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9节
  读到这里时,杨嘉北略微停顿,又继续读下去。
  “我已经很少使用俄语,您所教我的那些词语,我几乎要忘得干净。虽然现在的我仍旧能够保持对俄语的阅读和写作,但不瞒您说,我几乎要忘掉那些单词该如何发音。
  现在的我在林场工作,和父亲一块儿接受改造。
  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又听到外面响起的伐木声,它不像一种噪音,而是令我浮想联翩的一种乐曲。我总会将弯把子锯和松树的接触联想成琴弓和琴弦的奏鸣,工人的运作和伐树的轻重缓慢是不同的旋律……
  请不要笑话我,我的确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保持镇定。
  过去的一年简直像梦,我经常从梦中惊醒,希望现实也是同样的一场梦境……遗憾的是并没有。可能我还没有适应林场的生活,这里的雪太厚太冷了。不过我很喜欢林场的那片白桦林,它会让我常常想到您。
  虽然现在的我已经开始渐渐忘记您的相貌。
  您的学生
  宋青屏。”
  信读完了,宋茉看着杨嘉北将信纸折好,她疑惑:“是大姑奶奶给老师写的信吗?”
  ——爷爷的姐妹,称呼都是姑奶奶。
  杨嘉北说:“听起来似乎是。”
  林场。
  这俩字有些陌生。
  她知道自己爷爷和太爷爷都曾经在林场工作过,之前国家需要建设,需要木头,大兴安岭便有林场。林场工人统一砍伐樟子松、落叶松,这些都是顶好的木材。砍伐下的树木被运走,去建造房屋,去建房梁……
  就像东北大大小小的工厂,日夜运作,炼钢铁,抽石油,孜孜不倦,埋头苦干,将这些宝贵的资源去运输到国家其他需要的地区。
  就像有着许许多多幼弟幼妹的长兄,早早承担起家庭重责。
  因为是长子,因为是哥哥。
  宋茉说:“就一封吗?”
  杨嘉北说:“不确定。”
  宋茉差点要跳起:“其他的书——”
  “其他的书在我家,”杨嘉北说,“嗯,别住酒店了,退了吧,今天晚上去我家住。”
  宋茉盯着他。
  杨嘉北说:“别担心,晚上我保证不动你。”
  宋茉问:“你和我分开睡?”
  “嗯。”
  “那算了,”宋茉说,“不动我就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大列巴。
  想起来初中时候爷爷给我带的大列巴。
  崩掉我一颗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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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绥化(八)
  还是去了杨嘉北的家。
  杨嘉北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不赞同她这种做法。但去杨嘉北家中“居住”这种事也不太合适,宋茉很难看清自己的未来,更不能再给予什么承诺。
  杨嘉北的妈妈在家,他们家还是做餐饮生意,不过上了年纪,也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拼命,招聘了店长,代为管理,还搞了几家加盟店,不过都在黑龙江。
  杨妈妈热情洋溢地招待着宋茉,她是个很聪慧的人,绝口不提工作啊之类的,只和宋茉聊小时候的事,聊以前宋茉和杨嘉北去教堂,里面的人发饼干,传教授义;宋茉说那饼干好吃,杨嘉北便连续一周天天去听,只为了拿传道者分发的饼干给她吃……
  聊他们之前过年时候放鞭炮,一整挂的大地红,拆下来,一个个地放,先把火药捻儿捋顺,再拿卫生香去引;聊小时候宋茉骑自行车被高年级的坏学生堵门,放她自行车的气门芯,杨嘉北知道了,给那几个男生一人一拳,砸得几个人眼睛乌青,被家长拎着上门要说法,杨妈妈和杨爸爸和对方据理力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些书。
  那些爷爷留下来的书。
  杨嘉北去洗柿子,杨妈妈去抻面条,书已经被细心地重新归拢好,全放在一个大大大箱子中。宋茉有点腰疼,就坐在地毯上,背抵着床,慢慢地翻书。
  箱子里的书很多很杂,小说杂技,人物传记,家谱文学,诗歌杂文……甚至还有一些珍贵的手抄本,一些书还是从左向右翻的,竖排,繁体字,线装本。
  可以看得出,这些书原本都是被好好保存的,用油纸包着,还有樟脑丸的气息。只是宋茉从大伯那边拿到这些书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彻底翻了一遍,原本的油纸也散开、横七竖八地看着。
  可能是小孩好奇翻乱了,也可能是大人那失望的“可能藏着什么宝贝”。
  没有任何宝贝,只有他们不耐烦看的一堆老书,还有信件。
  宋茉找到了二十多个信封,还有十个厚厚的、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本。
  说是日记本,其实只有前面两个是正经的笔记本,是靛蓝色,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材质,有点像皮,但又决计不是,扉页上仍旧是俄罗斯语,只有三个歪歪斜斜的汉字——宋青屏。
  右下角有落款,是时间。
  1960。
