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邓川非常专心地听着,却还是忍不住,分出一点心神偷偷看她。她的衬衫领口空出一个扣子,微微袒露出一点单薄的锁骨,肌肤像春天初霁的雪,握着笔的手指纤细,在纸上划过,做出一些方便理解的标注。这面讲完,她把纸翻过来,指节曲起,又是别样风情。
  翻页后,徐薇没接着讲,稍稍顿住,给彼此一点缓冲的时间。她转过头,看邓川听得如何,眼里含着一点笑意。
  看得出来,徐薇非常享受授课的时刻。邓川看着她,感同身受到她身上此刻的满足,忽然意识到,徐薇是真的喜欢当老师。
  她脑海中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徐薇课上得好,课后辅导也极尽耐心。同学们对她评价很高。她有距离感,却并不难接近。邓川想起每天晚上徐薇几乎总是最晚走的。她们一同走过漆黑的楼道,她的脚步声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响着。昏黄路灯下,她的声音跟夜色一样温柔。还有周六晚上,她关上的那扇窗,递过来的那一袋水果。
  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的美丽,在于朦胧感,凡人赋予美好事物的幻想一旦清晰,便免不了落入庸俗的下场。但徐薇不同,越靠近,邓川心中那点模糊的念想反而越鲜明。
  邓川喜欢摄影,自恃有一双能发现流霞虹霓的眼睛,但此时此刻,她看着徐薇近在咫尺的脸。想,她只需要一双能欣赏流霞虹霓的眼睛,来欣赏徐薇。
  邓川想得那么入神,直到徐薇轻轻地问:我们继续?
  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
  好。
  人一旦专注起来,时间就过得格外地快。当徐薇给邓川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说暂时就到这里,其他知识点我们还没讲时,下课铃也同时响了。
  她们对看一眼,相视一笑。气氛恰到好处,邓川心满意足,把椅子放回原位,跟徐薇告别。
  这时,理科班的一个数学老师走进来,有些轻佻地喊徐薇:徐老师今天又是你看晚自习啊。
  他嗓门大,办公室的安静一下被打破。
  邓川认识他,还要得益于他标志性的地中海发型,和苏眠平时的吐槽,说他行事油腻,重男轻女,看不起女生学理科,这么大年纪还是单身,又喜欢对着女生讲些有的没的。
  地中海看见邓川站着不动,诧异地拔高音调,这位同学,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快回教室。我跟你徐老师还有事要说。
  徐薇皱了皱眉,稍纵即逝,如果不是邓川一直潜心盯着她的脸,一定发现不了。她把笔在桌子上搁下来,问:您有什么事?
  徐老师,我母亲从外地旅游回来,带回来的橘子,可甜了。你尝尝?见徐薇说话,地中海便没在意邓川,可能觉得有学生在场也不错,殷勤道。
  徐薇看一眼电脑,合上,冷淡地说:不用。您自己留着。
  地中海厚着脸笑:你看,见外了不是?作势要给。
  拿着吧,徐老师连这都舍不得收我的吗?
  真不用,您提回去吧。
  徐薇不软不硬地说完,连笑容都欠奉。她站起身,拿过桌面一沓卷子和椅背上的外套,跟邓川说:我们走。
  又冲着地中海说一句:快上课了。您还是回去。
  见邓川不动,徐薇轻轻推了邓川一把。
  走廊上人来人往,接踵的肩膀把她俩分成一前一后,徐薇没有说话,邓川亦默然。她望着徐薇的背影,忍不住回头看,地中海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年男人腼着肚腩,看上去竟也有些萧瑟。
  邓川不用想,就知道地中海喜欢徐薇,徐薇不喜欢他。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徐薇,不留情面,冷酷地与对方划清界限。她控制不住地想到自己,成年人尚且被拒绝得如此残酷,更遑论,她还是她的学生。一旦徐薇发觉她的心思,她也会像对待地中海这样对待她吗?
