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宋亦上若有所思地捏了捏眉头。
  回去继续看了会儿纪嘉奕的作品,果真有毒,纪嘉奕早期拍的两部电影都是现实题材的作品,针砭时弊,反映社会问题,选材和内容都徘徊在红线的边缘,直接导致一部根本没过审,白拍了,后来纪嘉奕放弃了直白的表达和描述,但他的片子看似在规则之内,灵魂和血肉里仍藏着令人能遐想和想象的东西,在采访里,他说:影视工作者首先也是社会人,对社会负有责任,如果有人有想说的话,有想表达的东西,他会帮助他们从荧幕上传达出来。
  他的电影里,总是把坏表现到了极致,但也把好表现到了极致,他这种浓厚的个人风格和素来冷淡的脸让很多人觉得他有距离,不好相处,却对这个资历不怎么深的青年导演充满了敬畏。
  宋亦上一度觉得这人有点倔,有时候像个文青,有时候又刻板的要命,要求和癖好颇多,想来肯定得罪过不少人,还能继续在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除了家业背景给力,父亲是老导演,在圈子里德高望重,母亲曾经是当□□手,火遍亚洲,且自身实力不俗,后来他的电影融合了商业元素后,拍得的确良心,也贴合了市场需求,观众买账胜过一切,宋亦上把《奇缘人生》的剧本又匆匆看了一遍后,觉得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
  他最初想拍这部电影纯粹是因为天下掉了块儿馅饼,啪叽一声砸他脚边了,而且他也想转型,现在却想好好拍拍试试,纪嘉奕说过,当这部作品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时候,你的名字是和它融在一起的。
  听上去莫名让人心动。
  怎么又想到纪嘉奕了,宋亦上五指从额前的头发间穿过,看着眼前屏幕上纪嘉奕接受采访的镜头,忽然把屏幕暗灭了。
  翌日到了片场,那位在晚上找过纪嘉奕的女演员显得十分慌张,总是隐在人群里躲着,反观纪嘉奕,没受任何影响,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演员,依然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演员,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蓝可和宋亦上说那支广告的拍摄还需要一天时间,问他什么时候能再请个假,宋亦上感到有些为难,在心里思来想去,琢磨半天,最终和蓝可敲定晚上熬夜去拍。
  这样两方都不得罪,顶多是自己辛苦一点。
  于是宋亦上熬夜去拍了那支广告,广告里的内容是一堆打打杀杀的画面,广告商要求品质,拍了差不多快一晚上,极耗费体力,他首先要骑着彪悍的机车从一个废旧钢厂里出来,然后要表演一个漂亮的漂移,最后还要一个箭步跃过矮墙,在一片尘土飞扬中介绍自己得胜归来喝的饮料,很酷很炫,实现起来也是真难,后期的加工合成必然是少不了的,折腾了一晚,宋亦上最后是在保姆车上睡的,早上起来直接去片场。
  天光透过车窗斜射进来,宋亦上的半边脸显露在被过滤过的光圈里,光线温暖、柔和,带着初升的蓬勃和朝气,笼罩在他少有血色的脸上,清晰的映出眼睫颤动的弧度。
  闹钟叮铃铃地响了好几次,他终于醒来抓了抓头发,这一夜,只睡了两个小时。
  走进片场换了衣服化过妆,宋亦上仍睡眼惺忪,困得睁不开眼,他对自己的精力估计失误了,熬了一晚,皮肤状态变糟,脸上还起了痘,面色也惨不忍睹,真不划算。
  于是宋亦上今天拍戏的时候,状态极其不好,这已经不是情绪、演技的问题了,而是出自于身体本能的不配合,他的大脑晕乎乎,他念的台词皱巴巴,他的感情寡淡淡,别说纪嘉奕了,连钱余都能看得出来宋亦上今天表现不佳。
  今天拍的一场戏是躲粉丝,没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变成大明星的何厉像往常一样去逛商场,分分钟被粉丝们认了出来,惊慌失措的他在楼里狂奔躲避,不敢坐电梯,只能走人行通道,一层楼一层楼的上上下下。
  摄像机有两个机位,一个从最高层往下俯拍,一个跟在宋亦上身后进行跟拍,商场总共有五层,宋亦上来来回回不知跑了有多少遍,因为纪嘉奕不满意。
  可是,宋亦上是一个已经拍了一晚上广告的废人,而那群雇来的粉丝,一个个都是真粉丝,对宋亦上不说爱得死去活来吧,但也爱得真心实意,看见宋亦上就像饿食者看见了飘香的食物,跑起来追着贼带劲。
  宋亦上全身轻飘飘的,唯有双腿重如千斤,他觉得他要是再拼命跑几次,能直接晕在楼梯上,可不能拼命跑,拍出来的效果就不好,于是他得继续跑,由此陷入了重复无尽的恶性循环。
  这个时候,一心护主的钱余站了出来,他无视纪嘉奕的冷眉冷眼,揭竿而起,挺身而出,抱着从容就义的心情挪到纪嘉奕身边,悄声和他说:要不差不多就行了?他昨晚拍广告拍到好几点,只睡了两个小时,他这几天晚上也普遍睡得少。
  钱余的话说得没错,除了熬夜拍了一只堪比动作片的广告,宋亦上这几天晚上潜心学习也睡得很晚。
  纪嘉奕一双眸子里跟染了墨一样黑,眼底云遮雾绕的,看不真切,钱余被惊出一身冷汗。
  继续拍。他说,朝钱余说完,他又走到宋亦上身边,宋亦上累得满头大汗,每跑完一次再次重复的时候化妆师都要给他遮妆,他的脸是透红的,但唇上少有血色。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难。我们拍到你表现出来为止,或者,拍到你身体撑不住为止,第一个标准我判断,第二个标准你判断。
  宋亦上抬起头来看纪嘉奕的脸,漂亮,冷酷,一如既往。
  他咬牙重新站了起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天宋亦上的状态的确不好,面色很差,可纪嘉奕说完那句话后,众人全都一声不吭,个个用眼神交流。
  有位小姐姐甚至对钱余说:宋亦上今天状态确实不好,几圈跑下来,他不得晕过去啊,他是不是得罪过导演啊?
