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华北
  被梅大佬和冯大佬叨叨的黛玉兽同学,并没能快速遇见他的进化契机, 这个春天仍然是“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戏班子来请几次, 都说歇下了。毕竟公司事忙, 秀薇并几个账房也忙不过来。
  因为有加藤来惹事的前车之鉴, 家里上下都管严了, 无论句容南京哪个宅子,上门的客人若不报清姓名,一概不给通传。
  因此韩月生千辛万苦,来到榕庄街,丫鬟见他一脸憔悴,衣服也破败, 以为他是要饭的, 差点儿赶他出去。
  露生原本不愿见这个师弟, 看他一脸风霜, 又惊又怜, 此时也顾不上生气了,把他接到屋里, 等他吃饱了饭、又洗了澡, 好容易看出个人样了, 柔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月生一直是呆呆愣愣,说不出话, 这时候听他师哥说话,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师哥,我求求你给我些钱,我还要再去!”
  露生给他擦着泪,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又说的是什么疯话?你在天津吃什么苦了?你要去哪里?”
  月生哭着拉他手道:“我去关外了。”
  许多年后,求岳和露生回望这一年的春天,不得不承认是淞沪抗战的精神胜利给了国人虚无的自信,国家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某些时刻,大家默认了华北和东北的沦陷。
  国民政府掩藏了消息,对外始终宣称在抗争和协商。
  韩月生正是接到了他师哥的书信,越想越羞耻,一怒之下追去关外。他没能从关外得到司令的音讯,只看到了遍地炮火。国民革命军29军与日军在长城两侧不断拉锯。他的司令被遣往古北口驻守,而日军由汉奸带路,绕路长城,围剿了整个古北口的驻军。
  韩月生所受的磨难,一言难尽,他带回了此时国民政府秘而不发的消息——何应钦与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真正承认了日本对于关东三省和热河一带的事实统治。
  华北的大门,就此洞开了。
  或多或少地,对于数十年后的人们而言,大家谈到东北的沦陷、华北的沦陷,第一反应是“啊、打起来了”,如果这是一部影视剧,编剧的主流思路是立刻转入手撕鬼子阶段,如果是言情剧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倾城之恋了。
  但侵略往往不是一蹴而就。
  任何一个大国的衰亡都是缓慢而渐进的过程,这中途无可避免地伴随着腐败、内战、妥协——以及不愿屈服的抗争。
  不争就是对侵略的默许和认同。
  《塘沽协定》的签署对整个国家而言当然是耻辱,但木已成舟,金求岳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事情。
  和1933年的所有商人都一样,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场妥协即将带来的金融震动。华北和东北是国内重要的棉粮油产区,也是矿产和木材的大产区之一,国内的电影作品用悲凉的曲调哀悼这片沃土的沦丧,“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
  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意味着一个巨大市场的主动权变更。资本市场有一句很无情的话,“对于战胜国而言,战争是解决金融危机的最好办法。”
  美国人非常擅长这一套,科索沃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将这个国家的金融危机推迟了好几年。
  而对于战败国而言,军费的赤字、市场的缩紧,给工商业带来的是巨大的灾难。
  金求岳知道科索沃和伊拉克战后是什么鸟样,2012年,它们还是那个样子。
  1933年的中国,正在提前上演东亚的伊拉克。
  很快地,江浙地区的财团都受到了来自中央银行的骚扰。刚开始,它代表国民政府羞答答地发行公债,之后就开始完全不要脸,直接向江浙的财阀们张口借钱。
  借钱可以,如果这笔钱是拿去搞日本人,大家没的话说,关键你是拿来剿共啊!
  江浙老板们:震惊.jpg
  江浙老板们:不想掏钱.jpg
  内战这种事情没完没了谁知道你要打几年?淞沪抗战大家也不过就是捐了700万,好家伙,打内战你公债一发上千万?
  知道你还不起的靴靴。
  不光老板们生气,连宋子文也生气了,蒋光头这个妹夫是只会花钱不见挣钱,拿了钱又不干正事,大舅哥给你钱是让你打日本人继承我二妹夫孙中山遗志的,不是让你跑去一天到晚跟共|产|党死磕,这和拿了家长补课费去网吧肝游戏的厌学儿童有什么区别?
