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仅在瞬息之间,赛迪西的体格迅速膨胀成了几倍,爆裂的衣物下露出参差不平的鳞片,仿佛由坚硬而赤红的铁编制而成。属于人类的面貌变幻出颀长的吻部,吐出炽热浑浊的气息。一双龙族的黄金瞳被食欲和暴虐浸染,已无法寻见理智。
  他变成了一条暴走的龙。虽然相较于真正的纯种龙族来说,他的身型不算高大。但对于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们来说,这样的生物已具有足够的威胁。
  故而,当他循着人肉的芬芳来到学生宿舍楼顶,用利爪拨弄掉瓦片时,很快房屋中便发出了恐惧的惊呼。
  露西追随着跑出仓库,看见这一幕后便皱起了眉。
  按照这样发展下去,院长和导师们很快就会发现动静,前来捕获赛迪西。但这样一来,她不仅会功亏一篑,可能还会被五王子当作废物处理掉。
  瑞叶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惴惴不安地问,“这要怎么办啊,露西……”
  “我去压制赛迪西,你负责在人少的地方等着捡龙骨。”
  说完,露西就借着树木攀上屋顶。一块石头飞来,险些砸到她脑袋。为了在摇摇欲坠的楼房上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扎入瓦片缝隙。
  此时,畸形的龙也注意到她,口中流下贪婪的涎液。他暂时放弃了宿舍楼,转而对面前的可口之人作出攻击姿势。
  露西对龙族的实力尚未有清晰的了解,但她直觉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是一场苦战。
  露西在短暂的时间内作出了一个尝试。
  她放下剑,以柔和祈求的目光,向龙伸出了手。
  “赛迪西。”少女的声音像是从远方而来,在微风中荡漾,“不要再当龙了,彻底地成为一个普通人,和我一起去旅游好不好?”
  龙僵硬了一瞬,原先疯狂的金瞳里终于倒映出少女清明的身影。
  趁这时刻,露西掷出小刀刺入了它的左眼。在龙因疼痛而捂住眼睛低头时,她跃到对方背部,使出全力将短剑划开鳞片,在血肉中搅动着找到脊骨。
  在扯出一截龙骨后,龙的挣扎达到了极致,露西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脊骨滚落下来。她一路碰撞着摔落地面,腿上被锋利的龙鳞划出了好几处伤。
  好在学生们大多匆匆撤离,就算有人犹豫地看着她,最后也为了自己的性命而离开。
  只有瑞叶跑过来扶起她,“露西,我带你去找校医!”
  露西吐了口血,“别动我,除非你嫌我伤得不够重。”
  “对不起……”
  露西没心情安抚他的慌乱,“那家伙被我取出一截脊骨,暂时也行动不了。你快把这截脊骨带到图书馆后面的地里埋起来,尽量别被人看见。”
  “……我知道了。”
  十分钟左右,就有教师们前来,制服了虚弱的红龙,救下了重伤的露西。
  据目击者称,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只看到后者英勇地与前者对峙,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及时削弱了红龙的行动力,使得这场意外中仅有十几名伤者,以及……
  一名学生死亡。
  她死在了肮脏寂静的仓库里,腹部如同被野兽撕裂开来,属于女性独有的器官消失不见,其他器官也遭受波及般残破,只余下底部的血肉。
  当搜查人员发现她时,她的眼睛了无生机地望着天花板,眼角带着泪痕。
  这是一副凄惨的景象。不过搜查人员都经验老练,见识过不少尸体。他们用布盖住女性,准备先将其搬运到别处。
  而在这时,一名有着璀璨金发的女性走了过来,用手指着担架道:“那是谁?”
  三王女素来与维娅·切瑟提交好,这是学院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搜查人员低声相劝:“这是不幸被龙所害的女孩,请殿下暂且移步吧。”
  阿蕾奇诺沉默片刻,而后不顾他人的阻拦,上前将那块透着血色的布掀开。
  一时空气中唯有吸气声。
  “为什么……”少女浑身颤抖着握紧了拳,“为什么维娅会死?”
  “王女殿下……”
  阿蕾奇诺一把推开旁人,面上显出濒临崩溃的愤怒,“整场事故中只有维娅死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凭什么一直是维娅在承受痛苦,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她拔出剑,向前胡乱地挥动着,口中咒骂着一切,与其说是要为挚友讨回公道,不如说是在无助地发泄自我。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沃维拉一家……所有人都别想逃掉!”
  高贵的王女就这样陷入了癫狂。最终她被制住,以平复心绪为由送回王室,暂时从圣斐拉文休学。
  露西则作为有功之人获得了奖赏,并被允许养伤一月,放宽她完成学业的时限。
  有任务在身,露西自然是不能安心修养。趁着夜晚人静,她将瑞叶埋下的龙骨挖出,来到了同安塔罗约定见面的地点。
  “辛苦你了。”安塔罗代替五王子慰问。
  “只要能帮到琼殿下。”
  安塔罗伸出手,虚放在了她头顶上。露西没有阻止,静静地看着那只手最终滑落到她的脸颊旁,替她挽起了耳边一缕发丝。
  “果断,残忍,且强大。”安塔罗绿眸清润柔和,像是在看久违的情人,“这样的你,以后又能够成长到什么地步呢?”
