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4)
  顾昭已经定了主意,顺势求道:请父王做主。
  没想到顾昭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就动了魂,这不止是动心,已经是想求顾烈向祝北河提亲的意思了。
  顾烈忍不住学自家将军挑了挑眉,说: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寡人斟酌斟酌。
  这是不反对考虑的意思。
  父王行事从不鲁莽,顾昭也没指望一提就成,而且他向来尊重顾烈的意思,顾烈愿意考虑,已经是顾昭这一趟想达成的目标,因此顾昭平静得很,道了声:谢父王。
  顾烈让他退下了。
  顾昭一走,祝雁湖的记录就摆上了顾烈的案头。
  祝家这姑娘,确实是什么都好,唯有一点,身子骨弱,需得耐心娇养,这也是为何祝家迟迟没有给女儿议亲。
  一般人家,嫁过去,必定没有在娘家过得舒服。而嫁进高门大户,虽然不愁补品汤药,可规矩多争斗多,更容易搓磨了女儿。何况,就算夫家待女儿视同己出,一旦嫁过去,就必定要过生子这道鬼门关。
  所以为人清正守规矩的祝家夫妻,唯独对这个幼女是宠得顾不上什么女大当嫁,恨不得一直留在家里养着。
  顾烈亦是有些迟疑。
  顾烈知道顾昭对待感情很有比照自己与狄其野的意思,看顾昭对祝家姑娘这一见钟情的模样,八成也真是个痴情种。
  万一这祝家姑娘寿数有缺,顾昭可就得历一回情劫。
  顾烈回想起前些日子,容燧先行回京,绘声绘色地跟自己描述狄其野在南疆沙场上的风姿,大楚兵神风采一如往昔,好不威风。
  容燧讲到精彩处,手舞足蹈,恨不得再和狄其野去杀一回敌。尤其是狄其野刻意遭受围攻那一节,容燧讲得精彩,顾烈的心跟着一刀一刀的隐痛。
  听容燧说完,顾烈整个手心都是汗。
  在那一瞬间,顾烈是真的起过把人彻底锁在未央宫的心思。
  然而,狄其野已经整整十年没踏上过战场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他顾烈。
  狄其野为他妥协成这样,他总不能太拘着狄其野。而且顾烈到底是不愿意和狄其野起争执。况且争了也没用。
  但顾烈扪心自问,若狄其野再过两三年,出去再来这么一回,自己心里受不受得住?
  不行的。
  他已经四十四了,若是狄其野有个好歹,那就是中年丧妻,简直是挖心掏肺,痛中之痛。
  所以顾烈得想办法,让狄其野自己想明白。
  *
  狄其野去兰府,将那净雪红梅玉杯,还了回去。
  兰老爷子本来是坚决不肯收的。
  狄其野说:心意,我心领了。但我毕竟不姓兰。
  这玉杯既然是兰氏传家宝,就该在兰家继续传下去。
  见兰老爷子面容松动,狄其野补充道:这玉杯在我手上,最后就充了国库了。
  狄其野只是想更直观地说明断了传承,但兰老爷子和兰延之都想到狄其野被困深宫,连个妻儿都不能有,俱是露出了悲伤神色,可事关陛下,连伤心话都不能说出口。
  狄其野还以为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松了口气,将装玉杯的锦盒放下了。
  既然定国侯执意还礼,兰老爷子按捺住满心凄凉,强笑道,那么,作为补偿,定国侯以后,尽量常来府上坐坐吧,老朽已是半截黄土埋身的人,恐怕也见不了几次了。
  这话听着不祥,兰延之却没有阻拦,狄其野立刻明白,兰延之急着把祖父带进京城,也许就是因为兰老爷子身体确实不好了。
  这,狄其野到底是不能拒绝,自当从命。
  好不容易从兰府出来,狄其野在街上遇见了姜延。
  姜延依然是锦衣近卫指挥使,但是他已经向陛下求了情,两三年内,庄醉接任,他就能退下来,在京城内领个闲职,专心照顾牧廉。
  倒不是牧廉出了什么岔子,而是一方面牧廉这个御史大夫着实太忙,另一方面,牧廉毕竟不如常人康健。
  姜延体贴,乐意领个闲职回家照顾媳妇。
  对着狄其野说起来,姜延还甚是骄傲,开玩笑道:师父,我这个徒婿,可是十二万分的称职。
  先是兰老爷子说自己命不久矣,再是姜延计划退休回家养媳妇,回到未央宫,狄其野正想对顾烈感慨两句,就听顾烈说:你明日,替我去祝府探望探望北河,他开年来身子不好。去之前到太医院走一趟,把张老高徒开的方子和药给北河带去。
  接二还连三,怎么就凑得这么巧,狄其野对顾烈奇怪道:怎么忽然这些人,不是老了,就是在计划老了怎么办。
  顾烈问他:定国侯可有计划?
