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后失去记忆 第70节
  里面隐居着许多云梁人,他们不在官府籍录,不缴赋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他们不能被发现,因为当时的监国太子下过诏令,云梁人除奴籍外不得居于长安及洛阳。
  这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人间炼狱的一个避难所。
  而这个避难所,有它的女主人。
  陈宣若将迷迷晃晃的宁娆拉进了一座竹寮,竹寮里置了一座巨大的屏风,自屏风后绕出一人,待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吓得宁娆连退数步。
  好像是在照镜子,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长相,但又好像不那么相像。
  她用青黛画出了飞俏的眉梢,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头发用红发带高高扎起,手中携着一柄长剑,很是英武秀拔。
  自然,单从某个角度来说,与装扮精致,戴着碧玉坠儿、穿着绣花披缎的宁娆截然不同。
  孟淮竹望着宁娆,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笑开:“淮雪,我终于见到你了。”
  宁娆连连后退,踉跄着,撞上了身后的桐木几。
  孟淮竹含笑转向小静:“做得好,义父在你小的时候将你送进宁府,这招棋看来是走对了。”
  小静有所顾忌地偷眼看了看宁娆,全然没有被夸奖的喜悦,只是默默地敛袖低下了头。
  孟淮竹毫不在意,又转向了陈宣若,“你也做得好,不愧这三个月时常往宁府跑,总算让那宁老头儿放下戒备,肯让你把她带出来。”
  陈宣若面无表情,淡然道:“淮竹,何必呢?”
  宁娆扶着桐木几角,在懵懂中抓回一点思绪,倏然看向陈宣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故意接近我?你进出我们家,让我和我爹喜欢你,还让你母亲来提亲,就是为了让我们信任你,让你可以把我带出来?”
  陈宣若面上满是歉意,声音微哑:“对不起,阿娆。”
  “别叫我阿娆!”宁娆嗓音嘶哑,指向孟淮竹:“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孟淮竹含笑望着她,“淮雪,我是你的姐姐,我们一母同胞,是双生女,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姓孟,是云梁孟氏的孟,我的父亲是已故云梁国主孟浮笙,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
  宁娆再一次捂住了头,那些旧日场景仿佛带着尖削锐利的锋棱,在一瞬间破冰而出,朝她刺过来。
  玄珠吓坏了,忙去抚她的额:“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痛了?叫太医吧……”
  墨珠恰在此时进来,禀道:“陈相求见。”
  玄珠看着宁娆的脸色,想都没想,随口道:“娘娘不舒服,先找个理由回绝了罢,叫太医过来。”
  “不。”宁娆抬起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让他进来。”
  墨珠应是,出去。
  玄珠担心着宁娆的身体,可墨珠已出去请陈宣若了,不好再劝,便只好拿来棉披风,给宁娆裹上,扶着她到屏风后坐下。
  墨珠引着陈宣若进来了。
  他端袖揖礼,略含顾忌地看了一眼玄珠,恳求道:“娘娘,臣有事想要单独禀奏,娘娘能否摒退左右?”
  摒退左右?
  六年前,他便是这样,哄着她摒退了小厮和车夫,把她骗到了孟淮竹的面前。如今,又想摒退左右。
  可这一次,是在昭阳殿,这里守卫严密,他还能有什么伎俩?
  宁娆这样想着,唇角噙起嘲讽的笑,朝玄珠道:“你领着宫女们都下去吧。”
  玄珠躬身应是,朝左右女官招了招手,退了出去。
  “阿娆,我知这件事对你甚是不公平,可我已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唯有来求你。若你能答允我,高抬贵手,饶我父母性命,我今后余生便听娘娘差遣,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
  宁娆耐着性子听完,一时竟没有兴趣去追问他所说的事是哪桩,只是隔着屏风细细地打量他。
  这少年卿相,出了名的人品贵重,谁能想到竟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过去五年,宁娆伴君身侧,怎么就能忍住没有向江璃递上些谗言,给他几双小鞋穿?
  陈宣若见宁娆沉默,心里没底,又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宁娆打断。
  “陈相好生客气,你我两家当年颇有些交情,何必这般客气,你这样倒让我不知该如何唤你了,是宣若哥哥,还是……姐夫?”
  陈宣若骤然僵住,惊诧地盯着屏风。
  “我失去记忆刚醒来时还奇怪过,陈相为何年岁至此还不肯娶妻。原来是早就背着父母在外私定了终生,你和孟淮竹当年是在卧薪坞拜过天地,结成夫妻了,所以才这么死心塌地地为她做事。”
  第60章 ...
  屏风外良久无言,陈宣若从最初猝不及防的震惊,到慢慢安宁下来,凝着屏风,唇角微弯,带着些许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想起来了。”
  “这么些日子,我既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恢复记忆,可隐隐又盼望着你能恢复记忆,该念的念,该恨的恨,总好过对自己的过往浑然无知。”
  该念的念,该恨的恨?
  陈宣若还真是一惯的月朗风清,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模样。难道他觉得,这些事可以单纯用一个恨来了结?
  宁娆咬了咬牙,没好气道:“你承认就好,当年就是你和孟淮竹合起伙来把我算计了,当初在长安街头你我偶遇,恐怕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一场精心炮制的阴谋了吧?”
  陈宣若缄默片刻,摇头。
  “可能我的话在你面前已没多少可信,但我还是要说,你我初遇只是偶然,那时我虽然表面平静,但心底很是惊讶,因为,你和淮竹长得乍一看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你们已经成亲了?”
