们的推测,是吗?”高天月沉吟片刻后问。
  得到两人的答案之后,他显得十分果决。
  “这件事暂时只在我们三人之间讨论,对外坚决保密。”高天月告诫二人,“推测是不可靠的,我需要证据。目前你们所说的,卢青来没发现毕凡和毕行一的精神异常,只能说明他渎职,不能指控他教唆犯罪。”
  秦戈知道,高天月向来谨慎。他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秦戈。”高天月低声说,“章晓现在不在国内,秦双双又已经离开危机办去了别的单位,我们不能再让她参与危机办的保密侦查。只能靠你了。”
  秦戈心想,章晓之后不是应该还有一个调剂师么?他应该是在秦双双之前考取资格证的。但实际上,就连秦双双也不知道国内第二位调剂师是谁。
  “你挑选好潜伴了吗?”高天月忽然又问,“进入调剂科之后工作任务加重,你得做好保护自己的工作啊。”
  秦戈不知他是真心劝诫,还是假意提醒。不过好在,他确实有了心仪的潜伴人选。
  “我已经挑选好了。”他说,“谢子京。”
  在说出谢子京名字的瞬间,秦戈看到高天月的神情里冒出了一丝诧异。
  仿佛自己的这个决定很让高天月惊讶,秦戈一时半刻不能理解的是,在惊讶之后,高天月居然很欣慰地笑了。
  “很好啊。”他笑眯眯地抚弄自己稀疏的头发,“你俩都很好,要好好合作啊。”
  .
  毕行一的“海域”检测安排在周末。
  谢子京得知自己被秦戈选定为潜伴之后,乐得几天都坐不住,每天晚上都黏着秦戈要去他家住。在白小园和唐错的嘘声中,秦戈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渐渐跟谢子京似的,变厚了。
  选择谢子京为“潜伴”,对秦戈来说是一件大事。
  他已经跟谢子京分享过一个巨大的秘密了,因此才愿意继续和他分担这样的大事。在谢子京登记为自己“潜伴”的申请书上郑重签名时,秦戈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自己正在签署伴侣申请的感觉。
  他脸上微微发热,把文件递给白小园的时候也觉得白小园已经看透了一切。
  在“海域”检测的前一天,谢子京的潜伴申请通过了。他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陪伴秦戈出现在任何秦戈工作的地方。
  本来还想开秦戈几句玩笑,但秦戈神情严峻认真,谢子京默默把话吞回肚中,等待更好的时机。
  周末,秦戈和谢子京来到危机办刑侦科,这里已经坐满了等待检测开始的人。
  第34章 房客15
  毕行一被关在刑侦科的审讯室里, 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哨兵, 正在警戒。
  刑侦科里的人从未亲眼见过调剂师巡弋“海域”要如何操作,审讯室里的监控连接到了科室的投影仪, 秦戈得知这一屋子人居然要看自己工作时的现场直播, 差点没晕过去。
  “我没听过这种安排。”他低声对刑侦科科长说。
  科长:“这是高主任的意思。我们科室和你们科室还会有很多合作, 多沟通,多交流, 是吧?”
  他笑眯眯的, 秦戈一肚子郁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放过他。
  能进入审讯室的只有调剂师和他的潜伴。推开门的瞬间, 秦戈感到谢子京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昨天的谢子京也是在秦戈家里留宿的。他不止留宿, 还先回了一趟自己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秦戈这几天的工作强度实在太大了, 他确实需要人陪伴。身边没有舍友,也没有秦双双这些家人,他很需要谢子京。
  他查资料和文献,一直查到了凌晨三点多, 谢子京给他端来一杯柠檬水。秦戈喝下之后很快就趴在功书桌前睡着了, 早晨醒来是躺在床上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谢子京说过, 他非常温柔。是那种不明显的,有时候会令人无法察觉和领受的温柔。秦戈扭头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需要冷静,不能动气。
  与其说毕行一坐在椅子上,不如说他被捆缚在椅子上,除了手铐之外, 他的双足、腿部、背脊和脖子全都被拘束具束缚,动弹不得。除了束缚他的工具之外,还有几台医疗器械连接着毕行一的躯体,随时监测他的各种生理反应。见秦戈和谢子京进来,他只是翻了翻眼皮,对上秦戈的目光,但不说一句话。
  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处理,注射了镇定剂也让服用了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毕行一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秦戈见他神情倦怠冷漠,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清醒。
  谢子京释放了巴巴里狮。狮子落地的时候毕行一的身体忽然一颤,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巴巴里狮,随着它的移动而转动。
  狮子走到了毕行一的背后,蹲坐下来。毕行一整个人的血压瞬间上升,心率变快,呼吸加速。秦戈站在他背后,发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在紧张。这是毕行一被捕之后第一次出现应激反应。
  在应激反应状态下,他的心理防御体系会空前强大,“堤坝”增强,秦戈无法进入他的“海域”。
  “你讨厌它,对吧?”秦戈走到毕行一身后,站在狮子身旁,抚摸着毕行一的头发,低头悄声说,“你允许我‘巡弋’你的海域,我就让它离开。”
  “……不。”毕行一咬牙道。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它会。”秦戈说,“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立刻就能让它离开。你知道我是精神调剂师,我没有能力伤害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毕行一的心率和呼吸再次加快了。他害怕了。秦戈在瞬间有些茫然,但立刻就明白了:秦戈是精神调剂师,毕行一害怕的是这件事——他不信任精神调剂师,因为他在别的调剂师那里曾经经历过某些事情。
  秦戈想起谢子京说过,除了卢青来之外,他不允许任何别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我认识卢教授。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们很熟悉。他跟我提起过你,你很善良,很勤奋,只是心里有一些问题解决不了。你很爱你的妹妹毕凡,我们都知道的。”他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如果你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我是值得信任的。”
  急促呼吸几次之后,毕行一的心跳终于稍稍平缓。
  “……我知道我有问题。”他低声说,“但不是大问题。我很爱毕凡,我要保护她。”
  “嗯。”秦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行一终于答应他的要求,允许他进入自己的“海域”。秦戈示意谢子京收走巴巴里狮,闭目低头。
  .
