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地藏
  漫漫黄沙,唯有天地。
  佛晓的晨光中,一抹风雪点缀在瑞西堡的城墙上,残垣断壁的城壁以及布满箭头的黄土,无不在述说着这座被遗弃边城的曾经的峥嵘和过往的沧桑。
  大开的城门没有甘州那样森严,喧闹而沸腾的人声却有着比甘州更为热闹繁盛的景象,早起商贩叫卖的吆喝声与驼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在堡中各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中,让这座边城充满无限生机。
  地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尊菩萨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宏愿,以殊胜功德,慈悲度世而名扬天下。
  如今地藏就站在瑞西堡最高的角楼上,只是在他脸上没看出慈悲,黝黑健硕的身形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
  而且还是一头残暴的黑熊。
  从右眼角一直斜斜划过脸颊的伤疤令人不寒而栗,瞪着的左眼在这座边城中还没人敢去直视,正如同冠天都所说,这是一座汇聚恶人的无主之地,能来这里的人都极力的想抹去自己的过去,并不是因为想要重新来过,而是他们的过去充斥着太多罪孽和血腥。
  恶贯满盈已无法得到任何宽恕和赦免,天大地大却没有地方再能容下他们,唯独这里,入城的那一刻起,便能将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包括他们的名字,因此在瑞西堡中没有人会用曾经的名字。
  地藏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选这个名字并不是想要普度众生,地藏菩萨能度化地狱中的恶鬼,而这里的地藏能让城中所有恶人臣服,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地藏靠的是他那两把重达百斤的开天斧。
  地藏记不得是何时来这里,但还记得这高楼原先的主人叫屠夫,杀人如麻的恶匪,地藏刚来的那会,屠夫就是瑞西堡的堡主,地藏手持两把开天斧,从高楼第一层一路砍杀上去,在顶层将屠夫大卸八块,尸身就扔在城后的荒丘上喂了野狼。
  从那以后地藏便成了这座边城新的主人,弱肉强食历来都是瑞西堡的生存法则,地藏也在等着有一天,会有人和他当年一样杀上这座高楼,自己的尸骨也会和屠夫一样被丢弃在城外,地藏甚至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他现在还拥有的所有一切中,地藏最不珍惜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城里每天都有人因为鸡毛蒜皮的纷争送命,在这个地方,命变成最廉价的东西,可事与愿违,地藏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干上楼的人,渐渐他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重新制定了规矩,随着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原本荒芜的边城竟慢慢变的繁盛。
  但每一个走过高楼的人都会敬畏的埋下头,地藏俨然是这里的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违抗的法规,地藏喜欢站在高楼上鸟瞰这座属于他的无主之地,亦如君临天下的帝王接受臣民的膜拜。
  只不过现在地藏仰着头,他看见了那只随着晨曦展翅掠过天际的鹘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只鹰的身影,凶煞的目光中透出别样的神色,与鹘鹰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人。
  女的眉清目秀,怎么看也不像是恶人,从她入城起,就惹来四周人群不怀好意的打量,地藏的视线从鹘鹰移到女人身旁戴着面罩的男人,他正抬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已经很多年,没人敢与自己这样对视了。
  上楼的人叫乞丐,地藏是这样叫他的,因为刚来瑞西堡的时候,他就是城中靠乞讨为生的乞丐,这里的人都惜命,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因此怜悯和仁慈从来都不会在瑞西堡出现,但乞丐却将最后一块发霉的胡饼掰了一半给地藏。
  后来地藏问过乞丐,当时为什么要分胡饼给自己,乞丐说感觉地藏与这里的人不同,至于到底有什么不同,连乞丐也说不上来了。
  地藏没有再追问,半块胡饼换来乞丐是城中除了地藏之外唯一能上高楼的人,也让他成为这座无主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放眼天下,他可能是最有权势的乞丐。
