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那束高岭之花 第18节
  那顶白色的营帐是圆拱形的,花纹繁复的布料垂坠,拉绳绷得非常紧,被地桩牢牢地钉在泥土里。
  许是刚经历过贼人刺杀之事,殿下的营帐门前守着不少侍卫,见到他过来后还下意识地执起了手中的长戟阻拦朝术,经过殿下身边的人示意后,才放他进去。
  朝术心如擂鼓,方才那尖利的刀锋闪着寒光到自己眼前时,才真真将他吓了一跳。
  若是一个不慎,那刀才是真要割断他脖子的利器。
  营帐的门是打开的,两根金线带子将布门裹着,一左一右地撩开,看不大里面的情形。
  朝术踌躇了一下,该怎么解释自己说好要跟着太子一起打猎,最后却没一同进林子的事呢?
  太子端坐在营帐里,见朝术现在才来似乎也不意外。
  小太监明显是干了坏事刚刚归来,见到他后还有细微的僵硬,眼珠不断乱瞟,浑身上下都写着心虚这两个大字。
  萧谦行失笑:“瞧你那模样,可是做了对不住孤的事?”
  被戳中心事,朝术还是反应很快地狡辩:“奴才并没有,只是方才因为跟不上骑着神骏的殿下,落在了后面。好叫殿下知晓,奴才想着自己可万万不能给殿下拖后腿,要是进了林子里迷了路让殿下一通找也是失了殿下的面子,便不曾追上来。”
  “牙尖嘴利。”萧谦行玉白的手指捻着茶杯,茶盖轻拂浮浮沉沉的茶尖儿,轻啜两口。
  “奴才所言句句情真意切,真想让剖开胸膛,好让殿下看看奴才的真心。”朝术甜言蜜语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只把萧谦行哄得和颜悦色。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偷觑萧谦行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四皇子受伤严重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况且他也不欲在奇奇怪怪的事上面与太子纠缠,赶紧收敛起脸上的神色。
  萧谦行答非所问:“你知道我的这个四弟伤到哪了吗?”
  朝术不解,也知道该顺着太子的话来:“哪儿?”
  萧谦行在自己的小太监面前也不是头一回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便用戏谑的语气说了几个字。
  朝术初听那个粗鄙之词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起头,却在触及太子的视线后又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细瞧。
  这事儿竟然……他可真的没想到,四皇子这一次居然会伤得如此严重,经此一遭后不能人道,怕是以后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朝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同情,分明是天潢贵胄的皇子,如今却与他这阉人无二,倒也算是一件妙事。
  不过,这件事多半会作为宫闱秘闻隐瞒下来,皇帝绝对不容许这样兹事体大的丑闻传出去。
  甚至于……此事的知情者都会被悄然解决。
  朝术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又悚然一惊,仿佛整个人都被扒光看透一样恐怖。
  他用余光偷瞄太子,今日对方还是一身的白,不过因着要骑马打猎,遂穿了一身绣着猛兽的劲装,偏偏还是芝兰玉树,长身玉立,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偏偏是他,偏偏是殿下。
  朝术心中百味杂陈。
  不过太子这话也给他提了个醒儿,若是能叫他将从前的仇人安公公骗去晓得了这件隐秘的事儿,岂不是就能兵不血刃解决仇敌了?
  萧谦行提点至此,至于接下来朝术要如何把握住机会,便看他的能力怎样了,
  他一挥手,小太监就言听计从地退下。
  ……
  朝术回了下人的营帐后都还在思考这件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若是不早点想出来个好法子,怕是皇帝都要打道回府了。
  趁着现在所有人都在为刺客的事儿焦头烂额,他就更不能错失良机了。
  朝术眸光落在门前路过的宫娥身上,霎那间计上心头。
  他唇角翘起,却也深知现在并非是高兴的时候,还得先去细细准备一番。
  殿下此番出行可不止领了他一个太监,还有几位宫娥随身伺候,其中就有位姐姐身量高挑,体型与他极为相似。
  朝术是专门去寻了对方,也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如今朝术撒谎也是信口就来,连面色都不改变一下,见面就先声夺人:“芽琴姐姐。”
  “方才有位小宫女衣物上染了脏污,她托我去寻人再借一套宫女的衣服,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姐姐这儿带的多余衣物尚且适合她的身量了。好姐姐,我如今在别人那儿夸下了海口,平日里你又最疼我,就帮帮我吧。”
  美色当前,又软语哀求,芽琴不疑有他,当即就将自己的衣服借了出去。
  目的达成,现在就可以回去试试衣物了,不过,朝术是万万没想到那衣服竟然比他想象中要难穿得多。
  拿到手的时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宫女服侍,怎么会和自己的太监衣裳大相径庭,害他穿了半天都穿不好,浪费好些日头。
  他一心扑在这衣服的构造上,就没能分出些心神放在外面的动静上边,乃至于连营帐外那急而重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是以裴照檐闯入帐中时,就先被那荔枝肉似的白给弄得头晕目眩,脑袋一阵昏昏涨涨,就要醉倒在这片月色般的白中。
  第21章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他迟疑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小太监的营帐吗,怎么会出现个小宫女,连来这儿的目的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小宫娥那一头墨丝泼了下来,春桃色的宫女外衫都没能裹住这人的身体,乃至于半截身子都露在外边儿,尤其是那肩头,圆滚滚白腻腻的,晃眼。
  发现有人来了,那雪白的面颊上立刻浮了一层樱桃似的薄红,许是越是急切就越容易出差错,那外纱与腰带纠缠在一块儿,弄得人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抬起脸颊来,以往总是不服输的黑漆漆眸子里水色一片,额头上还有显眼的细密汗珠。
  裴照檐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你先别慌,我来帮你……”
