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瞿式耜皱眉道:“姑且不谈圣上会不会借鉴林纯鸿的做法,单论这三十万两银子,就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以圣上的性格,当会下旨褒奖,恐怕侯尚书也会喜不自禁。”
  钱谦益猛地站起,拍着额头道:“林纯鸿这小子!居然连圣上也算计了!他凭仗什么,他凭仗的就是圣上的褒奖圣旨!”
  “学生也是这么想,林纯鸿想借圣上堵住朝廷诸臣的口!”
  钱谦益颓然坐下,叹道:“这厮谋算还真深远!非你我所能及……”钱谦益揉了揉太阳穴,“用起淫谋诡计来,恐怕只有温体仁才能与他一较高下,我东林诸公如何是他的对手?”
  瞿式耜道:“这事还未完,纵使朝廷诸臣一时缄口,但土地涉及到天下人立身之本,各地乡绅、官僚岂能善罢甘休?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暂时宁静而已!”
  钱谦益点头道:“本来想看看温体仁与林纯鸿斗法,哪想到会欣赏到林纯鸿独斗天下人的大戏……哈哈,这是观群狼斗独虎,哈哈,刺激……”
  钱谦益脸上一片潮红,比当初见到柳如是后还兴奋。瞿式耜也跟着嘿嘿直笑,“先生,学生认为咱们的最大对手乃温体仁,不若趁林纯鸿拼命挣扎之际,让两人也斗起来,没准林纯鸿恼羞成怒时,狠狠咬温体仁一口。”
  钱谦益挥手道:“这样也好,做点事情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给侯尚书的密信赶紧送出吧……”
  第二百零二章 大明舆
  当朱由检下旨将高斗枢高升为长沙兵备道后,林纯鸿就紧张地关注着京师金果巷。
  金果巷一点也不起眼,清新幽静,往来行人稀少,往常,无人关注此地。然而,自崇祯五年以来,这里成了帝国贵人关注的焦点之一,原因只有一个:温体仁的居所坐落于此。
  林纯鸿非常清楚,朱由检欠缺政治手腕,眼光也谈不上长远,很难从繁杂的奏章中读出内幕性的东西,所以才被三十万两银子蒙蔽了双眼,下旨抚慰林纯鸿,暂时堵住了朝臣之口。
  但是,林纯鸿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土地涉及到大明士绅、官僚的根本利益,风暴沉寂时间越久,来得就越猛烈。大明朝臣就是士绅、官僚的代表,期待这些朝臣被朱由检的一纸诏书就堵住了双口,那简直是痴心梦想!
  作为士绅、官僚的领头人,温体仁的态度对邦泰来说至关重要,理所当然得到了林纯鸿的重点关注。
  戌时三刻,温体仁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书房正中央照壁上,挂着一幅大明舆图,温体仁正站在舆图前,将一些铁制小人不停地挪来挪去。
  当初,温育仁前往枝江考察时,张道涵将此舆图送与温育仁,并被温育仁带到北京,挂在了温体仁的书房里。这幅舆图内含磁性物质,铁制小人往舆图上轻轻放下,就可以固定在某处,非常实用。况且,这幅舆图标注特别,内容十分详尽,为温体仁直观地了解大明,提供了大量帮助。
  温体仁对舆图爱不释手,即便后来与林纯鸿闹翻,也未撤下此图,依然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温体仁将一个铁制小人放在了陕西位置上,又放了一个小人在甘肃位置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自贼寇在汉中栈道以诈降之计脱困之后,就把陕西搅得一塌糊涂。三边总督洪承畴左挡右攻,好不容易将贼寇驱赶到甘肃一带。哪想到贼寇在甘肃如鱼得水,声势越来越壮大,隐隐又有攻入陕西之势。
  朱由检由此大怒,史上权势最为显赫的地方官五省军务总督陈奇瑜,其政治生命屈指可数。
  虽然陈奇瑜的招抚之策得到了朱由检的首肯,但是,按照温体仁对朱由检的了解,朱由检一定会拿陈奇瑜当替罪羊。这对东林党人的打击可谓致命,刚刚翘起的尾巴又耷拉下去。
  东林党人吃瘪,对温体仁来说,当然是大大的利好消息,至于大明将面临何种局面,哪里赶得上打击东林党人重要?