  这个夏天,庆龄和美龄的兄弟一再表示干不了,不干了,孙中山都没你难伺候,谁能伺候你谁来吧。
  孔祥熙同志硬着头皮接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继续借钱。
  金求岳第一次发现,原来四大家族的同盟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们内部也有矛盾。
  金总小心翼翼地比较了一下自己跟孔祥熙之间的财富差距,是有点儿大,主要是因为孔先生有权——做着中央银行的行长,又是煤油买办。但如果联合整个江浙的纺织品工商业主,要说两句话也是说得上的。
  他有点捡起了当初来句容的初心——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代翻云覆雨?
  战乱时代,财富就是话语权。
  因此当露生问起他今后打算的时候,求岳托着露生的手:“我想干点儿大事,如果这一票成了,也许我们金家就是中国的第五大家族了。”
  露生困惑地看着他。
  求岳贼笑着看他:“想不想做江浙商会的会长夫人?”
  露生红了脸道:“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在枕头上半跪着说:“那请问白先生,有兴趣跟会长谈恋爱吗?”
  露生又是一笑,将手里的书拍在他脸上:“我说念了这半天书,不见你做声、光是跑神,原来又在想这些事!”
  白小爷是实在忍不了金总的文盲了,这样下去以后见人谈生意实在贻笑大方,晚上给他加强补课,就不说四书五经,至少二十四史世说新语都念一念,“别人家引经据典的时候你像个傻驴听不懂”。
  金总无心向学,一会儿哔哔一句“你好香啊”,一会儿哔哔一句“让我亲亲”,把露生烦得要笑,捶了他一顿:“念完这些再说闲事!”
  求岳赖在他身上道:“行了别念了,你那师弟你是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人去始知情深,就是收尸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
  露生虽然心里说同生共死是应当,但要眼睁睁看着师弟去送死,怎能忍心?懒懒给求岳摇着扇子:“我先安置他在榕庄街那里住下,一身都是伤,真要去也得养好了,找人陪着。”
  静了片刻,帐子里一声娇柔的叹息:“其实要说真情,也未必有真情,不过是欢场一时的你情我愿,难得是月生他有这个良心。倒是那边家里几个大小老婆,全不问这个事儿。听说你推我、我推你、尸首还没见,就打算把丧事办起来了!”
  求岳见他难过,亲亲他的额头:“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是真爱?他要是真的想去,就让丁广雄陪他去。”
  两人透过罗纱帐,望见窗外夏夜星辰,都觉得一点凄凉,人在时代面前是这样渺小,爱和恨都不过是洪流之中的一点旋涡。
  整个七月,报纸为了《塘沽协定》的事情吵翻天,商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感到国内的政策和形势在发生变化,政治上是内战,经济上是政府一天比一天紧锣密鼓的国有化推进。
  金求岳不得不把自己学了半吊子的金融史又捡起来,他要保护自己的财产,确保它不被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资本家的产业越扩大、他们就必须更加高瞻远瞩,要预测到政府的下一步决策,还要考虑未来市场将会是一个怎样的风向。
  1929到1933年,经济大萧条席卷全球,只有两个国家状况外,一个是中国,另一个就是苏联。
  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当时各国因为金融危机,纷纷放弃金本位制度,并且禁止黄金外流,中国因为穷,从来没实行过金本位,国内一直是流通白银——别的国家出口|交易,用黄金兑现,中国人是不一样的烟火,我们要白银,因此大量的白银流入中国市场。
  这场世界性的风波里只有中国在懵逼,别人是萧条,中国是一段非常短暂的小繁荣。这个成绩约等于买来的热搜,虚假繁荣,是不算数的。
  另一个特立独行的苏联则是真正的不受风吹草动影响,全世界的经济学者都把目光投向这个马克思主义的证道之国——它率先实行了计划经济,政府干预市场,因此不仅在金融危机中岿然不动,甚至反常规地高速发展。美国的罗斯福在后来的几年里效仿了这一举措,为了保持资本主义纯洁性不动摇,取了个符合资本主义的标题,叫“国家资本主义”。
  说白了都是一回事好吧。
  这个不可怕,可怕的是国民政府有样学样,开始搞新姿势。
  在座的都是资本家,对“国有化”三个字天生抵触,金求岳是合营出身的,半个国有化分子,只是现在他要考虑跟石瑛分家了。
  南京市政厅的担保确实给了安龙喘息的空间,但国民政府的信用度在下降,尤其是塘沽协定之后,这个政府对于国人的信用度几乎一落千丈,拼死守住了上海,你签个狗屁停战协定,华北打了一年,你又签停战协定。
  停战协定是彩票吗每年固定买一张?!