  她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东西。时间,身份,阅历,每一样都是无法回头补上的鸿沟。邓川的世界只困在小小的三尺书桌里,可徐薇不一样,她见识过更广阔的天空,接触过更多的人和事。她们生命的厚度和质量有本质上的区别。
  邓川不用想,也知道。徐薇不可能会喜欢她。
  邓川只能停住飞散的思维,再想下去,只会指向一个结果:她们之间毫无可能。
  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现阶段处理这段感情的唯一出路:内敛和自持。要等,等她成年,等她不再是她的学生,等她能真正站在她面前。好饭不怕晚。酒香不怕巷子深。她要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酿成酒,静悄悄地,等待开坛启封的那一天。
  她没有经验,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即将会懂得,喜欢上一个人的第二种感受,是忍耐。
  这一刻,责任感战胜了倾诉欲,更深沉的向往盖过青春的冲动。邓川仿佛又长大一些。她望着徐薇单薄的肩,那么近,仿若咫尺之间,又远在天边。
  邓川想,既然她和徐薇的人生已经无法同步了,她做不成她的行星,那就更努力一点,做她的月亮。跟她一同发光。
  。
  现下最要紧的事,是高考。
  两人一同回到教室,邓川在座位上坐下,见各科试卷都已经发完。记录着个人名次的纸条也发下来了。
  她这次考得不错,排到年级第二。第一的分数跟她咬得很紧,仅仅比她高出三分。周围的人都说惜败惜败,可惜可惜。她倒不觉得有什么,高考之前的考试都只是为了测试学生对于知识的掌握情况,排位只是辅助参考因素。
  桌面横七竖八堆满卷子。吴傅武跟她借数学卷子订正。他的桌子上贴了一个小小的距离高考还有x天的倒计时,邓川转头时看见。竟无端有些紧张的希冀。
  试卷被收拾干净,分门别类码好。桌面空出来,只留下徐薇写的那几张纸。邓川盯着,认真地考虑了一会,要不要把这几张纸塑封珍藏。她看了又看,最终还是选择夹在笔记本里,方便每天能看见。
  这厢,徐薇站在讲台上,不经意间看见邓川的动作。挑了下眉,她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邓川的动作很郑重,是她一贯的认真。
  小朋友的状态看起来似乎非常好。徐薇一面在讲台上坐下来,一面想。
  她没能在讲台上久坐。不一会,就有学生拿着试卷来找她分析。第一个开了头,引起不少人蠢蠢欲动。避免打扰晚自习,徐薇站起身,示意来找她的学生和她往外边走。
  徐薇一直站在外头。
  邓川在对付试卷和笔记的间隙,假装不经意地朝外看。
  徐薇穿着高跟鞋,合适但好看的高度,长裤,露出半个洁白的脚踝,许是站得累了,她稍稍半倚在栏杆,放松地举着试卷跟学生说话。在学生与学生交接的空隙,她仰起头深呼吸,胸口小小地起伏一下。不时看看室内。
  又送走一个学生。下一个学生已经站起身。徐薇站直身子,拢了拢领口。
  夜深了。晚来风急。
  徐薇衬衫外只穿一件薄外套。凉意入骨。冻得指尖都有些发白,但办公室远,学生来回也麻烦,她觉得温度还能忍受,便一直站到了晚自习结束。
  回到办公室,她补救式地喝了一大杯热水。但走回宿舍的路上更冷。她走得快,但还是冻着了。洗澡时,已经开始畏寒。入睡前更隐隐有些头疼。
  秦姝拿手背贴了贴,说没发烧。
  徐薇抱有一丝侥幸地多添了一条毯子盖着,想着,明天也许就没事了。
  事不遂人愿。
  第二天起床,徐薇感觉很不适。
  头晕,乏力,嗓子干痒。她强撑着去洗漱,开口的声音把秦姝吓一跳。
  勉强吃了早餐,又咽下感冒药。去到教室上课。
  好在今天安排的课程内容是讲解月考卷子。比较轻松。她没什么精神,强撑着上完一节课,声音都哑了。
  刚到办公室坐下,便有学生来找。是徐薇负责的另一个班的学生。小姑娘拿了一道课外练习的习题来问,徐薇示意自己不方便说话,把答案写在纸上给她看。
  小姑娘看了好一会,中间又圈出关键步骤问徐薇,这个思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一步要这样推论,她依旧无声地把回答备注在纸上。
  到最后,小姑娘拿着写满字的纸道别,说还不是很懂,回去再研究研究,就不打扰老师了。又关心一句:老师你要多喝水啊。
  徐薇清了清嗓子,开口答:谢谢。
  声音已经哑成气声。
  邓川从门外朝她们走过来,侧身让小姑娘过去。
  徐薇扶着昏沉沉的额头,抬头看她,问:怎么了?