  须臾,温体仁拿起一个铁制小人,放在了大同位置上,微微叹了口气,又将小人从大同位置拿下,放在了太原位置上。
  “曹文诏啊……曹文诏……”温体仁叹息道。
  崇祯六年九月,建奴要求立即议和,否则明年初攻打宣大。朱由检当然不会议和,将曹文诏从包围贼寇的前线火速调往大同,导致围剿贼寇失败。崇祯七年初,建奴调集八万大军攻打宣大一线,曹文诏苦挨,终于等到了吴襄的援兵,击退了建奴大军。
  然而,建奴大军从宣大撤军后,却闹出了宣大总督张宗衡通款建奴的传言,朱由检大怒,将张宗衡、曹文诏一帮人论罪遣戍。幸好山西巡抚吴甡上疏力辩,请求让曹文诏戴罪立功,朱由检也不是真心想处罚曹文诏,便令曹文诏赴河南剿匪。吴甡又上疏力辩,请求留曹文诏留在山西,先平定山西之贼。曹文诏感激吴甡知遇之恩,行军通过太原时,也不管不顾兵部的命令,留在了太原。
  说来也神奇,曹文诏留在了太原,整个山西的贼寇一下子跑得精光,山西终于平定下来。
  “国难思良将啊!如左良玉、邓玘辈,如土鸡瓦狗般!”
  一想到左良玉、邓玘专注保存实力、畏敌避战,温体仁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给了他们最具有侮辱性的评价。
  不由自主,温体仁想起了林纯鸿,这林纯鸿到底算良将还是算国贼?温体仁将目光投向了荆州位置,然后在襄阳位置放了一个铁制小人。
  这林纯鸿战绩虽不及曹文诏,但也算得上百战百胜,尤其麾下的荆州军,更是精锐异常,近期几乎扩充到万人。要是能把这万余人投入到河南,温体仁相信,整个河南根本就没有贼寇的立足之地。
  哪想到,荆州军顿足于襄阳,无论陈奇瑜如何催兵,硬是不跨出襄阳一步。对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温体仁洞若观火:东林党人还未给林纯鸿足够的好处。
  对这点,温体仁当然喜闻乐见。温体仁以孤臣自居,地方上的耳目远不及东林党人繁多,即便如此,温体仁凭借他敏锐的观察力,仅仅通过各地的奏章,对林纯鸿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当初,林纯鸿攻伐容美土司,温体仁就知道,林纯鸿在扩张地盘;后来,荆州民变纷呈,温体仁当然也猜出高斗枢在与林纯鸿斗法。
  通过这两件事,温体仁深切地体会到:林纯鸿虽无军阀之名,却有军阀之实质!
  温体仁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他突然发现,在舆图上,湖广江汉地区和四川地区的标注明显比其他地区精细,这是为什么?温体仁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江汉地区标注精细,这还可以理解,毕竟那里是林纯鸿的老巢。而四川地区的标注该作何解释?林纯鸿为什么将这幅地图送给自己?
  难道林纯鸿早就在向自己暗示,他想控制江汉地区和四川?
  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林纯鸿仅仅是一个游击将军,兵不过五千,随时都有可能被贼寇吃掉。如果那个时候林纯鸿就暗示自己,这也太可怕了!这林纯鸿想做军阀就是处心积虑!
  这不可能!温体仁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将这些胡思乱想从脑海中赶走。
  事实上,对林纯鸿成为军阀,温体仁还有点幸灾乐祸,毕竟,林纯鸿与东林党人合作密切,一旦朱由检意识到林纯鸿的军阀倾向,东林党人将万劫不复!
  温体仁得意没多久,就传来了林纯鸿在荆州、荆门和夷陵实施土地赎买政策的消息。
  温体仁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林纯鸿这把火烧得可真够旺,不仅会把东林党人拖入火海,而且他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这简直就是在与天下士绅为敌!温体仁哀叹不已,他不知道是该佩服林纯鸿的勇气,还是该骂林纯鸿不识时务。
  土地是这么好动的?当年张太岳权倾朝野,也不敢在土地上作丝毫动作,只是在税收机制上作了点调整,就被秋后算账,身败名裂。实际上,作为大明首辅,温体仁早就知道,大明的症结就在土地制度上,一日不革新,大明就难以振作,但是,就是给温体仁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往日有个张江陵,现在又出了个林江陵!江陵的风水难道出了问题?”