  狄其野漫不经心道:我又没老。
  顾烈揉了揉额角,听不出语气的说:可我老了。
  狄其野笑了:你哪有那么老,你才四十四好不好。
  见他揉额角,狄其野到他身边坐下,拉开他的手,换了自己的手给他揉,担忧问:你头痛?
  顾烈笑笑:只是有些累。
  狄其野手上轻柔地给他按摩着,还是忍不住翻白眼: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你不累谁累。
  顾烈闭着眼没说话。
  第133章 火树银花
  次日, 狄其野去太医院带上药往祝府去了。
  楚顾家臣中, 姜扬无疑是与狄其野最近的, 但这种近,不是说二人相知相亲,而大半是因为顾烈的缘故。
  作为曾被狄其野气得差点撂挑子的副将, 祝北河曾亲眼见证狄其野用兵如神、奇兵大胜,曾经试图用嵇康张奂的故事劝狄其野不可太过张扬,也曾经见识狄其野一本正经说主公不会误会我的愣头青模样。
  所以在祝北河这里, 二人虽不亲密, 但狄其野确实是有一席之地的。
  狄其野将太医的药和嘱咐带到,祝北河说:狄小哥留下用个便饭吧。
  狄其野不好辞, 应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推辞的,祝北河犯过错, 那之后,堪称纯臣表率, 一心为顾烈卖命,兢兢业业,任谁都挑不出错出来。
  狄其野原想匆匆来去, 还是因为, 这么一见,忽然意识到了祝北河的老态。
  人最容易忽略的,不是突然出现的新奇事物,而是每日常见的人和事。
  原本天天对着,不觉得有哪里改变, 隔了两三月不见,猛然一见,更容易察觉出变化来。
  祝北河的年纪在姜扬和颜法古之间,今年恰好是五十四岁,比顾烈大十岁,因为案牍劳形,老态俱显,尤其是身体不好,在家又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裳,没有朝服那么提精神,看起来就更显老态。
  古时候,再强盛的朝代,平均年龄从都没有超过三四十岁,四十岁就已经算是很老了,更不要说五十四岁。
  即使帝王重臣算得上养尊处优,但大楚朝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劳碌命,顾烈算是老天厚爱,不显老态,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逃不脱自然规律去。
  狄其野模模糊糊意识到顾烈要自己走这么一趟,目的定然不只是为了送药,所以急着回去问顾烈,但既然主人留客,狄其野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主客入席,家常便饭,席内除了祝北河夫妻和狄其野,还有祝北河的二儿子祝寒江作陪。
  祝家小女儿虽未入席,也隔着屏风请了安。
  虽然祝北河还是以狄小哥呼之,但毕竟狄其野的身份是定国侯,祝北河夫妻都是规矩人,一顿饭吃得算是中规中矩。
  饭后狄其野告辞出了门,祝北河的妻子才笑道:定国侯真是容颜不改,叫人羡慕。
  想起刚投楚军的狄其野,祝北河也露了些许笑容:狄小哥年纪本也不大。何况,他确实是生得好。
  祝寒江有意讨父母开心,也笑道:可不是,小妹丁点大得时候,咱们进宫吃年宴,她可是对着陛下和定国侯直哒哒呢。
  这话说得祝雁湖在屏风后气得喊了声哥,但祝北河夫妻都笑了,祝北河还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祝寒江给小妹找补:刚开朝的时候,小妹还小。
  祝北河夫妇哈哈大笑。
  被父母兄长取笑,祝雁湖两颊飞红,跺脚跑了。
  *
  祝家三个孩子,大儿子自小养在祖父母跟前,与祝北河夫妻不亲,二儿子祝寒江和小女儿祝雁湖都是自小跟着祝北河夫妻东来西往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祝雁湖,她小时候有个趣闻,就是还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对着喜欢的漂亮东西,比如荷塘枫景,或是名画名字,她会用手指着,喊一声哒,来表达喜爱。大点儿也没改,直到懂事。
  祝北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抱着女儿,父女俩对着名家画的山水鸟兽,一看就是大半天,俩人还能对上话。
  此画笔墨俊逸,大巧不工。
  哒。
  雁湖也喜欢?