  声音很微弱。
  邓川没说话,把手里一袋东西放在她桌上。
  徐薇仔细一看。发现是她上次给她拿过去的抗病毒口服液,感冒冲剂。除此之外,还有一盒草珊瑚含片。
  她一时无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嗓子更疼了。邓川也不吭声。办公桌前,气氛一时凝住。
  第12章
  桌上的水还冒着热气。
  徐薇垂着眼,盯住杯口袅袅上升的水汽,等对方开口。
  身体上的无力,让思维也变得迟滞。罕见的,她放松了心神。让一直被她牢牢掌握的某些尺度,不自觉地被交付出去。
  下课后热闹的办公室里,没人注意到这一隅片刻小小的沉默。
  邓川稍稍俯下身子扶着桌面,声音热度离她很近,音量也轻,像在耳语。语气从容,又镇定:老师。我们看您好像有点不舒服。正好我手边有药,就给您送来了。
  徐薇沉吟,又犹豫半晌,说:谢谢。我有吃药。昏沉间,她没有自称老师,邓川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心里一动,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徐薇抬了下眼皮,正好撞进她的眼底,小朋友目光灼灼,像在期待着什么。
  她强撑着昏沉的脑袋想了想:...还是谢谢你。
  又夸一句:你们有心了。
  她瞥眼邓川搭在纸上的手,说话时嘴唇翕动,声音很哑,只有气息吞吐。
  非常虚弱的模样。
  那老师,我先走了。邓川说,稍稍抿着唇,你要记得吃药哦。
  徐薇仍旧撑着头,闻言抬眸,好。去吧。
  她眼尖,一眼就看见邓川泛红的耳廓。但她此刻的思绪反应得格外缓慢,等邓川走后,才回过味来。有些莞尔地弯弯唇角,把桌上的一袋子药收好。
  隔壁的数学老师见她动作,转过头,问:徐老师跟邓川挺熟啊?他是邓川高二的数学老师,认得她。见两人有些别扭又莫名和谐的相处状态,一时好奇得很。
  徐薇本来想说还可以。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只淡淡地笑一下。
  她拆开那盒草珊瑚含片。取了一颗放进嘴里。
  中年男人格外絮叨,徐薇没怎么搭理他,也在那自顾自感叹:邓川这孩子挺好的。就是心气高,比较傲。以前都不怎么理人。现在都会关心老师了。长大了哈。
  他话说得熟稔,徐薇不好不回话,嗯了一声,带着些鼻音。
  隔壁数学老师旋即反应过来她还在生病,遂收住话头,不再多言。
  好不容易捱过上午,快到午饭时,秦姝来找她。
  徐薇的脸色实在不好,她下午没课,但班主任不能不去看着,秦姝好说歹说,让她请了半天假,在宿舍歇着。
  徐薇不常生病,自然也没什么生病休养的自觉。秦姝去上课,她睡了一会儿,感觉头没那么疼了。便坐直身子,打算喝口水。再看会书。
  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本来是想查看工作信息,没成想。回复完工作消息往下翻,居然有条消息来自备注弟弟。
  徐薇怔住,不自觉地咬住嘴唇。
  她跟家里人一般不联系。若联系起来,也只为那一件事。
  果然,徐浩给她发微信,说妈妈的忌日快到了,问她回不回去。
  徐薇沉默着,半晌没回过神。
  周六静悄悄地注视着她。看她不动,晃晃尾巴,走到她的怀里卧下。
  这是秦姝起的名字,她纠结大半个晚上,最终还是放弃潮流猫咪的名号,把名字定为它和徐薇相遇的那天。
  徐薇抚了一下它的背脊,柔软顺滑的触感,让她勉强找回一点思考的气力。
  但手指在键盘上徘徊许久,光标处的字句还是打了又删。徐薇注意到,徐浩的消息是中午十二点多发的。那时她已经休息,时隔三个多小时没回复,相必他已经判断出了问题的答案。
  她承认,她的第一念头也还是逃避。
  但或许是生病让她的心防变得格外脆弱,明明已经时隔多年,盯着千里之外的亲人发来的消息。徐薇还是久违地感到有些难过。
  她低落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回复徐浩。
  妈妈她会自己找时间去探望,但不会是跟他们一起。
  周六仰起头看她,眼睛圆溜溜的,瞳孔是剔透的黄绿色,有些深邃,像能一眼看透她的脆弱。徐薇捧着它的脸,顺了顺它的胡须。看它不习惯地扭脸,忍不住,把头埋在它头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心里烦乱得很,和衣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傍晚,秦姝回来,给她提回来打包的白粥,还有几样小菜。
  徐薇没什么胃口,但惦记着要吃药,还是勉强吃了些。
  她吃过药,洗漱过后,略略感觉清爽些。好在没有发烧,徐薇心情松快一点,回到床上歇下。
  秦姝写完教案,来房里看她,见她还一脸淡定地一边看平板上的往年期中考题,一边写命题分析。
  她实在受不了,作势要收走:姐姐,还生着病呢,能不能别这么爱岗敬业啊。学校给你发双份工资吗?
  徐薇攥住了,没放:我心里有数的。
  你别说这种话了。你什么时候心里没数啊,你可是什么事情都能预料。秦姝没好声气,又嘲笑:可惜就是没料到会感冒哈。
  她经常跟徐薇这么开玩笑,没想到这次说完徐薇愣怔片刻,才开口道:也不是什么都能预料得到。
  语毕把平板按熄,塞到她手里。冷清清说一句:我要睡觉了。你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秦姝不明所以,但还是好脾气地往外头走,问她:要喝水吗?
  徐薇答:不了。
  便只余下一声关门声回答她的话。
  这一夜徐薇睡得并不安稳。多年前一些糟糕的记忆突入梦魇。那些她以为自己不在意了的事,其实并没有被她忘却,也没有被她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