  温体仁纳闷不已,这林纯鸿到底哪根弦出了问题,居然敢与天下士绅为敌?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该如何应对,才能避免引火烧身呢?温体仁皱着眉头,寻思着应对之策。
  温体仁相信,不出十日,大明各地的奏章就会如海洋一般,彻底将林纯鸿淹没。按照大明官僚的一贯习惯,各种传言将被作为证据,直接面呈给朱由检。
  更何况,林纯鸿的倒行逆施并不是传言,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根本就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林纯鸿将如何面对朱由检的怒火?
  张江陵好歹还撑了个十多年,难道林纯鸿就如昙花一现一般,就此湮灭?
  突然,温体仁脊背发凉,浑身冒出了冷汗:万余精锐!
  林纯鸿可不是张江陵,他凭一己之力,养着万余精锐,而且还可以随时扩充!
  要是逼反了林纯鸿,大明的花花江山岂不是就完了?外有胡虏、内有贼寇,大明早已精疲力竭,现在再加上一个腹心造反的林纯鸿,难道大明的气数已尽?
  温体仁气急败坏,长袖狠狠地扫过舆图,一个个铁制小人翻滚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崩崩声,犹自在地面上跳跃……
  怎么办?怎么办?大明绝不能在自己手上完蛋!
  温体仁全身失去了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胸口不停地起伏。
  一定得想个万全之策!
  温体仁犹如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双目失去了神色,怔怔地盯着舆图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体仁方才恢复了力气,从地上捡起一个小人,将这个小人放在了甘肃,想了想,又将这个小人放在了肇庆,脸上才恢复了些许生气。
  紧接着,温体仁又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人,不停地摩挲着,自言自语道:“候大真啊,候大真,这次就不能便宜你了!税收、铸币,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轮到你呢!”
  温体仁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变得老而弥坚……
  第二百零三章 娄东张溥
  相比较东林党人及温体仁的敏锐,其他人的反应则要慢得多,比如扬州徽商会长王大俊。他正在为近在咫尺的江匪焦虑不安。这些年来,江匪的活动越来猖獗,长江几乎成了最不安全的水道,大量的中小徽商因为货物被劫而陷入困境,有的甚至亏得血本无归,投河上吊的比比皆是。
  虽然王大俊并未涉足长江航运业,但流通渠道的阻塞导致商业日渐萧条,王大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剿灭江匪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同时,以同乡、家族为纽带的徽商们要求联合起来应对江匪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早在崇祯五年,从徽商那里得到大量好处的官僚们就日渐重视江匪,不停的组织官兵进剿。然而江匪来无影去无踪,连江匪的巢穴在哪里还不知道。王大俊无法,只好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查探,竭力配合官兵的剿匪行动。
  历来查探盗窃、抢掠的最好办法就是追踪被劫货物的销赃渠道,这一查,卢诗源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徽商们最大的怀疑目标。
  随着调查的深入,王大俊浑身冒冷汗:江匪的背后老板很有可能就是林纯鸿!
  林纯鸿!王大俊对这三个字可谓又爱又恨。
  崇祯五年底,林纯鸿借口转运军辎,大肆拓展了扬州货栈的面积,还在长江边划出一块区域,独立修建了可以停靠超大型帆船的码头,一举成为长江、京杭大运河的转运中心,每日赚取的利润令王大俊眼红不已。
  同时,王大俊也从林纯鸿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好处,木材的优先采购权并不是一句空话,而可以实实在在的转化为银子滚入腰包。
  矛盾中的王大俊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举报林纯鸿还是置之不理?举报很可能遭到林纯鸿的疯狂报复。但是,如果不举报,自己的生意不仅受损,而且还很可能挡不住徽商们施加的压力。
  事情一拖就拖到了崇祯七年冬天,王大俊再也扛不住徽商们的压力,只好想尽一切办法反击林纯鸿。
  王大俊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张溥。前些日子,张溥不仅挫败了温育仁败坏复社名誉的淫谋,还暗暗的让温体仁吃了个闷亏,张溥的风头越来越旺,江南士子纷纷投身复社,以张溥门生自居。江南的豪强们也纷纷为复社捐钱捐物,致使复社的社会根基进一步扩大,地位越来越稳固。
  这里的豪强就包括王大俊,当年虎丘大会时,王大俊捐赠了两千两银子。有了这个善缘在,王大俊相信,张溥绝不会置之不理。
  当王大俊来到娄东张府时,惊奇地发现,张府门庭若市,大量名士及江南官僚济济一堂。而且,每个人毫无例外地脸色沉重,有些人甚至焦虑无比。
  王大俊惊奇万分,给张溥上了拜帖之后,四处探听发生了何事。
  一打听,王大俊方才知道:林纯鸿在湖广实施土地赎买政策,成为整个大明最大的地主,掌控的耕地超过一千多万亩!
