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娘家的日常生活 第17节
  钟萃想起那日在薛淑妃玉芙宫中听到的心声,垂下眼眸:“多谢严才人的这番好意了,出头不易,她要是往上走我也是为她高兴的,再带一个人就不容易了,我们自己的事这样麻烦别人不好。”
  芸香有些失望:“姑娘说的是。”
  过了午后,钟萃小憩了片刻,下晌后又捡了书看。她最近学得快,千字文已经学完了,钟萃把增广贤文和幼学琼林拿了出来,最后决定先读增广贤文,三哥说的,这一本无需讲解便能通读。
  钟萃打开书,渐渐的皱了眉。
  京城北衙军营,隶属禁卫军,分两支,羽林、虎贲,羽林军负责皇宫守卫,虎贲军驻扎营地,闻衍照旧巡逻虎贲军营。褪去了华服,闻衍披着轻甲,手持长枪,在擂台上跟将士们较量。
  三场,闻衍胜,他把长枪递给身侧侍卫,带着杨培往下,营地里都是虎飙大汉们,哼哧的打着拳,肌肉颤动,每出拳一次都是分外有力,路过士兵身侧,一道“哼”声随着拳头而来,杨培吓了一跳,往一边倒。
  闻衍一把拉了他回来,交代:“小心些。”
  杨培心惊肉颤,弓身福礼:“奴才谢过陛下。”
  闻衍负手继续往前,待巡视完整个军营,这才随着去了统领的帐篷。禁卫军属帝王亲兵,周统领正是他的心腹之一。周统领引着他进了帐,里边还有几位下属,等闻衍入了上首,行完礼后,方说起正事。
  左右不过是往常的事,闻衍很快出了帐子,带着杨培出了营地,外边早已停靠了马车,随侍的宫人搬了踩凳,杨培伸手,闻衍搭上他的手,踩着凳子便上了马车,临进去,他侧了侧脸,看向杨培露出来的青了一圈的手腕。“这是?”
  杨培放下袖子,忙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给擦伤了。”
  闻衍面上看不出情绪,进了马车里,随后侍卫们上了马,护着中间的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一路进宫到了承明殿,闻衍下了御辇,看了眼跟在身侧的杨培:“自去太医院领药。”
  杨培手腕本就隐隐作痛,闻言笑着退下:“老奴谢陛下。”刚走了两步——“等等。”
  杨培转身,弓着身子:“陛下?”
  闻衍站在承明殿门口,向来没有情绪的脸上露出几分纠结,四处的宫人们规规矩矩,杨培低着头,闻衍抿了抿嘴儿,良久才说了句:“去请个太医。”
  杨培微楞。
  王太医今儿当值,身后跟着个提箱的宫侍,从太医院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西六宫最末。到了宫门,便有守门儿的宫人问:“你们是?”
  宫侍问:“可是缀霞宫?王太医来看诊来了。”
  钟萃身份低微,按规矩只有四人伺候,缀霞宫大,只能把顾全两个分来守门。玉贵在他们身上看,福了个礼:“王太医,你里边请。”
  玉贵把人请到偏殿,给芸香说了声儿,钟萃很快迎了出来,她下颚的指印这几天涂了药膏已经快好了,现在只有一层淡淡的红,到偏殿里,钟萃客客气气给王太医问了个好,便由着王太医给她看诊。
  其实钟萃也有些奇怪,她并没请太医,太医怎会主动登门看诊。但很快钟萃又想通了,许王太医是来给宫妃们请平安脉的。
  小半刻钟后,王太医收了绣帕,缓缓开口:“小主的身子骨倒是无甚大碍,只平日稍加歇息便是。”
  钟萃身体还年轻,身体自然不差,她朝王太医道谢:“多谢王太医。”
  王太医很快便带着宫侍走了,临走却留下了一瓶药膏。顾全见多识广,他仔细看了会:“是玉蓉膏。”
  玉蓉膏对瘀伤有奇效,只有宫中才有,年末宫中宴上,也会赐下几瓶给各官家,江陵侯府先侯爷在世时得过两回赏赐,一瓶存在老太太那儿,一瓶随着四姑姑钟明兰当了陪嫁。钟正江继任爵位后,老太太把唯一的一瓶赏给了穆氏,这一瓶玉蓉膏最后到了三姑娘钟蓉手上。
  那时钟萃育有皇子,得以面见家长长辈,穆氏带着已经出嫁的钟蓉进了宫,跟不得宠的钟萃相比,钟蓉浑身珠钗,绫罗加身,还同她炫耀起了她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其中便有这玉蓉膏。
  她是想告诉钟萃,她身在宫中又如何,还不是连一瓶玉蓉膏都不曾见过。钟萃那时候确实没见过,但现在见到了。
  芸香跟着凑近看:“这王太医可真是个好人啊。”
  钟萃不若她高兴,眼里隐隐有些担忧。钟蓉讲过,玉蓉膏珍贵,便是宫中一年所得也不多,除了高位的嫔妃们,往下的嫔妃也是没份的,这样珍贵的东西,王太医非院判,手中如何有这样的东西,还能专门留一瓶给她的。