  宋茉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脚掌心压着软和和的毛毯,毛毯下是暖烘烘的地暖,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热腾腾的氛围中。她其实有点焦躁,因为发现丢了一瓶安眠药,不知是不是落在酒店里——她就这么一瓶,现在又不太方便买……总之就是很麻烦。
  但在此刻,嗅着这股陈旧的气息,她焦灼不安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宋茉掀开这纸张脆弱的旧日记本,终于看到了汉字。
  「1967,10月2日小雪
  非常糟糕。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便遇到了下雪,没有任何粮食储备,父亲咳嗽更严重了,我得想点办法找些东西吃」
  「1967年,10月3日小雪
  早上,屋檐下的冰溜子掉下来,差点砸中我。
  今天不用为了食物发愁,因为居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听说我和父亲的事,送来了一袋高粱,还有一袋豆角干和茄子干,半袋土豆,一袋胡萝卜,四颗白菜,五个倭瓜。
  父亲已经去林场报道了,在林场接受改造时,他们会提供食物。
  我们不应该在冬天来这个地方,可是没有选择……我想了一下午,或许我可以去村子里做一些杂工,换点东西吃。
  或者去林场里套兔子,去凿冰钓鱼。
  有手有脚,能做能动,黑土地上就永远饿不死人。
  邻居住了一个苏联女人,听说原本是白俄,沿着中东铁路过来的。她很孤独,只带了一个女儿。我听到有人称呼她们为“老毛子”,这不太礼貌。但我想我现在没有立场讲这种话。
  对不起,我没有反驳他们的资格。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七年了,我没想到第一次使用帕维尔老师送我的纸和笔,竟然是记载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
  ……
  「1967年,11月20日,晴
  来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我想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隔壁的苏联阿姨烤了大列巴,送了我一些。我没有吃,而是给了父亲。伐木场的工作很辛苦,他们只能吃凉馒头,吃海带咸菜,或者烤土豆,黄豆炖粉条,渴了,也是化了雪水再喝。父亲的肺一直不太好,昨天晚上一直在偷偷咳嗽,我有些担心。
  昨天,我在林场里又套到一只兔子,但在回家的时候迷了路。我听着弯把子锯锯树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慢慢地往前走。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我也到达了一片白桦林,它和之前黑河的那片很像,在月光下像漂亮的蜡烛,雪地上都是月亮燃烧的光芒。我就这样拎着兔子走出白桦林,听到很多鸟在叫,我忽然有些羞惭,因我残杀了这片山林的生灵。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需要它们来给生病的父亲补一补身体。
  如果您还在的话,会赞同我的做法吗?帕维尔老师?」
  “小茉莉。”
  忽然的声音将宋茉从日记中拉扯到现实,她好像从月光白桦林的雪地忽然下坠到温暖柔和的地毯上,宋茉捧着日记本,看到杨嘉北站在卧室门口。
  他说:“柿子洗好了,吃点?”
  宋茉走过去。
  杨嘉北这次买的柿子是那种硬硬的、脆脆的柿子。和那种甜软稀烂的柿子不一样,这个柿子皮不涩,不麻嘴,洗干净就能吃。不单单是柿子,还有红彤彤的大冬枣,龙眼,提子。
  宋茉吃得不太多,她还不饿。好像和杨嘉北在一块儿后,她就从没有饿着过。啃了两口脆柿子,杨嘉北又问:“你想去哪儿玩?”
  宋茉反应有点迟钝:“啊?”
  “你不是说想散散心?”杨嘉北说,“想好去哪儿了吗?”
  宋茉不太确定,她捏着柿子。
  柿子脆脆甜甜,凉丝丝的,刚好缓解了房间里的燥热。
  没由来,她想起日记本上的那个字眼,有点含糊不清:“黑河吧。”
  杨嘉北想了想:“那不远,不到五百多公里,开车,走吉黑高速,不到五个小时就到了。”
  宋茉:“……”
  “你想今天走,还是明天?”杨嘉北问,“现在走也行,就是晚上开车慢点,可能得五个多小时吧,到哪儿估计得晚上十点十一点了。”
  宋茉:“这么突然吗?”
  杨嘉北没吃那些水果,他看着宋茉,忽然笑了:“不是你想去?”
  宋茉一眼看到他的眼睛,很多人都说杨嘉北很凶,因为他那点“毛子”的模样。其实很多俄罗斯族已经渐渐融入这片土地,一代一代下来,原本那种特征已经不再明显,就像杨嘉北,他姥姥是纯正的蓝眼睛黄头发,到他这里,也只有面部轮廓更深邃一些、发色和瞳色稍微浅些这一特征。
  宋茉小口小口地啃着柿子,她说:“我想去你就跟我去啊?你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可不是为我服务的。”
  “现在我不正休假么,”杨嘉北低头,“你也是人民。”
  “为你服务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