  作为一名商人,王大俊的第一反应就是倒吸一口凉气:林纯鸿的财力居然雄厚至斯!购买一千多万亩耕地至少得一亿两白银!
  接下来几天,王大俊几乎如丢了魂似的:林纯鸿有这样的资金实力,整个徽商有何能力与之相斗?即便林纯鸿以一己之力斗败整个江南地区的豪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绝无可能!王大俊商海沉浮大半辈子,稍稍分析一番,就否认了林纯鸿购买一千多万亩土地的事实。
  然后,王大俊经过进一步打探,才知道,林纯鸿以工商股权换购了土地,工商行业的盈利能力远远超过土地,用来换购土地当然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如:仅仅双庙山的一个榨油工坊,年盈利能力就超过三万两,这几乎相当于四万多亩良田所创造的利润!
  王大俊几乎产生了将旗下所有产业换购成土地的冲动,好在他没有失去理智,现在的土地几乎是有价无市,除了林纯鸿以兵丁护航才能做到这点,其他人哪有这种可能?
  对于名士和江南官僚齐聚娄东的目的,王大俊可谓心知肚明,这帮名士和官僚无不是家有良田万顷,从维护既得利益出发,万不能容忍林纯鸿倒行逆施!
  相比较林纯鸿指使麾下江匪劫掠而言,土地赎买才是真正的大事,直接动摇了士绅的统治基础,要是不迎头反击,长此以往,整个士绅阶层将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王大俊异常清醒,林纯鸿独霸湖广西部,兵精足用,一旦与天下士绅打起擂台来,自己一介商人,万无参与其中的道理,唯有明哲保身,期望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
  王大俊在娄东足足呆了七天,方才得到张溥的召见,王大俊不肯多说一句话,深恐引火烧身,只是将自己收集的证据交予张缚,并希望张溥为民张目。
  张溥不停地翻阅证据,气得浑身颤抖,几乎失去了理智,不停地呢喃道:“土匪……土匪……与李自成、高迎祥之流有何区别!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张溥的反应让王大俊感到奇怪不已,张溥这几日不停地接见名士和官僚,一直显得风度翩翩,并未气愤到这种程度,为何听闻林纯鸿指使江匪劫掠后,反而举止失态呢?
  这得从张溥的出身谈起,张溥乃妾所生,幼时贫困,对老百姓的艰难生活有切身体会。林纯鸿在湖广实施土地赎买后,废除了五成租税,并规定每年每亩地按照市价的六成收购一石粮食,几乎将租税降到了零的地步。张溥初得知此消息时,几乎有种为林纯鸿摇旗呐喊的冲动。
  但张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小民,而是一名拥有崇高声望的政治人物。要想在政治上更进一步,他不得不考虑复社的社会根基。几经详细思索,张溥最终选择了站在林纯鸿对立面的立场,但从个人感情来说,远未达到愤怒的程度。
  而王大俊提供的证据,则让张溥直接将林纯鸿与贼寇划了等号,从个人感情出发,从复社的社会根基出发,张溥的愤怒当然无法避免。
  王大俊虽然奇怪张溥的反应,但也忍不住提醒道:“林纯鸿倒行逆施,犯了众怒,江南商旅之损失,无足轻重,还望张先生以大局为重!”
  王大俊言语之间紧扣林纯鸿的土地赎买政策,将劫掠说得无足轻重,无非就是希望张溥将矛头指向土地赎买政策,以免今后林纯鸿借此对他进行疯狂地打击报复。
  张溥冷笑道:“有此等乱臣贼子,居然劫掠商旅,迟早会成为祸害大明的腹心之患,但凡忠义之士,恨不得啖其肉,这次,张溥就是在野的御史!誓以劫掠之事,与林纯鸿纠缠到底!”
  张溥摆明了就是要以劫掠为由,大肆反击林纯鸿,王大俊心里暗暗叫苦,如此一来,这把大火势必烧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