  陈宣若又沉默了,神情微惘,似是陷入追忆。乌黑的瞳眸中流动着什么,隐隐潜藏着温暖和煦的光芒,连带着那张如画一般,俊秀却略显刻板的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嘉业二十四年,我离开了国子监去往岳州游学,归来途中遇匪寇,幸得淮竹相救。我受了些伤,她便收留了我,那段时间……”他微顿,声线温柔:“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今后余生,我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淮竹,让她免受风雨,一世无忧。”
  说到最后,神色不由得转黯。
  大概是他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让孟淮竹免受风雨的本事,这世间的刀剑光影还是会半点不漏的落到她的身上。
  这一番神情告白倒让宁娆心情复杂起来。
  她原本觉得自己恨陈宣若和孟淮竹恨得理直气壮,特别是陈宣若,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她,甚至在她失去记忆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自己才是那个始乱终弃、见异思迁、该遭唾弃的人。
  可转了一圈,发觉原来被陈宣若耍得团团转。
  遥想当初她刚刚醒来偷跑出宫去找他,他可是甚是无辜外加委屈地在她面前说是她要不肯嫁了,是她有了别的心思。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应该早就发觉江璃尾随她而来,是故意说出这些话,好把自己划定在安全的疆域内来抵消江璃的怀疑吧。
  陈宣若自始至终都知道一切,他掌握着全部的真相,只是很有耐心地陪他们这群陷在迷雾里的人演了一出戏,冷眼看着他们步步挣扎,一点点探知迷雾后的真貌。
  这样听上去,他很是可恶,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孟淮竹,或是为了云梁。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他如今贵为右相,深得圣眷,本有着大好的前程,可是却给自己挖了好深、好深的一个大坑。
  宁娆如今心中的那点复杂,半是来自于孟淮竹,半是来自于江璃。
  她心情有些许平静,大约是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惨……
  “陈宣若,我的记忆还有部分残缺,不确定你还替孟淮竹做了多少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迟早有一天会被景桓知道,到那时就算他不忍心杀你,你这丞相也当到头了吧?”
  陈宣若和她不同,纵然她是皇后,听上去更尊贵,可执掌的不过是一些与大局无碍内帷琐事,不管她是不是云梁公主,有没有外心,都很难在江璃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天去。
  可陈宣若是丞相,还是凤阁里掌秉笔权的丞相,总揽六部军政,在朝局中可以说是江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的人,与云梁人暗中相交,更和云梁公主如此密切,往小了不忠于君王,往大了会动摇国本,江璃如何能容得下?
  听她这样问,陈宣若愣了愣,脸上出现了些许失落怅然的神情,但很快掩去,留下一抹风轻云淡:“我年少及第,摘得魁首。又以弱冠之年拜相,本就享了这世间顶级的风光,天下千千万万的仕子就算熬尽心血一辈子都不会有我的际遇,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时运,左右都是我的命,我认。”
  这样的命,真得甘心认吗?
  恐怕越是这样,越是可惜吧。
  大魏立国百余年,这样年少成名手握大权的丞相他是第一个,他不弄权、不结党、不贪腐,却要毁在喜欢上了云梁公主。
  宁娆想到这儿,觉得这人岂止是有点惨,简直惨透了,也没什么心情跟他理论了。
  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你要求我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不答应。”
  陈宣若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拒绝,一默,放缓了声音,几近恳求:“能否让我把话说完?”
  宁娆从怀里把手炉掏出来,将手平铺开贴在上面,没耐烦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了!”
  “可这事关许多人的性命,我不得不说。”
  宁娆暖手的动作一滞,烦闷地吐了口气,“那你说吧,长话短说,直奔主题,不然我不保重自己有耐心听你啰嗦。”
  这倒让陈宣若有些为难了。
  他担心自己直奔主题,宁娆会在自己说到半截时开口轰人……
  犹豫片刻,视线掠过更漏,流沙簌簌陷落,已至酉时,再拖延下去,皇帝陛下就该来昭阳殿了。
  他攥紧了拳,当机立断,以最简略的言语说明了当年宁娆难产一事的前因始末,以及江璃如今可能已经抓到了关键证人,随时会向陈家发难。
  说完了。
  偌大的寝殿静若寒潭,除却流沙陷落和庭前落花的声音,再无声响。
  陈宣若不禁抻头朝屏风后面看去。
  宁娆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挤出一抹冷冽的笑,隔屏风望着陈宣若,幽幽然然道:“你的意思,当年我九死一生,差点带着英儒一起死,全是拜你父母所赐?”
  “景怡被逼夜闯端华门,后来被逐出长安整整四年,也全是因为你的父母?”
  “明明这些事都是他们做下的,可事出之后却像卫道士一样,义正言辞,要给景怡定罪?”
  “事到如今,因为你妹妹干下的好事被景桓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你就舔着脸来找我求情了?”
  宁娆霍的站起身,绕出来,指了指自己的额间,气道:“你看我额头上有红点吗?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吗?!”
  陈宣若低下头,不语。
  宁娆气得发颤,深吸了口气,平展胳膊揽了揽臂纱,回过身背对着陈宣若,尽量让声音平和:“这些事,当年发生的时候,你知道吗?”
  陈宣若一怔,生出些慌乱,忙道:“我不知道!阿娆,我那时……”他突然舌头打结,难以切齿。
  宁娆回过身,目光清冷地盯着他。
  “我那时正是与淮竹难舍难分的时候,找了借口独居在外,除了应付公差就是想和淮竹幽会,对外事半点不上心,也没有察觉我母亲他们的动作。”
  说完,他深低下头,满脸惶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