  钱余一脸无奈,他也不知道啊,他只是一个无辜又无知的小助理啊。
  又拍了两次之后,这场戏终于过了,宋亦上从来没有行使自己判断第二个标准的权利,是纪嘉奕喊的停,剧组收工。
  宋亦上跟虚脱了似的坐上保姆车,这哪里是在工作,这分明是体能的极限挑战,最近为了在电影里的镜头更好看一些,他还在稍微刻意的减肥,一天多折腾下来,他只觉头晕眼花,肌肉酸痛,浑身无力,坐在车里时,整个人仿佛跟泡在无边际的海里一样不真实,世界都随着海水在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涌。
  他前天的晚饭几乎没吃,今天的早饭也吃得很少,唇上的血色看上去像完全褪去了,钱余在旁边又递巧克力又递水,十分殷勤。
  司机转了一下钥匙,刚要发动车子,车门被拉开了。
  纪嘉奕的脸从车门后冒了出来,一贯的冷若冰霜,一贯的不近人情,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暖度,他说:解约吧,你以后可以不用来这个剧组了。
  车门很快再被合上,与门缝严丝合缝的贴上,车外的人没了踪影,车内的人重新陷入了密闭空间。
  解约吧,你以后可以不用来这个剧组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一样扔在了宋亦上脑子里,他被炸得神志不清,欲死欲生。体内极度的疲惫和大脑陡然的兴奋在他身上并行冲撞,世界一下子就变空白了。
  第15章
  宋亦上彻底懵了。
  司机启动了车子,在路上一路狂奔,他坐在座位上,整个人神情恍惚,像被冻住的冰雕。
  车子平稳地在路上前进,这一路漫长而短暂。
  钱余小心回过头来看他,说:哥哥,公司对这部电影是有投资的,他不能这么干。
  宋亦上不说话。
  他太累了,累得只会呼吸,不会思考,脑子里的愁绪像线头一般错乱不堪,乱成一团,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鲜花绿树从他眼角一一滑过,世界天旋地转,静寂无声。
  回到酒店,宋亦上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他蜷着身体,结结实实地抱着枕头。
  刚闭上眼,眼前,耳边全是纪嘉奕那句解约吧,你以后可以不用来这个剧组了。宋亦上把枕头扔了出去,坐了起来。
  静坐了三分钟,对着窗户发过呆之后,他突然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站在517房间的门口,咚咚咚敲了几声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纪嘉奕出现在门的后面,不在片场和不见人的时候,他习惯了摘下那副金丝框的眼镜,整张脸显得年轻又柔和,眼是冷的,脸是冷的,唇是冷的,但眉眼间有掩不住的雅俊,放松时衬衫的衣扣被他解了两颗,精致的锁骨在纤长的脖颈下若隐若现,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启:有什么事?
  宋亦上径直走了进去,笔挺地站在窗前。
  你为什么要和我解约?他的语调还算平淡,语气也算正常。但之前对纪嘉奕积攒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只剩质问。
  纪嘉奕陪他站着,柔和的灯光剪出他雅俊的轮廓,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因为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宋亦上的瞳仁突然散开了些,既然已经大着胆子进来,不妨问个明白,说个痛快,他有些不服气地说:我为什么不是你想要的人?我是你选的。
  在利益至上的时代,商业片的选角向来是要戏骨也要鲜肉,一方树口碑,一方带流量,二者若结合得好,天时地利人和,这片儿,能成。现在的宋亦上虽然二者都不沾,但他是大导演钦定的。
  纪嘉奕眸色一定,薄唇抿出一丝丝弧度,他看着他说:你以为剧组缺你这样的明星吗,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可替代?