  “你猜?”露西笑了一下,将自己白皙纤细的手附上他的手背,挑逗般摩挲了两下。
  在月光的照耀下,她在这个男人的眼眸里看到了热切的期待。就像每一个父母对于初生的婴孩所抱有的盼望。
  他仿佛想要像母亲一样养育她,也如同农场的主人想要鞭策自己的马匹。
  至此,露西隐约明白了这个男人对她抱有的是何种好感。
  可笑。
  她如此评价。
  回到宿舍后,露西准备歇息。但躺下没多久,便听见轻微的敲门声。
  她起先以为是瑞叶,不想开门后却是一只小小的白兔子。
  “咕?”兔子先是歪着头瞅她两眼,之后才确认什么似的,向前两步把背上的包裹往她脚边蹭了蹭。
  露西拆开绳子,拿起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八音盒,周围放着很多色彩不一的糖果。
  虽然最近流行赠送八音盒,但这一个显然并不精致动人。它只能说是勉强合格,前提是忽略不太平整的表面。
  仿佛是一个初学者用粗糙的做工所制。
  这份堪称简陋的礼物没有任何文字表示,但通过这只雪兔,足以知道送礼者是何人。
  露西沉默着看了一会八音盒,然后将之连同糖果一起丢入火炉中。
  “出去。”她冷淡地对雪兔说道。
  雪兔豆大的眼似乎有些无措,往后退了几步,最后选择远离这个女人,以及这个曾经束缚过它的学院。
  它已经没有了归宿,只是完成了已逝的主人最后赋予自己的任务。至于以后要去何方,能存活多久,这已是无人知晓的事情。
  火焰吞没了八音盒的最后一点渣滓。
  从今以后,她没必要再去接近沃维拉家族了。
  “殿下,沃维拉公爵还在门外跪着。”
  面对护卫的报告,银发地美人仍在不紧不慢地与兄长下棋。直到二王子一拍桌子笑道,“今日又是我赢了啊。”
  琼这才笑着恭维,“兄长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并施舍般对一直弯腰的护卫命令道:“把公爵带进来吧。”
  护卫连忙离开,二王子不满:“这公爵怎么这么烦人。”
  “看来今天是不方便再陪兄长了,改日再让兄长比个尽兴吧。”琼状似可惜道。
  看着二王子潇洒离开的背影,琼看着桌上的棋盘笑了一下,像是猫看见老鼠自作聪明地逃窜。等到沃维拉公爵进来后,他收起略带讽意的笑容,又温和询问:“公爵特地从格第芬赶来,是有何事?”
  在贵族交际场中积累多年的圆滑,竟在这年轻的王子面前无迹可寻。沃维拉面色苍白,深深跪地,口中吐出的却是感激之言:“感谢殿下,帮助我那可怜的长子逃离了龙骨的桎梏。”
  琼微微挑眉,“公爵在说什么呢,当初我提议为他除龙血时,阁下不是坚决反对吗?”
  “是我太无知了。”沃维拉道,“为表感谢,我愿意将家姐的遗物全数上交。”
  “那种东西,安塔罗已经不需要了。”琼淡淡道,语气中颇有送客之意。
  “等等,殿下,我愿意为您效力。”沃维拉犹豫片刻,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只求……您能留赛迪西一命。”
  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至此。他没有任何记忆。
  从被铁栏杆包围的潮湿房间中醒来时,他听到有人在外面议论,用满含不解和畏惧的目光看他。
  “真可怕,明明脊椎骨都没了半截,便会人形后居然不仅活了下来,还慢慢又长了回来。”
  “可能这就是龙族的力量吧……幸亏那个女孩及时打败了他,不然不知道学院里要牺牲多少人。”
  “沃维拉家族也真是危险,作为龙族后人,不知道以后还会出几个这样的怪物。要我说,这个家族还是尽早屠光了比较好……”
  “嘘,你在说什么!这样的话要是让别的人听见了,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活的!”
  ……
  他听不太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腹中饥饿难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那个,可以给我些吃的东西吗?”
  他明明尽量用很谦卑的语气请求了,可是那两人却回头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不情不愿地丢过来一碗烂粥。
  淡而无味,没有任何配菜。但他吃得很香,像好几日没进食的野兽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吃饱了之后,他尝试着和他们对话。但两人一直没有理会他,只是偶尔神情复杂地看他两眼。
  “凭什么他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把不安和恐惧全留给了我们?”
  “指不定是装出来的呢,就是故意为了逃避罪行……”
  他们又在议论了。他大抵察觉出他们是在议论他。
  他似乎很遭人嫌恶,莫非是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吗?他苦苦思索,脑中仍是只有一片空白。
  过了几天,他见到了第三个人。
  “赛迪西·沃维拉,曾化身红龙意图袭击学院,并杀害了一名伯爵之女。经由教廷与王室联合审判,将对其处以绞刑以偿还罪孽。”
  他要死了吗?
  他茫然地被带出了昏暗之地。
  可迎接他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朴素整洁的小屋,坐落在一望无际的海边。
  他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可也仅限于屋内。只要他一出来,就总会感觉到一股视线在角落盯着他。或许他是被监视了。
  不过这并不是多么值得苦恼的事情。因为相对的,他每天都会有一笔钱。故而,即使他没有记忆,只要学会购买食物和生活用品后,日子就变得十分轻松。
  他会因为俊朗的容貌被人注目。
  某天,一个姑娘鼓起勇气朝他搭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好像是……”
  赛迪西。
  大脑先一步浮现了这个名字。
  这是谁?
  露西。
  这又是谁?
  他开始感到痛苦,胸闷气短,眼前发黑。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并把这些莫名其妙涌现的名字都甩到了脑后。
  “我叫——”
  大海卷起了波浪,卷走了他口中呼出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