  朝术都快气死了,本来这事无人知晓,没料到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破坏了他大好的布局。
  他现在气闷,可现下面前就一个裴照檐,只能恶声恶气道:“那你快点。”
  年轻的少年将军眉头一扬,由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太监使唤自己。
  裴照檐眼睛斜睨在他身上,咽了下口水。
  身为男子他们应当是同样的身体构造,何况这人还是个阉人,料想身体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他怎么觉得脸上温度在逐渐升温呢。
  在军营中的粗鄙荤话同夫子所教的非礼勿视在脑中打架,裴照檐的手已经触及了那肌肤,分明已经在竭力避免互相接触了,可还是不小心碰上了。
  他恍恍惚惚地细细理着带子,一时间分不清摸到的是绸缎还是皮肉。
  朝术扭头瞥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壮汉正捻了根细细的绣花针在刺绣,没忍住笑出声。
  “没良心的东西。”裴照檐粗声粗气地骂道。
  说着就迷迷瞪瞪地离开了,连来时的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步履匆匆,活像身后有妖怪在追他似的。
  朝术也懒得去追究他们这些富家公子心里的弯弯绕,涂脂抹粉后就直奔着婕妤的营帐去了。
  他对自己的老东家自然还有情,不过这情并非怀恋,反倒是仇怨,恨不能对方立刻去死那种。
  朝术力求自己姿态端方,想将那女子的姿态做得更加风姿绰约、柔美动人,却依然像是幻化成铁扇公主的孙悟空,奇怪。
  他尽量忽视旁人投来的古怪眼神,偷偷摸摸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一路到宣春宫的营帐才大张旗鼓起来,装作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对着以安公公为首的那群太监们道:“四皇子有令,命你们这些闲着的人都去他帮忙,还呆头呆脑立在那作甚!”
  他声音故意拔高,奸细得刺耳。
  宫中的礼制森严,宫女太监的服制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而他穿的宫女衣裳确实是皇子身边伺候应有的配置,所以这些人也不曾怀疑他的身份。
  只是他实在是面生,是以众人都迟疑着未动。
  还是安公公赔笑:“殿下要人急切么?”
  朝术才不吃他这一套,莫说他不过是婕妤身边的一个大太监,若是婕妤本人来了,也是开罪不起得宠皇子身边的大宫女的。
  他就是要做出张扬跋扈的样子,鼻孔朝他看他们:"殿下那儿受了重伤,若是你们去晚了叫殿下的伤势加重,其中的下场你们自己掂量着吧!"
  “可你们若是表现得好……”朝术眯了眯眼睛,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懒得继续说下来,任由他们兀自遐想。
  朝术如今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的手段用得是愈发炉火纯青了,众人见他夭桃秾李、千娇百媚的美艳皮囊,也不曾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谁又能想到当初干瘪又怯弱的丑陋小太监出了那宣春宫,会成长为如今这出色到惊人的模样呢。
  “你们好好想想吧,我的话是带到了,如果宣春宫无一人去的话,呵。”朝术轻飘飘地睨了他们一眼,却重似千钧,将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他这是无意识地模仿心目中惦念的那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幅模样有多么像那位。
  外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又怎么去查证他话里的真实性。
  再说了,面前的宫娥也没必要撒这种谎,若是假的便立刻回来就是,可要是真的呢?
  朝术看他们战战兢兢,又充满野心的模样,便知自己的计谋算得上是成功了。
  至于接下来,当然得是宣春宫的主人婕妤为他出一臂之力了。
  去伺候四皇子那样顶顶尊贵的人,随便指派以为小太监必然是不行的,那可是不将皇子放在眼里,这个人选多半就会落在婕妤的心腹身上……
  这个时候急匆匆地赶去,或许还可能会撞上太医的诊断结果呢。
  朝术勾起殷红的唇瓣,秾艳的美貌勾得四处搜查的士兵差点没能走得动道。
  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在深宫中,貌美的被养的极好的宫女,多半是跟在哪位大人物身边的伺候,自然是无一人能开罪得起。
  说不定就是条会择人而噬的美人蛇。
  “你在那乱走什么?”但锦衣卫们显然不在畏惧的行列之中,他鹰目一横,危险凛冽的目光就落在朝术身上,仿佛要叫他身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领头的这位一身青织金妆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矫健,眼亮如刀锋。
  他是锦衣卫的首领,张指挥使张笺,不通情理,素来臭名昭著,为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所厌恶。
  朝术一开始叫他拦下,还被吓了一跳,定了定心神后,捏着嗓子斟酌着答:“回大人的话,奴……奴婢是在找太医,殿下受了伤,需得寻太医诊治一二。”
  锦衣卫的统领神色莫辨,不过一瞧便知对方是不大信他的话,轻嗤一声:“鬼鬼祟祟,装模作样。伤的是哪位殿下?为何不直接说清楚!”
  此话一出,其他锦衣卫面色微变,手掌握在刀柄上,俨然是随时就要拔刀就要制止他随时会出现的暴动。
  朝术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珠,在心里咬牙切齿唾骂这人多管闲事,他现在明显就是柔弱可欺的纤纤弱女子之态,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同时心里又不免心慌意乱,现下他该如何脱身才好,不会真的被锦衣卫拉过去审问吧?
  那他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吗,欺上瞒下,岂不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气氛焦灼之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仿佛成了浇灭夏日炙热的冰雪:“他是孤的人,来找太医,为的也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