  宋亦上的手垂在体侧,有点想攥紧自己的衣衫。
  确实没什么不可替代的,导演换演员,天经地义,他的实力也没到整部戏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那你当初为什么选我?宋亦上的气息有些不稳了,他想起蓝可说的:我也不清楚你当初究竟是怎么进这个剧组的,只知道大家都觉得你没戏了,剧组却突然打电话让你去试试。
  你,是不是希望我和你来一场交易?到了这个节点上,宋亦上的话说得露骨,他也毫不在乎。
  毕竟他的脸,是有目共睹的好看,有多好看形容不出,总之是没有瑕疵没有死角,既可以展现带攻击性的帅气,也能展现纯粹年轻的少年容貌,可塑性极强,被人垂涎了也很正常。
  纪嘉奕看着他,眼里竟生出点厌恶的情绪,他咬字清晰而有力:不是。
  宋亦上看见纪嘉奕说完之后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又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他的视线投到宋亦上身后那片清亮亮的地板上,月光和灯光在那里交汇,铺了一地,纪嘉奕微微垂着头,面色又平又静,眼底一片沉沉之影。
  说完不是之后他再没开口,他沉默了。
  短暂的沉默让宋亦上兴奋起来,他眼里闪着光,往前走了半步,拉进了和纪嘉奕的距离。
  那你当初为什么选我?
  宋亦上挑衅着,咄咄逼人,纪嘉奕把视线重新聚焦到他脸上,眉头紧皱后又打开,嘴唇轻启想说话却又合上,最后,他像是经历了严酷的心理战,随便给宋亦上找了条理由。
  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我说因为你的脸,你信么。纪嘉奕的嗓音很凉,口气徐徐淡淡,当初反复看你们试镜的录像,觉得你这张脸最有味道,但是纪嘉奕漂亮修长的手指挑起宋亦上的下巴,迫使两个人的目光更好的往来交锋,他说,但是也就这样了,解约吧。
  纪嘉奕的手指微凉,指腹停留过的地方明明寒意丛生,却无端漫起大火,宋亦上被烫住了。
  不可以。他突然开口。
  纪嘉奕的手已经放了下去,从容地走向身旁的沙发,不紧不慢地坐了下去,给自己挑了个放松的姿势,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温度。
  不可以。宋亦上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你对我感到失望,但是我是你选的,你也有责任。六年前你就想让我演你的电影,你两次都选了我,这是命,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信你自己。
  纪嘉奕抬头,微眯着眼睛看宋亦上,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仰视,一个俯视,宋亦上本该居高临下气势汹汹,但明显是位置占下风的人更神态自若,从容不迫。
  你也有责任。宋亦上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眼睛,身为导演,你难道不应该理解演员吗,这次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这样了,但相比于那些真正耍大牌、处处为难剧组的明星,我已经收敛很多了。不想耽误白天的拍摄时间,我都晚上熬夜去工作了还要怎么样?还有,我喜欢这个故事,我想演这个角色,我这几天看完了你所有的作品。
  我喜欢陶未,也喜欢何厉,我想在自己身上把这两个角色都演出来。宋亦上最后说。
  话一说完,宋亦上觉得自己矫情,他知道自己不敬业,所谓的敬业不过是和更差的人比较比出来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贪心,什么都想要,鱼和熊掌都不想撒手。
  他看见纪嘉奕的眸色微变,透过冰凉的镜片显得那目光过分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和纪嘉奕杠上了,情绪一下子上来和开闸的洪水似的拦都拦不住,既然已经破釜沉舟,不妨再背水一战,人自己已经是得罪了,不害怕再得罪一些,比起这些,他发现在短短的日子里,他已经对角色产生了感情。
  宋亦上一向不喜欢求人,不管在圈子里混多久都改不掉这点,他永远在气势上不输人,此刻他像个要被抛弃的孩子,稚拙地露出了自己的一口尖利獠牙,情急之下,他对纪嘉奕说:你和周晨,你俩的关系不正常吧?如果被大众知道,会爆吧?
  流动的空气突然静止了,赤.裸.裸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味儿四处弥散。
  宋亦上仍记得那天晚上穿着浴袍的男人发丝上还沾着水珠,也记得男人临走前朝纪嘉奕抛了一个飞吻。
  暧昧情景清晰在目,掩盖的秘密让人脸红心跳。
  纪嘉奕抿唇,英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惊惶,他抬眸,两条腿交叠在一起,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
  宋亦上的话没说完,整个人忽而脑袋一重,身子一轻,朝地上倒了下去。
  糟了,低血糖犯了,他最后这样想到。
  晕倒之前,他视线里最后出现的人是纪嘉奕。
  作者有话要说:  纪嘉奕:这种威胁......好吧,一本正经脸╭(╯^╰)╮
  第16章
  宋亦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晨光透过窗户钻进清净的病房,碎碎的阳光在白墙上被风吹着摇曳着身姿,宋亦上偏了偏头,望见床边倚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干练端庄的修身黄色艳丽套装,白皙修长的手里把玩着一支并未点燃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