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滴毒
  酒吧光怪陆离的灯光投射下来。
  “季哥。”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季亦安回头, 看到岑晗,眉心就皱起来,他往周围看了眼,压低声音:“怎么派你过来了?”
  “我们队里就我一个女的,女性身份会更让他们信任。”岑晗飞快地说, “走吧。”
  蚯蚓在酒吧看到季亦安时也没有吃惊, 他已经听说了宋初在掸邦的动作, 自然知道季亦安也已经得知他手里新到了一批货,季亦安这次来,就是来说服他把货给他的。
  (以下内容依然将蚯蚓说的缅甸语直接表述成中文)
  “兄弟,这才几天,你身边就换妞儿了?”蚯蚓笑得猥琐,他今天还架了副眼镜, 从反光的镜片底下透出点下流的意味。
  “哪儿的话。”季亦安神色不变, 走上前跟他握了握手,“听说蚯蚓哥近来在云南遇到了困境, 我这是带人给你解围来了。”
  听完翻译人员的话,蚯蚓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目光在岑晗身上搜刮几眼:“她是谁?”
  “警察。”岑晗说。
  周围几人瞬间面色紧绷, 手已经迅速捏住枪柄了, 蓄势待发。
  蚯蚓朝身后挥了一下手,看着季亦安, 要他给个解释。
  季亦安笑了下:“云南的警察, 她是来帮你渡过难关的。”
  蚯蚓沉声:“叫什么名字?”
  岑晗:“韩岑。”
  他们缉毒警的个人信息都是加密再加密的, 只要没真正正面出现在毒贩面前过,完全可以捏造出一个全新的身份。
  “她能怎么帮我?”蚯蚓问季亦安。
  季亦安坐在沙发上,又把岑晗也拉到旁边坐下:“她是自己人。她以前负责东部地区,我都是在她庇护下倒的货,合作两三年了,信得过。”
  他巧妙地让自己和蚯蚓站在同一阵营,直接忽视了蚯蚓对他并没有完全放下心。
  “你们怎么合作的?”
  “东部没云南边境对毒品这么严的控制,只要突击扫毒前知会一声就行了。”他说着还轻点烟卷,笑里带着几分能蒙混过关的炫耀。
  “既然蚯蚓哥你已经有稳妥的运输途径,只要警察不去查,没了陈裕固那样的事,不就万事大吉了?”
  蚯蚓看着他:“你现在是准备要抢陈裕固手里的货源?”
  “我跟他是朋友,可我也是商人。”季亦安吐出一圈烟,“利益为重。”
  蚯蚓盯了他半晌,最后笑了。
  “陈老板最近好久没跟我联络了,你知道他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岑晗挑眉:“他现在自顾不暇,警方已经在监视他了。”
  蚯蚓愣了愣:“怎么?”
  “蚯蚓哥,你真当‘蓝太阳’被藏得□□无缝,警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么?”岑晗嗤笑一声,眼神些许轻蔑,“之前有两个从陈裕固地下赌场出来的人,互殴死亡,警方已经沿着这条线索查过去了。”
  岑晗好整以暇地看着蚯蚓的表情。
  季亦安呼出来的烟让两人的脸都有几分不正切。
  岑晗适时又说:“不过你放心,现阶段只是怀疑,法医科对死者体内毒品进行了提取,还不能确定就是‘蓝太阳’,只不过陈裕固这条贸易链已经彻底断了,你也该找新的雇主了。”
  季亦安笑:“比如我们俩。”
  ***
  从酒吧里出来已经夜里九点。
  季亦安把岑晗送回车上,萧岩和大明都在,为了防止发生脱离预期的事件,车上武器充足。
  “你们先回去吧。”季亦安关上车门,弯腰对着车窗里说,“蚯蚓差不多该上钩了,可能还会做点什么来做最后的确定,你们在那边也注意安全。”
  “季队,一块儿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吧?”萧岩探出脑袋。
  季亦安刚刚把身上另一只手机开机,宋初的信息跳出来,五分钟之前发来的。
  【我快到了。】
  他不由勾唇笑了笑,又对车里人说:“我还要去接宋初,你们自己去吧。”
  作为已经窥见某些真相的岑晗与萧岩立马安静如鸡,只有傻白甜大明还在乐呵呵说:“那正好啊,一块儿呗。”
  岑晗:“……”
  想死。
  萧岩:“……”
  好尴尬。
  季亦安笑:“我问问。”
  季亦安低头给宋初回信息:我过来接你,大明他们三个人也在,你要一起去吃夜宵吗?
