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石榴火红
  同样深黑的夜,一盏孤灯,卞维文坐在灯下,略有些嶙峋的手指翻着笔记,是董帮办的手笔,这本册子记录的是董帮办进江海关以来所经历的人事,翻到最后,卞维文沉思了一下,才提起笔,在最后的末页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下一行注:辛亥年夏月,虞园董家宴上,董公揭发洋人欲截留税款之心后吞枪自尽,生平撰写海关人事录,以记海关风云。
  “哟,你这是给董帮办盖棺定论了呀,春秋笔法,有这一笔,姓董的后人将受益无穷呀,你到是好心。”老潢一手提着一只锡壶,锡壶里装着老酒,他咪一口酒,走到卞维文身边,看着卞维文写的东西,咧咧嘴说。
  “也是他拿命换的。”卞维文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嶙峋的手指按在笔记本上笑笑说。
  “也是,都说好死不如癞活着,不是什么人都能象他那样,一生算计,最后连死都算计在里面,就凭他这一死,我老潢也高看他一分。”老潢一向是瞧不起董帮办的。
  卞维文沉默不响,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从一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刀宣纸,又拿了截纸刀,一张大纸,截成九张账页大小的纸,如此,截了厚厚一叠,然后装订成册,然而在封面写下海关录事四个小篆,写完便又开始磨墨,属于董帮办的记录已经结束,今后,将由他来记录这海关日常。
  夜更深了,不远处西门楼上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永福门的巷子里,也传来老罗敲的梆子声,已是子夜。
  “怎么,还不睡呀?”老潢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楼梯上,打了个哈欠,喝一口酒,又丢一糕花生米进嘴里,花生米就老酒,最解人生寂寥。
  卞维文依然不响,手里的方墨磨着石砚,在静夜里沙沙做响。
  “这是要等维武呀?这都半夜,他哪里还会回来,你坏了他的好事,那小子心眼跟针尖似的,你便是他大哥,他也要记恨的,这几天都不得见人影的。”老潢咧着嘴说。他话里说的坏事自然就是卞维文让虞景明不要去争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卞维文没有瞒着卞维武,卞维武当时甩了脸就出门了。
  卞维文敲了敲额头,起身,啧啧嘴,也在楼梯上坐下,就坐在老潢身侧,随手从楼梯的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米,丢了一糕进嘴里,慢慢的嚼着,专注嚼东西的时候,所有纷杂的思绪便都放空了,这也是一种练心,难怪那位大小姐最喜欢嚼茴香豆。
  “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是一时还想不通,等想通了自然就要回家了,翅膀硬了,该飞就得飞,你以为你真是他爹呀……”老潢又说,他就瞧不得卞老大把什么都往肩上抗的样子,卞老大有时就是的管太多了,不过想想也是不容易,十七八岁的小子硬是拉扯了的两个弟弟长大,那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于是到最后,一个本应是意气飞扬的年轻举人变得坚韧和含蓄,倒不是这样不好,只是这样到底失了年轻人的锐气。如此,不伤人,易伤已。
  想着,老潢又滋溜了喝了一口酒,又咧咧嘴说:“你说你,卞老二的事体你管管也就算了,那位大小姐的事体你做什么也多嘴?还叫人家要抓住机会,你怎么不抓住机会,这哪有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往别人怀里推的?”
  “老潢,你说什么呢?”卞维文愣了一下,没想到老潢突然说这个,有些哭笑不得:“东家大小姐那样的人,是别人能推来推去的人吗?”卞维文说着,又轻轻一叹:“我是有点为她急呀,大小姐这回若不能嫁进李家,她之前又跟荣家有这么一说,只怕到时说长道短的就多了,这总是不好的。”
  “哟,你这真是瞎操心,姓李的小子都把李老太爷搬出来了,虞家大丫头嫁进李家不是板上订钉的问题嘛,李小子可没给虞家大小姐留下拒绝的机会,他这倒是比你爽利。”老潢哼哼道,又斜了卞维文一眼,
  卞维文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李泽时太强势了,大小姐那性子是遇强则强,再加上李二太太又在打小心思,大小姐不是那能让人拿捏的,所以我才格外提醒大小姐一句,人生有时是需要妥协的,大小姐有时太要强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潢拍拍膝盖站起身来,维文其实是关心则乱,虞家那位大丫头从来就是无俱风雨的。
  想着,老潢也再未说话,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上楼,进得屋里,看着卞老三睡的香,他便拢紧身上的黄马褂,这衣服,也不晓得还能再穿几天了,也就不脱了吧,想着他便依在窗边的藤椅上,对月酌酒。
  海岛冰轮初轮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如此枯坐,便是一夜。
  卞维文也在楼下也是一夜未眠,他自然晓得老潢嘴里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意思,也晓得大小姐一向是无俱风雨,可他到底希望大小姐身边有一个能为她挡风挡雨的人。
  他自己倒不是不愿,也不认为自己挡不得风雨,只是他选的路到底太隐晦也太窄又太憋屈,而大小姐应该是那能在广阔天空中挥洒的女子。
  卞维文想着,手中的笔也一夜未停,报纸出来了,闹轰轰了一段时间税款截留事体在衙门出面为税务司做证的情况下平息了,税务司方面也做出承诺明年重新制定税则,卞维文便静下心来起草一份草案,到时也可作一个参考。
  一夜无言。
  ……
  接下来一段时间,卞维武一直未出现在永福门里,于是关于卞家兄弟,永福门里又多出一些兄弟不合的流言,虞景明听说了,只是站在阳台上远远看后街那株石榴树,树稍正好冲出屋檐,正是夏月,树稍上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
  码头仓库最终落进了荣兴的口袋,同时大仓洋行要收购利德商行的事体也浮出水面,在上海也引起了不小的话题。税款截留的情况终在衙门出面说明的情况下平息,便是董帮办的死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董家的旗却一直未到,虞园已经解禁,而随着虞园解禁,虞园门口的翠提二字换成了董媪私斋的牌匾,牌匾的落款是渔川先生。因为这个渔川先生,董家宴又被推上了私房厨的浪尖。
  渔川先生,姓吴,名永,慈禧西行时任前路粮台,专为慈禧打理食住,那一次渔川先生正是请了董婆出山,事后为感激董婆,渔川先生才为董婆题了董媪私斋这个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