  玉蓉膏钟萃到底没用,只用了从宫外带来的药膏,又涂了个四五日也好全了,她躲在缀霞宫不出去,住在瑶华宫偏殿的周常在却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去游湖。
  严才人跟她同位才人,钟萃可以不理,但周常在的帖子却不能拒绝,钟萃换了件衣裳,带着芸香彩霞两个去了太湖。
  太湖在御花园的方向,夏日时嫔妃们最是喜欢在湖上泛舟游玩,赏花看景,斗诗,前几日被训斥后,后宫安静了几日,各宫的娘娘们又忍不住约着出来玩了。
  住在瑶华宫偏殿的周常在是这次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一位,被赐下封号菀,薛家与国公府的几位嫡女虽也封为常在,但并未被赐下封号。
  钟萃到时,周常在几个已经在了,严才人陪在下座,亲亲热热的与周常在说着话。见了钟萃,她还朝她招了招:“钟才人来了,常在都等了好一会了。”
  钟萃朝她点点头,对着周常在福了个礼:“周常在。”
  周常在是武官之女,生得英气,却弹得一手好琴,她抬了抬手,语气不咸不淡:“起来吧。”
  钟萃便起身,坐在凉亭下座,垂着眼眸,只有遇到问才开口回上一句半句。湖中的船准备好了,宫人来请她们上船,周常在被围簇在中间,旁边几位娘娘们陪着,钟萃落在最后跟着,严才人不知何时摸了过来,低声同她抱怨:“钟才人,你这性子也太静了点,周常在难得与我们一处,你怎么都不知道说些好听的。”
  钟萃朝她笑笑:“劳严才人费心了。”
  严才人见她老实的模样心里就不耐,很快又凑到其他娘娘身边亲亲热热的说起了话。
  钟萃微微垂下眼。
  太湖风光极好,比钟萃在国公府见过的湖更加波澜,两边垂着杨柳,湖上大片的荷花盛开,粉的白的,在湖上与在岸上全然不同,钟萃是最后一个上的小船,坐在船尾,周常在与另外三个娘娘坐在另一条船上,两条船前后的往湖中划,隐约还能听见两位娘娘在夸周常在琴艺出众。
  严才人又凑到了钟萃身边来,“钟才人会哼曲儿吗?”
  钟萃微微摇头,抿了抿嘴。
  严才人这下才算高兴了:“倒也无碍,钟才人会讲典故,已经比我强太多了,我也就只会哼几首曲儿。”
  她往钟萃身侧靠,钟萃下意识防备起来,除了伺候她多年的芸香和王嬷嬷等,钟萃实在不习惯同人这样亲近,她悄悄往旁边靠了靠,正松了口气,就听严才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与她现在说话的温和高兴不同,语调上扬尖锐,语气浓重,声音里满是嫉妒:【可恨那周常在,不就是会弹个琴么,谁不会弹了,就她得了个好名声?若换做是我被陛下召见,我也可以弹上好几首,我还能哼曲儿呢,她们谁会了,便是这钟才人,也只是会讲几个典故罢了,随口编造的故事,我还能讲出好几个呢。】
  严才人在心里编排完周常在,又编排起了钟萃。
  钟萃原本以为这严才人只是心眼小了一些,有些嫉妒心,未料她竟然这般毫无容人之心,谁若是比她长得好,比她出众一些,她都看不过,非要处处压别人一头才高兴。
  自打拥有了这读心术,钟萃也知道真正表里如一的人太少,大部分人也只是喜欢在心里念叨几句,其实并无恶意,但也有许多人外表温婉热情,在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人性复杂难测,光凭着外表言语实在难以琢磨。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钟萃侧了侧脸,只看从手边顺水飘远的荷花,心思飘得有些远,她不擅长与不熟络的人打交道,虚与委蛇,还不如在宫里看两篇文章,写一篇大字,连夫子都曾说过,她的字不错,要是再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就能练出自己的风骨来了,下次周常在要是下帖子,她就找借口推脱好了…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钟萃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船就撞在一起了,耳边是贵人娘娘们的尖叫声,钟萃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太湖中央却没有支撑,钟萃顺着力道跌落进了太湖里。
  钟萃不会水。
  随行的宫婢们原本站在岸上说着话,突然就见太湖中央两条船撞在了一起,贵人娘娘们高声尖叫,慌不择路,晃动间只能见到衣摆晃动,须臾就有娘娘落了水。
  芸香白着一张脸,她认得落水的那是她们姑娘:“快,快来人救人,我们姑娘她不会水!”