  “来了两个生人,女的拿着这块玉佩要见您。”乞丐走到地藏身边,瞟了一眼楼下的顾洛雪,“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来避难的,身旁的男人像哑巴,入城后没听他说过话,您要不想见,我这就下去打发他们走。”
  “带他们上来。”
  秦无衣和顾洛雪上了楼,见到坐在貂皮椅上的地藏,心里暗惊眼前这人样貌好凶悍,难怪能在便地恶人的瑞西堡称王。
  顾洛雪稽礼道:“我们受冠将军引荐,特来拜会堡主,有一事还望堡主施以援手。”
  地藏无动于衷,目光阴冷注视二人。
  乞丐在旁边接话:“瑞西堡不归冠天都管辖,堡主与他只有交易没有交情,拿一块破玉佩就敢来这儿,冠天都未免也太小看堡主了吧。”
  “既然能谈交易那就最好。”顾洛雪也不客套,从身上拿出两个钱袋,其中一个递到乞丐手中,单刀直入对地藏说,“没打算让堡主白帮忙,一点心意算是孝敬堡主。”
  乞丐打开钱袋,里面竟然满满一袋西域金叶,这两袋金叶还是临行前聂牧谣交给她的,就是想着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
  晨曦的阳光照射在金叶上,在乞丐的脸上蒙上一层金色,毫不掩饰的贪婪就浮现在乞丐的笑意中。
  “出手倒是挺阔绰。”乞丐在手里掂量着金叶的重量,眯起眼睛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如此大方,想来要办的不是小事,到底要堡主帮什么忙,说来听听。”
  顾洛雪:“我们要去望天涯,但不识路,听闻堡主见多识广,劳烦堡主为我们指一条路,这袋金叶全当定金,事成之后再奉上另一袋。”
  “想拿天尘花?”乞丐眉头一挑,重新来回打量两人,忽然冷笑出声,“二位是嫌命长,还是以往自己有通天神通?望天涯在吐蕃境内,先别说你们能不能躲过吐蕃斥候的巡查,就算能上到祁连山,变幻莫测的气候,稍有不慎都会要了你们的命。”
  顾洛雪也不掩饰,不卑不亢回道:“我们执意要上望天涯,拼的就是自己这条命,死活与人无尤,只请堡主告之前去的路便可。”
  乞丐偏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地藏。
  地藏眼里没有那袋金叶,更没有乞丐的贪婪,他是瑞西堡最不惜命的人,因为地藏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通透,他永远都活在当下,从不去想明天会怎样,一个不在乎明天的人根本不会看重钱财。
  “哑巴?”地藏的声音浑厚,从两人站在他面前起,地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秦无衣。
  “不是。”秦无衣同样也一直在和地藏对视。
  地藏的手指摩挲在椅子扶手上,好似对秦无衣格外感兴趣:“叫什么?”
  秦无衣脱口而出:“如来。”
  地藏手指悬停在扶手上,先是一怔很快大笑出声,自己叫地藏,面前这个男人却敢称如来,连名字都要强过自己一头,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挑衅自己了。
  地藏笑,秦无衣也跟着笑,乞丐却在向后退,上一次见到地藏笑的时候,瑞西堡的堡主还是屠夫,地藏也是在这里,一边用开山斧砍像宰杀牲口般将屠夫砍的四分五裂,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地藏的笑声戛然而止,身子微微前倾:“如来法相万千,不如取下面罩,让我也见识见识我佛真容。”
  秦无衣拉下面罩,地藏的身子像是凝固住,久久一动不动,视线又瞟向那只还在天空中盘旋的鹘鹰,等目光再移到秦无衣身上时,之前脸上的戾气变成奇怪的颓然,身子又缓缓靠回到椅背,整个人刚好缩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既然是冠将军引荐的人,我怎么也得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此事关系体大,得容我再想想,两位先歇息一晚,明早我在回复你们。”
  乞丐眉头微微一皱,习惯了在刀口舔血的地藏几时把冠天都放在眼里,若是以往,面前这两人根本下不了这座高楼,不知道为什么,地藏今日反应与平时截然不同。
  乞丐将秦无衣和顾洛雪送下楼后,连忙快步折回去,在楼上没见到地藏,通往里屋的门开着,但乞丐不敢进去,那房间是整个瑞西堡的禁地,除了地藏之外没人敢踏入半步,就连乞丐也不行。
  乞丐一直很好奇,那间房里到底有什么,在瑞西堡这么多年,他见过地藏欺行霸市、包娼庇赌、鱼肉乡里,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但从不见地藏敛财,所以乞丐很肯定房里不会是金银财宝。
  而且那间房子里仿佛有某种魔力,地藏每次进去都会独自停留很长时间,等再出来时,地藏身上会多几分无畏和戾气。
  乞丐一直等到黄昏,才看见地藏从屋里出来,乞丐有些诧异,他在地藏的神色中见到一种混沌的茫然,乞丐的目光落在地藏手里的开山斧,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两把斧头,在瑞西堡,地藏已经很多年不需要靠这两把斧头才让其他人畏惧。
  地藏在磨斧头,刺耳的声音撞击在乞丐的耳膜上,头也没抬问道:“钱真有那么好?你一见到眼睛都直了,你鬼心思多,是不是已有什么打算?”