  世界上没有两处相同的“海域”,哪怕是两个同样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人,他们的“海域”也必定是在原有基础上变化的。
  只是几乎每一个出现妄想症状的精神障碍患者的“海域”里,都充满了各种强烈且毫无逻辑的情绪性标记,如同秦戈之前巡弋过的毕凡的“海域”一样,除了恐惧,全无任何真实的细节。
  但毕行一的“海域”不一样。
  秦戈落入了一个城市中。他站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边全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天顶阳光炽烈,所有东西的影子都直挺挺地落在地面。周围的房子风格并不入时,秦戈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心中一凛: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自建房,门牌号无一例外都是603号。
  他看不到任何生物,无论是鸟还是人。但空气中回荡着古怪的嗡嗡声,像是人说话的声音,又像是穿过屋隙的风声。
  秦戈推开了身边的一扇门,踏入屋内。
  但他刚刚进入,立刻又退了出来,转身走向另一扇门,再次打开。
  连续开启了十几扇门之后,秦戈深吸了一口气。
  每一扇门里都没有任何内容,全是深不见底的黑。黑暗中仿佛藏匿了什么东西,它吸走了所有光线,门里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秦戈不敢贸然踏入。他思考片刻,开始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之后,耳边的嗡嗡声忽然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静谧让秦戈一时感觉不习惯,不由得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眼球悬浮在楼房上空,正盯视着他。
  秦戈顿时想起毕凡“海域”里那些圆睁的眼珠子。
  很快,眼珠越升越高。一张人脸出现在高空。是毕行一的脸。
  秦戈心中一震:这是毕行一在“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可它的形态太巨大了。
  巨大的毕行一抬起腿,朝着楼房踩了下来。所有的楼房瞬间像纸片一样碎了,碎片穿过秦戈的身体,化为细细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秦戈连忙转身跟在大步离去的毕行一身后。
  随着行走,毕行一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与秦戈一般高矮。
  所有的碎片与雾气化为了无数斑驳的影子,这是一座有水声的森林。毕行一仍在不断往前走,秦戈又听到了那种嗡嗡声。
  这回他听清楚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问“找到了吗”。
  毕行一站定了。
  “没有。”他回答。
  森林再一次碎了,纸片一样的碎屑纷纷四散。秦戈只来得及看到黑色的溪水里翻滚着无数细小的章鱼腕足。
  毕行一的声音在发抖:“我还在找。”
  他继续往前走,碎片和雾气又一次凝聚起来。这回秦戈经过的是一片沼泽。
  再这样跟下去毫无意义,这些全都是无逻辑的片段。秦戈决定侵入毕行一的深层“海域”。他疾走几步抓住毕行一,把手按在毕行一的胸膛上,强行压了进去。
  强行入侵“海域”极其危险。深层“海域”里是曾被反复咀嚼过的记忆和重要事件,往往也全都是哨兵和向导最隐秘的过去。如果未获得允许,调剂师很可能会被困在其中无法离开。
  但秦戈巡弋的时间有限,他不敢耽误。
  手掌压入这位“毕行一”的胸膛,像压入一片粘稠冰凉的固液混合物。秦戈闭紧了眼睛,他像是穿过了这片固液混合物,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里。
  睁开眼时,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他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有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但秦戈看不清他的脸。
  “找到了吗?”男人又问。
  秦戈听见自己用毕行一的声音回答:“没有,我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