  岸上一片慌乱。湖里,钟萃脑子里“轰”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掉了下去,她刚准备开口,湖水一下灌进来,呛得她口鼻发疼,钟萃伸出手呼救,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
  钟萃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她犹如一只麻雀闯进了宫中这个凤凰窝里,怯怯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看见她们不屑的朝她看过来,低声在旁边嘲笑她上不得台面,贵人们都在赏画品诗,只有她连诗集上的字都认不全,讥讽、嘲笑,不断的围绕着她。
  恍惚中,有人拽着她往上。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太医来了。”
  钟萃迷糊间,只瞧见一抹高大的人影立在她面前,那双锐利的眼审视她许久,在钟萃晕过去前,只见他缓缓抬步,衣摆从面前划过,低沉的声音从上传下来:“送回宫中好生修养。”再多的钟萃便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缀霞宫了,芸香守在床前,先喂她喝了口水,替她捏了捏被角:“姑娘再睡睡,彩云去膳房提米粥了,太医已经给姑娘看过了,姑娘身体无事,在床上躺两天就养好了。”
  钟萃精力不济,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无力:“我怎么掉湖里了。”
  “都怪那严才人。”严才人跟另一条船的娘娘都想争一朵荷花,两人互不相让,争执间让两条船给撞一起了。太湖中央,娘娘们被惊住了,慌不择路之下就撞上了坐在边上的钟萃,借着那力道,钟萃被撞进了湖里,其他的娘娘们却没事。岸上离得远,她们更是没瞧真切。
  钟萃轻轻颔首,突然想起晕过去前那道目光:“陛下?”
  江南贡了几筐贡桔来,这是高太后最喜欢吃的,年年都会运进宫来,闻衍批完奏折,正召了学士讲学,听到报,想到太后素来爱贡桔,便撤了召,亲自带着贡桔送入永寿宫,刚踏入后宫,便撞见了钟萃落水之事。
  “陛下还特意赏了半筐贡桔来,让姑娘好生养着呢。”除了抬入永寿宫的贡桔,便只有薛、董二妃和几位嫔主子处分了些,往下的主子就只有缀霞宫得了半筐。钟萃落水的事后宫都传遍了,也都知道这半筐贡桔是特意安抚缀霞宫的。
  钟萃眼皮往下垂,声音急不可闻:“替我多谢陛下。”
  芸香点点头,放下汤匙,等钟萃睡下,才转身出去。
  闻衍每日上午批阅奏折,下晌后便召大臣商议朝事,或召学士讲学经筵,待夜里再看奏折,等大臣们散去,杨培才入内,替他重新斟了茶水,秉道:“缀霞宫的钟娘娘已经醒了,方才缀霞宫过来谢恩,陛下正商议国事,奴才便叫他叩个头回去了。”
  闻衍点点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反倒是问了句:“这钟萃之父,可是上次崇州粮饷一案被栽赃之人。”
  第24章
  钟正江只是蒙荫混了个正五品的闲职,在衙门打个点,领个差,崇州粮饷一案牵扯地方官员和通政司,钟正江随督察院三司随行,去崇州月余,竟然在他身上发现了赃物,当即下了大狱,吏部侍郎穆良成力保,三司调查后随即释放。
  朝中有勋贵想跟着办件好差事,闻衍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这钟正江竟然这样糊涂,早早被人给栽赃了赃物,竟这么久不曾发现。出了这样的岔子,钟正江能保住位置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敢想请封的,如今还闲赋在家。
  杨培没一会就想起来了:“是,正是江陵侯。”
  上一任江陵侯英武,到这一代江陵侯却是不成气候了,武不成文不就,连身上被人下了手脚都不知。比宫里这位钟小主还不如呢,钟小主虽长得那副样貌,却也懂礼,刚醒了就派了人来谢恩。
  用四个字来概括江陵侯,就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
  京城里勋贵众多,在侯府上还有国公府,从大越开国便传下来,光是能叫得上名号的便有数十家之多。再往上还有皇室宗亲们。江陵侯府的家境在一众勋贵里实属排不上号,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他。
  闻衍本就问得随意,崇州粮饷一案牵连广,也是杨培回禀说起钟萃,闻衍便联想到了这钟正江上次办的差事上。
  钟萃连着躺了三日才有了精神。游湖的娘娘们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专门抽空来看看她,便是来不了的也备了一份薄礼,连周常在也亲自来了一趟。
  钟萃掉湖呛了水,伤了喉,便只乖巧的陪坐着,偶尔回两句,周常在干巴巴的问了几句病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神情有些尴尬,只等着再坐一坐就告辞。嫡女们天然就有自己的圈子,跟庶女们玩不到一块去,也不知道该说甚。
  她抿了抿嘴儿:“我认得你四姐姐钟琳,那时我们…我进宫时她还未曾苏醒,不知现在醒了没?”