  这样的政府没有信用。
  求岳愿意分一点钱让石市长去搞民生,但他不愿意把自己一手经营的企业交给四大家族把持的官僚机构。
  虽然对石市长有点抱歉,但金总还是偷偷摸摸地开始了分家的措施。
  五月份他与华源联营,挂牌成立靡百客毛巾公司,一是为了脱开姚斌那两成股份,创办一个完全能掌控的旗下企业,另一方面,就是在做跟国民党政府分家的准备。当时冯耿光来吃饭,席上就淡淡道:“你这个小子,借了南京市政厅的东风,现在准备过河拆桥了。”
  求岳只是笑。
  接下来就是向各地有名望、也有过合作的业主发去邀请,这一个夏天,金求岳证实了一件事情——民族危机或许并不能让国人真正万众一心,但到了被坑钱的时候,大家是前所未有地一致对外。
  万万没想到,之前烦恼的联盟借口居然是被日本人送上门来——日军侵略、市场沦陷、政府借款,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机会了。
  江浙的纺织商们争先恐后地加入安龙为首的全国纺织业联合会,他们要议定一套拒绝借款的策略。这种有借无还的公债是要了大家的命根子了。
  在金钱面前,资本家们万众一心地团结了。
  ——只有一件事情很头疼。
  他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露生苦夏,在一旁卧着摇扇子。金求岳听见他在竹席子上轻轻摇扇子,一阵一阵软风,又听见松鼠戴着个小铃铛在他身上爬,自觉一个人坐着学习好他妈孤单,拿脚蹬蹬他老婆:“哎,你起来陪我一会儿呗。”
  露生翻个身道:“起来做什么呢,又跟你拉拉扯扯,怪热的。”
  求岳也不回头,闷头笑道:“我保证不摸你。”
  “也不许叫我坐在你腿上,你全身滚烫的炉子一样,难受死了。”
  “行行行,都保证。”
  露生便软绵绵地下了床,还没把凉椅拉过来,求岳一把给他兜到怀里,露生挣了两下,娇声恼道:“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放开我!”
  金总不要脸,在他身上摸了一会儿,笑道:“啧!又凉又滑。”搂着他亲了两口,扳过他脸看看:“怎么回事?这两天对我爱答不理,老子又怎么惹你了?”
  露生撇开脸摇扇子:“不理你也不行?”
  “冷暴力也得给个理由吧。”
  露生瞅他一眼,伸手把蚊香续上,雪白的手指扫了香灰,慢吞吞地说:“也不知你最近是见过谁,白天黑夜埋头看书,怎么我叫你看书都没用,外头混回来就这么肯用功?”
  金总“……”你真的是黛玉本玉啊?
  生气姿势真的好多哦。
  求岳见他热得两个脸蛋红红的,娇艳若霞的样子,笑起来是可爱、生气了就是嗲,就是这个矫情脸勾得人心里痒痒。偏不答他,故意惹他道:“我还真觉得外面小姐服服帖帖的,不像你,动不动就炸毛。”
  露生跳下地来:“那就请她们来陪你看书,我们不配!”
  说着,提着松鼠就出去了。
  这还真恼了,求岳隔着窗纱叫他:“哎,逗你!哎!回来!”
  过了一会儿,看见露生端了个冰碗回来,不冷不热地甩到他手上:“吃吧!只有我没脾气,你在这里拿我开玩笑,我在那头给你冻脆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