  宋初很快回复:直接去我们家里吃吧,国立叔给我做了好多吃的让我带回来。
  季亦安看着“我们家”三个字不由笑开,揉了揉鼻梁,把家门钥匙扔进去:“去家里吃,在外面也不方便谈事情,你们先过去,我接完宋初就来。”
  ***
  这里的冬季并不冷,缺少工业活动让冬夜的星河非常明亮,烟火气与广袤的宇宙笼罩而下。
  季亦安开车到汽车站,车辆穿过一盏又一盏暖黄色的路灯,连带心尖儿上都跃起点喜悦的期盼。
  这才几个小时没见。
  他已经非常想宋初了。
  车站里人声嘈杂,大家都拎着大包小包,拥挤又疲倦,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因为拎重物而肩膀一高一低。
  模糊的灯光晕在柱子旁的小姑娘身上,将她额角毛茸茸的碎发都染上温柔的色彩。
  她好像与这一片闹市完全隔绝,安静又柔和。
  小姑娘梳着利落的马尾,几缕发梢垂在白皙瘦削的脖颈,唇色艳丽,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双手拎着袋子垂在腿前,手腕上系了一根绳,绳的另一端是趴在她脚边的小金毛。
  她外套衬衫被风吹得扬起,像一阵熏人的暖风。
  “宋初!”季亦安跨步下车,朝宋初抬了下手。
  小姑娘明媚的双眸看过来,一见他就笑。
  一把抱上小狗,就噔噔噔跑过来,清脆地喊:“季队长!”
  季亦安一只手虚虚扣住飞奔过来的宋初的腰:“等一会儿了吧。”
  “不久。”
  季亦安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里面都是郑国立给的吃食,他把袋子放到车后座,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上车。”
  宋初坐上车,把小狗放在腿上,奶狗不怕生,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季亦安。
  季亦安摸了摸它的下巴,还冲它抬着下巴逗弄,眼神都软化下来。
  “你喜欢狗么?”宋初问。
  “喜欢。”季亦安笑了下,“不过我接触多的都是缉毒犬,没这样牙都没生好的奶狗。”
  “缉毒犬?”
  “嗯,局里有三只,有一只也是金毛,下回带你去看看。”
  “好啊。你会训狗?”
  “哪儿。”季亦安笑了笑,摸了下鼻子,把车开出去,“有专门训犬人员,我也就看他们训练过,挺辛苦的。”
  宋初抱着小金毛,一下一下摸着它柔软的毛:“队长,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嗯?”季亦安想了一下,“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我们局里的狗都是用出生日期当名字的,七七、八|九、二五。挺没新意的。”
  “我觉得挺好听。”宋初说,“可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那就今天的日期?”
  宋初看了眼手机,一月十五。
  宋初眼睛睁大了点:“今天是元宵啊!”
  “……”季亦安失笑,“年都没过呢哪来的元宵?国外呆久了这都忘了,农历十五才是元宵。”
  “啊……”宋初反应过来,摸了下鼻子。
  她太久没回国内过年了,看到一月十五第一反应就是元宵节,真是越过越糊涂了。
  宋初:“那就将错就错叫元宵吧,还挺好听的呀,寓意也好。”
  季亦安偏头看了她一眼,正好撞上宋初的双眸。
  宋初:“怎么?”
  “以前没想过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元宵的寓意很好。”他一笑,声调散漫,“是挺好的。”
  宋初明白他意思:“嗯,算一算我也好久没犯病了。”
  “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我转正了?”
  宋初扑哧笑出声:“正式开始考虑。”
  ***
  两人心情愉悦的把车开到公寓底下,又去马路对面的小超市买了几打啤酒。
  回到家,萧岩、岑晗和大明三人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电视内容非常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当地新闻。
  季亦安把郑国立给的那些饭菜放到微波炉里热了热,不能用微波炉的被他倒进锅里重新热一遍。
  这个厨房他们还是第一次用,宋初不会做饭也懒得做,一般在家就是便当,出门就随便找个快餐馆解决了。
  宋初看着季亦安的背影,心口一热,走进厨房,从后面环住了季亦安的腰。
  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你还会做菜?”
