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初春的风温煦和暖, 虽还夹杂一些凉意, 但扑在面前却已不再刺痛。
  马车轱辘轱辘的赶路,车两侧有几名灰衣护卫骑马跟随保护,一行人低调急行,直至深夜时分才停车暂歇, 靠着一片小林生起了一堆篝火。
  苏珮在火堆旁架起炊具熬了些细粥, 虽条件简陋, 但也算是闻到了些粥饭的香气。待细粥熬的火候差不多了,她方转身请车中的人出来喝粥。
  刘僖姊裹了厚厚的大氅跳下马车, 深衣素面, 未戴钗环, 一头青丝瀑布直垂到腰间。这几日赶路赶的急, 马车奔波以至胸口翻江倒海, 每日只干粮对付便吃不下任何东西。她现在的身子本就虚弱不堪,到今日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才勉强同意苏珮停车暂歇一个晚上的哀求。
  苏珮拉她到火堆旁坐着,替她拢了衣襟后才乘汤送到她手里, 嘱她要多吃些热的,仔细着别再把肠胃给累出毛病来。
  刘僖姊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却不入口,眼神飘忽不定的往四周打量,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有有些刻意的掩饰, 不想让人瞧出来。
  苏珮自是个心细的, 瞧她这样便作势要再盛一碗白粥, 道:“公主不必挂怀,军师方才还向我询问公主的情况,这会儿瞧着应该是去周围打探情况了。咱们先盛出一碗给他凉着,待温了人也就回来了。”
  刘僖姊听了这话却轻蹙了眉头,端着碗起身,道:“打探路自有护卫们去做。何珩派来的这些人也不是废物,怎劳得他一个年岁大且腿脚不便的人去做这等子卖力气的活儿。”
  苏珮听不出她这话是责还是烦,只道:“龙骧将军派军师来助公主成事,这一路他随我们返京,事事上心周到,自是以公主为先,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这话出口以后,刘僖姊的脸色也没有见好,眉头反而蹙的更紧了。
  苏珮心中叹气,知她这般反应也是有原因的。她们带着护卫从襄州赶路回奉京,到如今已经走了三四日,披星戴月,途中十分颠簸劳累。公主同情那位军师年岁大又身子不利索,便破例准他和她们一同乘坐马车,不必再骑马日晒。这本是一桩好事,可那军师估摸着真如龙骧将军先前所言,对女子有些抗拒,竟坚决推辞了公主的好意,不肯入车。
  公主为表亲厚诚挚,被拒一次后命她再邀。这本也是做个礼数,没有强逼的意思。从前在宫中,也常有大臣辞官拜表,君臣必要互相推辞两三番后才可允许,都是做给台谏的面子活儿罢了。可这军师江湖出声,估摸着是不习惯这套做派,误错了意,以为自己一次拒绝不成反惹得公主生气,竟一时口不择言说了错话。这话苏珮不敢隐瞒,只好一字一句传给了公主听。公主听后,虽未勃然大怒,但心情不快却是瞧得出来的,毕竟那话听着着实讽耳。
  苏珮晓得,公主是见贤眼开,存了收服这位军师能长久为她所用的心思。哪知这军师脾性着实古怪,一路上三番两次的惹公主生气。虽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让公主心中郁结微恼,这才说出方才那话,颇有些赌气挑刺儿的意味。
  “姑姑待会儿将这些白粥分给护卫,我自己去寻那军师。我以公主之尊亲自给他送饭,倒要看看他是接还是不接。”
  刘僖姊端着一碗白粥转身朝林子里走去,她猜那军师也不可能真的去探路,估摸着是在这旁边小林的某一处窝着躲她,等明日一早上路的时候才会现身。
  苏珮劝她莫要意气用事,恐伤了和气。这位军师能陪着他们一道回京,必是极大的助力,万不可此时将人给得罪了。但是刘僖姊根本不听她言,脚下不停向林中走去。苏珮暗自叹气,总觉面对这军师时公主便没了往日的沉稳镇定,每每都能被这人气到。苏珮跟在刘僖姊身边这许多年,还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引得公主如此反应的。当然,她若是见过孟玊与刘僖姊是如何相处的,便不会奇怪了。
  这林子本也不大,静谧幽然,月光淋下反而别有一番韵味,空灵瑟瑟。
  刘僖姊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握着蜡烛,小心仔细的寻找。她知那军师惯常穿一声黑色的袍子,一不留神就要错过了。其实她甫进林子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有些意气行事。但她既已在苏姑姑面前任性过了,此时回去未免有些落面儿了。
  “殿下”
  就在她仔细寻找,甚至连一处灌木丛都不肯放过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将她吓了一跳。这声音熟悉,待稳了心神以后转身,果见那一袭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寻找的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瞧着她。
  刹那间,这一幕令她心跳静止,异样的情绪顿时翻涌上心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叫她一下子跌进那惨痛的回忆里,像是掉进了无尽的深渊黑洞。疫村那晚的瓢泼大雨里,她与孟玊也是这般各执一方互相遥望,演了一出令人可笑的爱恨纠葛,令她一度陷入那情感漩涡无法摆脱。然而事实上,那一出戏也只是她一个人的胆怯懦弱,本也不关那人的事。她甚至不敢去想他执意娶她的深意是什么,大概也只是为了履行那一纸婚约吧。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旁人没有做错什么,只怪自己动心。岑怀如此,孟玊亦如此。
  那夜隔着大雨,这夜隔着月光,一动一静,这便是命运的无常捉弄,总叫人啼笑皆非又处处精妙。
  “这么晚了,殿下为何在这里?”