  乞丐见到地藏的开山斧,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见识过这两把斧头的威力,所以才敢在瑞西堡肆无忌惮,走到地藏身边埋头说道:“咱们与冠天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和他虽说有些交集,但这个忙恐怕不好帮啊。”
  “怎么个不好法?”
  “吐蕃守将阔竭勒与您也有交往,他统御吐蕃边军与唐廷僵持已有数年,祁连山的望天涯也在他统辖范围之内,此人一直欲要东进攻伐大唐,只是师出无名才按兵不动,倘若万一那两人真拿到了天尘花,吐蕃神花被窃可是最重,阔竭勒肯定会引兵追击,这岂不刚好给了他出兵的理由,到那时,吐蕃大兵压境,冠天都也不会坐视不理,两军一旦交战,瑞西堡夹在中间两边受敌,咱们会有灭顶之灾,总不能因为两个嫌命长的人,把瑞西堡也搭进去吧。”
  地藏抬头瞟了他一眼:“你怕死?”
  “谁不怕死……”说到一半,乞丐硬生生停住,叹息一声,“不是谁都像您不惜命,再说堡里还有几千口子人,都仰仗着您才有栖身之所,为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搭上瑞西堡不值得。”
  “你的意思是不帮这个忙,明早把他们打发走?”
  乞丐笑意狡黠:“肉都送到嘴边了,怎么能打发走呢?”
  地藏继续磨手里的斧头,漫不经心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们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咱可不能跟钱过不去啊,您虽然不贪财,但瑞西堡这么大的地方,粮草马匹也不是白送的,什么地方都得花钱,那两袋金叶可够咱们好几年开销。”
  “别拐弯抹角,有屁就放。”
  “他们去望天涯九死一生,我寻摸着十有八九是没命回来的,与其让他们被阔竭勒抓住留下出兵的理由,还不如我们先动手……”乞丐伸掌,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埋在城外黄土里,神不知鬼不晓,冠天都追问起来,就说去了望天涯,人没回来也是咎由自取,这人情也做了,钱咱也得了,而且唐蕃两边都没有得罪,一举两得的好事干嘛不做。”
  地藏意味深长回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有些钱财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到的,指不定会把自个命搭进去。”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您点头,我安排两人今晚就把男的给做了,至于那个女的……”乞丐摸摸下巴,露出一脸淫笑,“瞧模样长的不错,留下服侍您,等您玩够了再丢到窑子里去。”
  地藏再抬头时,目光里多了一分阴冷,乞丐连忙收起脸上笑意,心里埋怨自己太得意忘形,居然忘了地藏除了不敛财,也不贪恋女色,他虽恶贯满盈,但却和堡中其他恶人截然不同,地藏有自己的底线,不欺凌妇孺便是其中之一,藏污纳垢的瑞西堡就是在地藏制定的法则下得以有了秩序。
  地藏嘴里说出两个字:“十个。”
  “啊?”乞丐不明其意。
  “在堡里寻十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必须是没有妻儿的。”地藏加重语气强调,然后指着乞丐舍不得放下的钱袋,“将里面的金叶分给这些人,今晚动手,带那个男人的头来见我。”
  乞丐见地藏点头,兴高采烈问:“那个女的怎么办?”
  “放她走。”
  乞丐眉头紧皱:“她拿着冠天都的玉佩,想必两人交情不浅,万一放虎归山,冠天都追责下来怎么办?”