  季亦安偏头看了她一眼,在她额头上亲了下:“会一点。这个重新热一遍就可以,不难。”
  宋初在他颈窝蹭了蹭,从鼻子里闷闷地哼了一声:“我觉得挺难。”
  “我会就可以了。”季亦安说,“我这很快,你先出去吧,元宵也该饿了。”
  宋初笑了笑,撒开爪子到客厅。
  元宵凭着它那可怜兮兮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已经成功夺得了沙发上三人的欢心。
  宋初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厨房跟季亦安的腻歪样有没有被他们看见,反正看三个人的神色倒是挺尴尬的,尤其大明整张脸都红了。
  宋初心里觉得好笑,觉得他们三人也着实是可爱的很。
  她拿了一个陶瓷碗,把之前买的狗粮倒了满满一碗,走过去,敲了敲碗:“元宵,吃饭了。”
  萧岩把元宵轻轻放到地上:“它叫元宵啊?”
  宋初“嗯”了一声。
  “挺好听的啊。”
  他们这样的一线缉毒警,因为任务总是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更能体会“元宵”这个名字的含义。
  是啊。
  希望你们在前方冲锋陷阵时,
  不要忘了身后等候的身影。
  永远别忘了回来过元宵节。
  祝你们万事胜意、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宋初把碗放到地上,元宵嗅着味道刚要过来又被萧岩制止了:“它这才一个多月大吧,你这狗粮也放太多了吧。”
  “它们吃饱了不会停下来吗。”宋初愣了愣。
  “……”萧岩无奈,“奶狗哪懂这么多,吃多了会不好的。”
  宋初点点头,抓了一把狗粮出来:“这样可以吗?”
  萧岩没想到宋初这么好说话,他对宋初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她把两个男人的双手割得鲜血淋漓、以及婚礼上脾气古怪的模样。
  “差不多了。”他说。
  宋初把狗粮递过去,又把手里抓起的一把扔进了垃圾桶,洗了把手重新出来。
  她对生命没有敬意,这是长年累月、各种经历造成的内心的一块空白。
  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所以她很容易在脾气上来时做出些冲动的事,很多时候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因为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懂得尊重生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还是元宵的。
  她倒狗粮时想得很简单,就是不能让它饿着,完全没有想什么样的量合适、会不会吃撑、吃撑了又会怎样?
  她没有那根神经让她去考虑这些关于生命的细节。
  可是这一辈子这么长,总是有时间留给她去学习的,学会去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如果做不到,她也可以去学习怎么伪装地像一个正常人。
  至少,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怎么爱护一条一个月大的小狗的生命。
  慢慢来吧。
  ***
  季亦安很快就热好了菜,他洗了几个碟子把菜重新摆了盘。
  “宋初!”他在厨房里喊了一声。
  宋初:“欸!”
  “帮我来端一下菜!”
  “来了!”
  宋初起身进了厨房,剩下客厅三人面面相觑。
  大明干咳一声:“你们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季队跟宋初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
  萧岩摊手,看了岑晗一眼:“我也刚知道不久。”
  岑晗翻了个白眼:“我还不够惨吗,还要我主动跟你们提?”
  大明搓了搓手:“……我怎么觉得他俩现在的相处模式已经老夫老妻了。”
  “我还以为季队是不会被诱惑的。”萧岩痛心疾首地说,“妖女啊!”
  岑晗、大明附和:“妖女!”
  没一会儿,“妖女”就拎着五个玻璃杯走出来,虽然是被叫进去端菜的,可最后菜都是被季亦安端出来的,不知道是怕烫着她的手还是怎么,把妖女的特质贯穿到底。
  三人瞬间噤声。
  看着宋初把玻璃杯摆到茶几上,又拎起啤酒,一手一瓶,将瓶盖扣在茶几边缘,一用力,“啵”一声便开了两瓶。
  萧岩:“……我来开吧。”
  “好。”宋初挺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啤酒递过去。
  季亦安跟着把菜都摆上桌,来回三趟才把热好的菜都给端了出来。
  “都是郑队做的,我热了一下。”
  他说完又从宋初手里接过酒瓶,往五个玻璃杯里都倒了满杯。
  茶几太矮,坐在沙发上反倒不舒服,五人索性都盘腿坐在地上,季亦安和宋初坐在另一面。
  “干一个。”季亦安拎起酒杯,磕着茶几玻璃敲了敲。
  于是五个玻璃杯举到半空撞在一起,橙黄的液体溢出来,濡湿了他们的指尖,刚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啤酒洒出来,落进了菜汤里。
  大明:“希望早点能查出‘蓝太阳’的源头!”