  周常在跟钟琳是闺中好友,两人原本是约定好了一起进宫的。
  进宫选秀前一日,钟琳却突染恶疾,周常在也是出宫后才听说,还特意登江陵侯府去看过。以钟琳的样貌和品行,周常在相信钟琳是肯定能入宫的,不料入宫的变成了江陵侯府庶女,周常在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却难免对钟萃不喜,认为她抢了钟琳的入宫名额。
  钟萃庶女出身,天然就在这些嫡女面前矮一头,提及到钟琳,钟萃心里一紧,她抿了抿嘴,垂下眉眼,细声的回答:“四姐姐已经醒了。”
  回完话,钟萃咬着牙,竭力与周常在平视。
  钟萃胆子小,低头低惯了,这是两辈子的习惯,早就成了她的下意识,也正是因为她这副怯懦的模样,叫人笑话了两辈子的上不得台面。书上都说了束带矜庄,徘徊瞻眺,衣裳要穿戴齐整,行为举止要从容不迫,她不是嫡女们肆意张扬,日日受礼仪熏陶,只能再三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露怯叫人看不起。
  周常在微微一笑:“她醒了就好。”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在钟萃耳边随之响起。这声音里带了几分惋惜,与现在的感怀不同,足足的为钟琳着想:【有什么用呢?钟家庶女都入宫了,以后她就只能为臣妇了,要不是这恶疾,以钟琳的才学气质,这宫里也是有她一席之地的,可惜了…不过这钟五不是说只有一张脸生得不错,性子却有些古怪么,爱躲角落,不敢看人呢,现在看来倒也说不上,钟琳还曾问过我如何同庶妹相处呢,也就只有她才这般好心关心一个庶女,问我,我哪儿知道的,总是嫡庶分明,尊卑有序就是。】
  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曾抵足同眠,分享过彼此的秘密,最是亲密无间,对钟琳所言,周常在毫不怀疑。
  原来共同流着钟家血脉的堂姐从前是这般看她的么,觉得她古怪,钟萃哪怕早就知道钟琳表里不一,心里却仍难过了一瞬,这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很快。
  她早就过了抱着被子哭的年纪了。
  周常在得了消息便准备走,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却瞥见窗前书桌上摆着的大字,周常在目光一凝,很是不可思议:“你会写字?”
  【钟琳不是说她们江陵侯府只有嫡女才会请夫子来教导么?】
  大字钟萃都写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要练好一、二时辰的,钟萃轻轻点了个头。
  周常在忍不住问:“那你会认多少字了?”周常在很快想明白了,钟琳突染恶疾,钟蓉落选,钟萃一个庶女进宫,江陵侯府上下明知陛下的喜好,自然会教钟萃认几个字的。不过从选秀到入宫也才两个月,能认得百来个字也算不错的了。钟琳心肠好,连家中这些庶妹也惦记,如今她未能进宫,想来在宫外也惦记着的,忍不住说:“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钟萃眼一亮。
  在侯府的时候,夫子教的跟三哥钟云辉教的不同,三哥学业也重,钟萃怕麻烦他,万一三哥觉得她不懂事不教她了,她就学不了知识了。从她启蒙读三百千,甚至到现在的增广贤文,钟萃一直都是一个人学,她心里早就想有人跟她一起探讨一番了:“多谢周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