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第7节
  回营之后,戚炳靖直接将她带至中军帐下,又令周怿四散消息,使大军上下皆知她又被谢淖夺了回来。
  入帐后,他擦亮火烛,照着帐内诸物,令她得以看个清楚。
  卓少炎定睛望去——
  帅氅、将甲、兜鍪、角弓、箭箙、铁剑……全套崭新的武将披挂与兵器,恰合她的身量,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她虽一向冷静自持,然而睹此亦怔怔。
  “比起那套婚服,想必送这些更能合你心意。”他的声音自身后传入她耳中,令她幡然回神。
  而他继续缓缓道:“当年在戎州境内,你我阵锋相对,我曾远远地看过你出战时的模样,这些应该没有制备错。”
  这每一字,都如同一把重锤,深刻地撞落进她心口,砸得她神魂巨震。
  过了许久,久到她不知其实过了究竟有多久,她才感到神智归位,意识回聚。
  卓少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她没有问他是在何时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也没有问是她的哪个举动令他料定她即是卓少疆,而是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为她而制的衣甲。
  戚炳靖定定地望着她。
  她着甲的动作迅捷有序、干脆利落,非久经军旅之人不能如此,全然不似上一回他试探她时那般生涩。
  待看见她将弓挂上左肩、剑佩在右腰后,他无声地笑了。
  她侧转身子,亦无声回视向他。
  火烛微光将全身披挂的她照得铮铮佼佼,戚炳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即卓少疆一事,之前在营中为何向我隐瞒?”
  卓少炎回答道:“我曾一役残杀五万晋俘——落入哪个晋将手中,能得不死?更何况是谢淖。”
  他又问说:“今日在我面前,为何又承认得如此坦荡?”
  她挪动步子,向他走近了些,反问说:“今日的你,舍得杀我?”
  戚炳靖看着她,微微笑了。
  卓少炎摘下兜鍪,静静地看了他 一会儿,又问:“还我旧部、予我兵权……你所图的,仅仅是我的容色、与才智?你要的是——我帮你打下大平的疆土?”
  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隐忍而热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第6章 陆
  人的心,要怎么给?
  ……
  江豫燃眉头微陷地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摊着一张硕大的牛皮舆图。
  卓少炎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急不躁地踱着步。
  大平北境十六州,戎、豫二州已为晋军所破。余下的恒、安、肆、并、光、朔、江、怀、齐、夏、司、秦、梁、冀十四州,守城诸将多为卓少疆旧部,多年来随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要她一朝再度挂帅,将诸军重新纳入麾下可谓顺理成章。
  只不过……
  “卓帅。”江豫燃性子耿直,直接说出心底最在意的疑虑:“诸军倘若此番重入卓帅麾下,是擎大晋军旗,还是擎大平军旗?”
  卓少炎闻言,停住了脚步。
  “豫燃以为,我是降了大晋?”
  “末将固不以为然。”
  她遂坚定了目光,回答他:“既不擎大晋军旗,亦不擎大平军旗。倘若诸将仍信我,云麟军从此往后,便只擎一个‘卓’字。”
  江豫燃先是愣了愣,随即疏平了眉间褶皱。
  “起兵之后,卓帅意欲何为?”
  “我欲从旧计。”
  听闻这话,江豫燃眼中突地一亮,捏拳站起身,“卓帅是说……”
  卓少炎一字一句地说:“废帝,另立。”
  ……
  “世人皆以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却应该很明白,卓氏谋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实……”
  谋反之事,她从未不认。
  然而这罪,自古只降于谋败者。
  数年来处心积虑,所望不过这一事。
  回念建初十六年,若无谢淖此人横空出世、与她在北境缠斗一年有余,此事当早已在她拜将封侯之后大成。
  而今欲从旧计,举步何止艰难。
  ……
  江豫燃镇了镇澎湃心潮,又问:“卓帅不降大晋,谢淖又岂能允让卓帅重聚旧部、举兵南下?”
  “他有所图之物,望我能予其所求。”
  “何物?”
  卓少炎却未作答。
  沉默须臾,她转过话头说:“豫燃,此事没有回头路。你与惟巽之间,恐怕只有待事成之日,方能再见面了。否则,若大事未成,反会将她连累。”
  提到这个名字,一向硬骨铮铮的江豫燃,一刹竟柔软了脸色。
  卓少炎瞧着他的神情,问说:“可会怕她怨你?”
  江豫燃摇头,笃然道:“惟巽知我。”
  李氏惟巽,是江豫燃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目下在朝中任大理司直,平日于大理寺左断刑中专司各路命官、将校及死囚的疑狱审断。二人自江豫燃从军守北境以来,每年便只有在年节时分能够见上一面。纵是如此聚少离多,二人之间相知相惜的情意仍未减灭半分,素为云麟军众将所称羡。
  卓少炎静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觉?”
  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为她死。”
  ……
  日头西移,戚炳靖练兵而归。
  中军大帐中,卓少炎正在细细拭剑,见他回营,神色丝毫未动。
  “听说,你今日去见了江豫燃。”他一面脱卸甲胄,一面道。
  她点了点头,坦坦荡荡地应道:“与他商量我再度挂帅、重聚云麟军旧部、举兵南下三事。”
  停了停,她又要求道:“你领麾下所有人马,助我一道南下。”
  听清后,戚炳靖的动作微微顿住。
  然后他转头望向她:“以哪国之名举兵?”
  “自然不是大平。”卓少炎对上他的目光,“更不可能是大晋。”
  他忽地笑了,笑声粗沉,“你觉得,我凭什么允你?”
  卓少炎丢下剑,站起身,走至他身前,将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一物塞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握住,打量那物,见是一片被随意扯下来的牛皮舆图,边角毛糙,背后潦潦草书数行。
  “是何物?”帐内光线昏昧,他一时未能看清那些字是什么。
  卓少炎答得简单:“婚书。”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谢淖
  卓少炎
  于今缔千秋燕好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兵马为礼,谨订此约
  ……
  戚炳靖持着这张简草的婚书,半晌无言。
  卓少炎遂又开口:“心,我不知该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他蓦地收紧手指,“要。”以火辣辣的目光望着她,他又道:“既要兵马为礼,我便允了你。”
  ……
  那片牛皮舆图被他收入贴身衣内。
  她瞧见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望向它处。
  “此生头一回?”他突然问道。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许久之后,她才轻轻点头,答道:“头一回。”
  ……
  一个月后,这条三千里边境线上的兵变消息传至二国朝堂,海内闻之震动。
  大晋骁将谢淖出兵章陵,夺大平罪故上北将军、逐北侯卓少疆之妹卓少炎入帐内。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建云麟军,振臂之下,大平北境十四州守军闻风倒戈。
  谢淖以麾下兵马并师云麟军,聚兵南下。
  大晋皇帝震怒,鄂王震怒。上谕三发军前,诘之以故,谢淖概不奉诏回表。
  鄂王遂令封地诸郡断其大军辎补,又递表朝中,请发兵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