  萧岩:“希望早点抓住弩古这个大毒枭!”
  岑晗:“希望大家出任务能永远平平安安的!”
  他们一人一句按着顺时针方向说,下一个该轮到宋初,她仰头灌了口酒,有点茫然地发现对面三人都看着她,才恍然觉出该轮到她说愿望了。
  她似乎好像也没什么心愿。
  宋初余光瞥了眼季亦安。
  后者食指与拇指懒懒地拎着酒杯,手肘撑在茶几上,一副慵懒散漫、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初想了想,说:“希望我的病早点好。”
  岑晗一愣:“你生病了?”
  宋初看了她一眼,很快弯起眼角,朝她眨了眨眼,大义凛然道:“嗯,精神病。”
  岑晗:“……看得出来。”
  一旁季亦安的笑容更大了。
  萧岩敲了敲筷子,催到:“季队,你了。”
  季亦安偏头,又喝了口酒,手腕懒洋洋地晃着:“我没什么愿望,总之大家都顺顺利利的就好。”
  大明“嗤”了一声:“这愿望也太没诚意了。”
  他话音未落,后面的电视突然跳转了一个画面,切到了中国北京公安的转播频道,熟悉的国语让几人朝电视看过去。
  宋初转头往电视瞥了一眼。
  “……”
  得。
  屏幕上的是亲爹。
  “欸,这不是部长么。”岑晗一边吃东西一边说了一句。
  上回伽苏杀了无辜中国公民,新闻还在连续报道这件事,宋诚正在会议上坚定发出申明,表示中方绝不姑息这种做法,任何挑衅中方危害中国公民的行为,中方都会不惜采取一切武力手段进行抵抗。
  宋初听着亲爹洪亮的嗓音,一时有些迷糊。
  这一对比才觉出他跟自己发语音时声线的温柔。
  “部长今年几岁了?”大明问。
  季亦安想了一下:“55岁了吧我记得。”
  岑晗:“听说以前负责港澳那一块的缉毒任务的,干了十几年的一线后来受了伤才退居二线的。”
  宋初愣了愣:“什么伤?”
  “嗯?”岑晗看了她一眼,“听说是中弹了吧,进了icu,差点性命危险。”
  宋初全然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季亦安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好几年前了,七八年了吧。”
  这是宋初刚出国不久的事,她很少主动给她爸打电话,只偶尔发个短信抱个平安,出了那样子的事不想让她担心不告诉她也正常。
  可她竟然真就疏忽到连自己父亲差点病危的消息都是好几年后听别人提起的。
  自己痛苦沉沦的这几年。
  到底是忽视了多少东西。
  ***
  吃完夜宵,岑晗三人没有多留。
  季亦安把他们送到门口,重新关上门后回头就看到宋初已经默默在收拾碗筷了。
  柔和的灯光照亮少女半边脸庞,沙发脚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让这一切看上去都十分温馨。
  “我来吧。”季亦安从她手里接过碗筷,“也不早了,你先前洗个澡。”
  “嗯。”
  宋初撤了手,却没有回房,亦步亦趋地跟着季亦安进了厨房,看他打开水,拿抹布抹掉了盘子上的油污。
  她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空荡地笼着她瘦削的身躯。
  季亦安飞快地洗完那几个餐盘,沥干水重新放回碗橱,一偏头就看见小姑娘目光放空望着窗外。
  他揉了揉宋初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突然有点想我爸。”
  季亦安略微垂眸,揽着人的腰把她抱进了怀里。
  他拖着声调懒洋洋的开口,略带沙哑的声线慵懒,又像包容了无尽的宠溺。
  “我们初初,这是终于要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