  “冠天都又不是不知道瑞西堡是什么地方,财不露白,她一个外人,身上揣着两袋金叶在这里招摇,被人劫财害命也怪不了我头上,再说她既然和冠天都有交情,我总得给他留点情面。”
  “您说的也是,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办事。”
  “回来。”地藏又埋头磨开天斧,声音很轻但却掷地有声,“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能保住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今晚的事你别去。”
  乞丐悻悻点头,心有不甘看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金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地藏的话。
  乞丐下了楼,地藏还在专心致志磨斧头,荒废了太多年,斧刃都变的钝厚,磨去面上那层锈渍露出里面夺人心魄的寒光,倒映出地藏那张心事重重的脸,和手中的开天斧一样沉重和迟钝。
  一声清脆的鹰鸣将地藏从沉思中唤醒。
  抬头便看见停在高楼屋檐上的那只鹘鹰,和先去那个叫如来的男人一样,鹘鹰敏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金色的羽翼在落日的余辉中透着令人肃穆的色彩,在地藏的脸上蒙上一层无以复加的凝重。
  走到窗边,鹘鹰距地藏近在咫尺,只要地藏伸手便能触摸到,鹘鹰没有闪躲,地藏也没有驱赶,一人一鹰的眼里似乎都没有畏惧,矗立在高楼上又仿佛是习以为常的默契,视线不约而同鸟瞰着被灯火点缀的边城。
  地藏凶悍的神情渐渐变的有些惆怅,记得刚来时,这里还是一座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荒芜废墟,是他带来了秩序和规矩,渐渐来瑞西堡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躲避仇家还是逃避官府,似乎所有人都有潜移默化的共识,入城那刻起便和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和这戈壁的黄沙一起伴着这座荒城了此残生。
  或许是天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来了这里也知道收敛和隐忍,坚守着属于他们的桃花源,就这样,时间长了,虽以恶名满天下的瑞西堡反倒成为最平和的地方。
  平和到会让人遗忘掉过去,就像如今的地藏,已经很久没再拿起过那两把曾经沾满血腥的开天斧,或许是无拘无束的日子太过安逸,地藏甚至都快忘掉自己的名字。
  直到这只停在身旁的鹘鹰,那敏锐的鹰眸仿佛撕裂了这片祥和,在提醒地藏想起来这里的初心。
  顾洛雪走在石板堆砌的街道上,饶有兴致观望着街边的商铺,几只黄狗追逐嬉戏从身边跑过,不知何家传来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婴孩的哭啼声和妇人咒骂醉酒郎君的谩骂,有那么一瞬,顾洛雪感觉自己还在长安城的某处坊间。
  冠天都提及瑞西堡的时候,顾洛雪能联想到的只有荒凉和贫瘠,却没想到这座被废弃的边城会如此热闹,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贩,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没有京城百姓的拘谨,洋溢着悠闲自得的神情。
  顾洛雪来回张望了很久,发现走在前面的秦无衣依旧一副漠然的神色,好似不管什么事都难引起他兴趣。
  顾洛雪追上秦无衣,迟疑了片刻,抿嘴说道:“我是在甘州长大的。”
  “哦。”
  “我自小就和冠天都认识。”
  “哦。”
  顾洛雪拉住秦无衣:“你就不好奇吗?”
  秦无衣的笑容干净纯粹,摊着手反问:“我为什么要好奇?”
  “那日在马车上,白哉就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薛修缘那么多事,是你有意打断了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缘由?”
  “是白哉好奇,又不是我好奇,再说也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地方。”秦无衣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我倒是猜错了一件事。”
  顾洛雪不解:“猜错什么?”
  “你与冠天都在军营长大,虽说两小无猜,但他见你的神态有几分恭敬,想来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冠天都的父亲冠文杰已官拜节度使,可见你家境显赫,甚至在冠文杰之上。
  薛修缘进宫面圣,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始末你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要么有人告诉你,要么当时你也在场,不管是哪种,能获悉此事的人身份都非比寻常。
  你别看白哉憨愚,但他心思缜密,就更别提牧谣了,我能想到这些,白哉和牧谣同样也能想到,你不过是想隐姓埋名而已,有什么值得去好奇的,你大可不必因为有事相瞒而愧疚,我何尝不也有事瞒着你。”
  秦无衣开诚布公一口气说完,反而让顾洛雪更加惴惴不安,低声埋怨了一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什么事都放心里,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你就不能有话明说啊?”
  秦无衣嘴角挂出一丝痞笑:“你想要我坦诚?”
  顾洛雪点点头。
  “冠天都这人有情有义,而且忠勇不屈,难得一名热血男儿,你若日后想寻人托付终身,冠天都倒不失一位好人选。”
  顾洛雪一脸茫然:“你,你给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是要我坦诚吗,冠天都对你情根深种,可惜你后知后觉,我是怕你错过了这份天赐良缘,才坦诚相告。”
  顾洛雪脸颊绯红,满眼诧异:“天都对我有情?”
  “扪心自问,你入军营以剑相逼,是你自己胆色过人还是你知道,无论你对冠天都做什么,他都会对你妥协,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执意要与我同行,你知道甘州关隘难过,从你随我出发那刻起,你就想好要挟持冠天都。”秦无衣苦笑一声摇头奚落,“果真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想太多了……”顾洛雪极力在摇头,发现秦无衣认真的表情,渐渐没有了多少底气,“他,他真是这样想的?”
  秦无衣点点头:“他为你连婚都不成了,当着众兵将的面让你挟持,堂堂将军颜面扫地,若不是对你有情又岂会如此。”
  “我与天都自幼长大,确是两小无猜,但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只有兄妹情谊,绝无女儿之情。”顾洛雪懊悔不已,“不成,下次见到天都,我一定要对他说清楚,免得耽误了他。”
  秦无衣戏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苦等你这么多年还初心不改,你若直言相告,就不怕伤了他真心。”
  顾洛雪一时六神无主:“那,那我该怎么办?”