  就在她深思回忆之际,黑袍军师已经走到她面前,骇她吃了一惊,不小心蜡油滴到手上烫起了个白泡。
  “怎这般不小心?”
  孟玊本与她隔了几步的距离,见状立刻上前将她的手拽过,语气略急责备一句,失了分寸礼数。
  刘僖姊几乎是本能的将手抽回,藏在夜幕中的脸色稍有不悦。
  孟玊掌心顿空,尴尬的收了手,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道歉:“老朽放肆了,还望殿下恕罪。”
  刘僖姊没有多说什么,反将手中仍有余温的白粥递到他面前,道:“军师这一路辛苦了,吃碗热粥吧。”
  孟玊看着推到面前的一碗白粥,身子微顿,下意识道:“殿下是专门送粥给……”
  “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对方一口打断,刘僖姊将碗塞到他手中,再道:“路过。”
  路过能找到这里来?孟玊心中何止窃喜二字可以形容,端着碗嘴角偷偷咧笑。虽知她这是存了降才之心,也并非真的关心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高兴。
  他仰头将一整碗白粥倒入腹中,暖意流经,处处都是心花怒放。
  刘僖姊见他如此反应倒是有些不适应和尴尬了。她此举已然算是低头,本以为这军师要么再口出狂言,要么给她个面子顺坡下,也算面上解了多日来的心结。总归她铁了心要拉拢这人,万不能放此等人物重回江湖,埋没了人才,身段低些也无妨。但看他这反应,顺坡顺的也太溜了些,让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身边的女官好手艺,荒郊野外也能熬出这细腻粥食来,倒叫人饱了口福。”
  好在刘僖姊没有开口,孟玊先出口称赞。他倒没有觉得尴尬要故意打破,就是已经话顺到了嘴边,说不说已经由不得自己了,随心大概如此。
  “苏姑姑一向是个能干的,给她一堆火,便是变也能给变出美味来。”
  因他这一句话,刘僖姊瞬间轻松,也应和一句。心中暗责怕是自己小气了,瞧人家这态度,许是根本没把近几日的那些不愉快放在心中,倒是显得她斤斤计较了。但这军师那日说的一番话她也没忘,总归是不妥当的话叫她有些不安。
  “殿下是睡不着要出来走走吗?”
  孟玊见她似有所思,以为她又如在军营那些时日一样忧烦无法入睡,故关心问了这么一句,也无不妥当的地方。
  刘僖姊这几日累极,到了夜里沾头就睡么,这会儿也是有些倦意的。但她方才道自己只是路过,这说辞虽有些拙劣,但也不好明着打脸,叫自己下不来台,便只能点头,睁圆了眼睛,故作精神百倍的样子。
  可她这样子落到孟玊眼中便有些招人心疼了,心忖她果真是忧思更重,不肯好好吃饭睡觉,平白拖累身子。
  “殿下请随我来,我给殿下看些东西。”
  孟玊对着小林的一个方向作揖相请,又特意接过她手中的蜡烛,免得她再不小心烫伤了自己。
  刘僖姊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关子,但还是微微拂礼后随他而去,丝毫不疑这古怪行为。
  月光银辉透过树缝斑驳洒在地上,澄明空净,颇有梦幻迷离的境感。他二人一前一后,脚踩松软泥土,时不时踏断残枝,发出咔嚓的一声。温暖的烛光在黑幕中笼罩一片温暖,照亮前行的路,仿若荧火在林中舞动。
  “到了,殿下请看。”
  小林不大,只几十步便可穿过。林子的尽头竟是一处陡峭断崖,其下是万丈深渊,放眼望去,视野极其辽阔。
  刘僖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瞬间僵住了身子。
  目光所及之远处乃是一座宏伟阔气的城,那万家明亮的灯火一下子撞进她的眼睛里,将她整个人的心魂震了一震。
  她嘴中喃喃不可置信,失神道:“这是……”
  “这是奉京城,殿下的家。虽还有两日的路程要赶,但我无意中发现此处,可远远一瞧那巍峨的帝都皇城。”
  他轻轻的回答,在烛火映照和黑袍的遮掩下去偷偷瞧她侧颜,闭月惊鸿之美虽不及倾国倾城,却叫他失了魂魄,一时看呆了。他胸膛里的心跳几乎按捺不住,四肢百骸灌进了不知名的情愫在暗暗涌动。
  始知动情,原是这般。
  始知你美,原是如此。
  初尝情滋味,竟叫他甘为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