  哒哒。
  对此,祝北河的妻子评价是带女儿一起发痴,祝北河也不以为意,不仅在自家书房欣赏,有时听闻姜扬、颜法古得了名家书画,也要抱着女儿赶去,父女俩欣赏个够,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来。
  楚初二年的年宴,顾烈宴请群臣,也不拘束带上家眷,祝北河夫妻带着三个孩子进宫赏赏景儿。
  年仅三岁的祝雁湖被祝北河抱着,父女俩慢步行来,祝雁湖对着宏伟雅丽的大楚王宫颇为满意,点头哒了一声。
  群臣入座,等待陛下前来。
  大楚帝王、定国侯与王子顾昭联袂而来,宣布开宴。
  祝雁湖被父亲喂了两口燕窝粥,看到了御台上的两人,扭着要下地。
  年宴没那么多拘束,群臣已经敬祝过陛下,现在都热热闹闹地在席间走动,正巧颜法古来找祝北河喝两杯,祝北河就把女儿放下地,嘱咐儿子照看着妹妹。
  祝寒江毕竟八岁了,聪明早慧,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他清楚大哥不喜自己和妹妹,更清楚祖母和叔叔婶婶们不喜自己和妹妹,因此对小妹疼爱得很,得了父亲的嘱咐,祝寒江就牢牢抓着小妹的手,不让小妹走远。
  被哥哥牢牢抓着手的祝雁湖很生气,她是要去看漂亮人的!
  校场方向忽然燃起了烟火,朵朵亮色在夜空炸开,映得一片火树银花。
  祝寒江被吸引了注意,抬头望去,心里思忖着这是不是就是书里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不知不觉放开了手。
  祝雁湖对着漫天焰火哒了一声,迈动小腿就往御台走。
  御台上,为这场烟花准备许久的顾烈正对他家将军问:好不好看?
  众人都抬头望着烟花,狄其野在宽大衣袖下握了顾烈的手,低笑道:好看。
  祝雁湖点头:哒!
  多好看啊。
  祝雁湖就站在御台前,目光炯炯,大有慢慢欣赏之意。
  一个男孩从御台上跑下来,挡住了祝雁湖的视线。
  祝雁湖不高兴了,抬眼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祝雁湖勉为其难地哒了一声,随即挥挥手,示意小哥哥让开。
  顾昭试图和这个小东西讲道理,他指指御台上的两个大人,严肃道:我的。
  你对着我爹我娘看什么呢?
  祝雁湖还是挥手,你挡住我看漂亮人了!
  顾昭忽然记起曾听人说女孩儿更受家里宠爱,危机感陡然增强,趁无人注意,恐吓道:走开,这是我爹我娘!
  祝雁湖也很生气,虽然这个小哥哥长得也不错,但是她要看漂亮人呀,她试图去推顾昭,推不动,左看右看,正好看见了来找人的哥哥,挥手叫:啊!
  小妹疑似遇到了麻烦,祝寒江立刻就跑过来了,抱住小妹,对顾昭质问道:你干什么?欺负我妹妹?
  顾昭清了清嗓子:你妹妹要跑到御台上去,我怕她冲撞了父、陛下。
  这么一说,似乎是祝雁湖的不对,对面这个男孩是好心。
  祝寒江似信非信,半抱住妹妹就想走,对顾昭说:那承蒙你关照了。
  没想到哥哥不但不帮自己赶人,还试图把自己抱走,祝雁湖撇了撇嘴,对着御台方向伸手挣扎:哒!
  祝寒江不过比妹妹大五岁,哪里弄得动一点都不配合的妹妹,正一筹莫展,顾昭一把把祝雁湖抱了起来,状似友善道:你们坐哪?我帮你抱过去。
  原来真是个好人,祝寒江松了口气,对顾昭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多谢,在那边。
  两个男孩有模有样地说着客气话,往大理寺卿的桌案那边走,三岁的祝雁湖眼看着离两个漂亮人越来越远,心头委屈得不得了,顾昭的脖子就在眼前,本能地小牙一张,对准顾昭的脖子就咬。
  一张慌乱,以顾昭被哭笑不得的定国侯抱回御台告终。祝北河要去给陛下请罪,被定国侯直接挡了,说哪有这么娇贵,小孩子打闹,没事的。
  顾昭却似乎当真被吓到了,抱着狄其野的脖子,不肯下来。
  狄其野笑话顾昭:不就是被咬了一口么,你还怕了人家三岁小姑娘?
  顾烈似笑非笑,含糊地说:这是撒娇呢。
  狄其野以为顾烈说的是祝家小姑娘那一咬,当时就一个白眼还回去了,轻声嘲讽:你以为是你。
  顾烈学他挑眉:那是定国侯疼我。
  狄其野两颊飞红,瞪了眼顾烈,不说话了。
  顾昭安心地窝在定国侯怀里,身旁就是父王,把祝家兄妹忘在了九霄云外。
  *
  狄其野回宫,对着顾烈盯了半天。
  顾烈非常坦然,狄其野爱看他,他求之不得呢。
  最终还是狄其野忍不住,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能直说?
  顾烈反问:那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狄其野其实没完全想明白,顾烈这人做事藏得深,但直觉告诉他和衰老这事有关,于是不太耐烦:祝北河老了,可你又没老,他比你大十岁。你瞎操心什么,你要是老了,也是被你自己瞎操心操老的。
  顾烈轻哼了一声:不对。你接着想。
  哪有人一天到晚盼着自己老的,跟自己咒自己似的,尤其这是狄其野在世上唯一在意的人,狄其野怒了: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