  秦无衣意味深长笑言:“你看,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去坦诚,否则会伤人伤己。”
  顾洛雪这才听明白,秦无衣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堵她那句坦诚相见,心有不服问道:“那牧谣姐呢?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为什么你对她一直若即若离?”
  “牧谣?一往情深?”秦无衣愣住,然后噗嗤一口笑出声,“你连自己的事都看不透,居然还操心我的,我和牧谣是朋友,肝胆相照可以,至于儿女情长就算了,她那性子我可受不了,再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她现在还没记起那人是谁。”
  “牧谣姐心里有其他人?”顾洛雪想起第一次见到聂牧谣时,她留在案几上那副画,画中有一名剑客寂寥的身影,起初还以为牧谣画的是秦无衣,“那你呢?你心里是否也有一名女子……”
  顾洛雪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但她很想从秦无衣口中得到答案,话还未说完,只觉手心一热,低头看见秦无衣忽然牵住自己的手,这个男人的手心莫名的温暖。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到,秦无衣的身子贴的很近,顾洛雪甚至能听到他的鼻息声,吹拂在她颈脖间有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酥麻。
  那一刻,顾洛雪感觉自己心弦被拨动。
  “看见那间酒肆了吗?”秦无衣的声音很轻柔,抬手指向石桥对面插着酒旗的店铺。
  顾洛雪面红耳赤,分不清是不想还是不愿挣脱秦无衣的手,羞涩的点点头:“看见了。”
  “祁连山风急雪大,去沽两壶酒带在路上暖身,记住……”秦无衣加重语气,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从桥上过去,在酒肆等我,别回头!”
  顾洛雪听到最后三字时才回过神,余光瞟向桥头边的街口,有人依在阴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杵在地上的刀折射出寒光,另一侧的街口同样也站在两人,手中也握着兵器,街道两边的人互为犄角,分明是冲着桥上的顾洛雪和秦无衣。
  顾洛雪从瑞西堡安详热闹的错觉中清醒,这里终究是恶人汇聚的无主之地,杀人越货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用猜,身后的桥另一头也被人截断。
  顾洛雪想去握住月渎,手抬不起来,这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握住自己的手,他是不想自己被卷入这场厮杀。
  “记得要沽黄酒。”秦无衣在顾洛雪耳边低语,松开手时,将绿豆放在顾洛雪掌心。
  云淡风轻的声音舒缓了顾洛雪的紧张,迈开脚步向桥对面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但有秦无衣在她不会感到有丝毫害怕。
  呲!
  声响传来时,还是让顾洛雪一惊,那是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但只是短暂的停留,顾洛雪又径直向酒肆走去,终于明白聂牧谣和羽生白哉所说的那种,将自己后背交予最信任的人是怎么的感觉。
  身后接连传来声响,但都很短促,顾洛雪依稀能分辨出骨头被拧断的声音,以及利刃割开皮肉时血脉喷涌的声音,可始终没有听见哀嚎和惨叫声,说明不管倒下的是谁,都是在一瞬被毙命,甚至连开口发出声音的机会也没有。
  街边有妇人出来倒水,水渍泼洒在街面上,没有惊慌失措的喊叫,甚至都没有去观望,好似早已对杀戮麻木,店铺中的商贩有条不紊打烊,在他们眼里,人命似乎低贱的如同蝼蚁。
  站在酒肆的柜台边,顾洛雪递上钱,看着商家慢条斯理沽满两壶酒,和其他人一样,对发生在面前的杀戮视而不见,对顾洛雪一脸客气的笑着。
  身后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很久,顾洛雪突然有些心慌,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心秦无衣,终于没忍住想回头观望,那只温暖而细腻的手便是那时轻轻触摸在她脸颊。
  顾洛雪看见了秦无衣,也看见了他脸上惬意而平静的微笑,他的手刚好遮挡了顾洛雪的视线,看不见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时见秦无衣另一只手中多了一包东西,鲜血渗透出来滴落在地上。
  秦无衣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下意识将手中拧着的东西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如同和煦的春风,直到顾洛雪将头转回去,他才把手放下来。
  酒肆门口悬挂的灯火将顾洛雪和秦无衣分离开,秦无衣刚好站在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中,而对面的顾洛雪在灯火下明媚干净,这正是秦无衣所要的结果,亦如自己曾经对羽生白哉说过的那样,顾洛雪的眼中不应该见到那些黑暗,如果有,他愿意为她清除干净,即便代价是沉沦黑暗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