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别废话了。现在整座枎城就是个祭祀场,你们想留下来当人牲吗!娄江找对了方位,引着一群人,迅速地朝城南奔去。
  为什么说是祭祀?
  陆净跟着娄江,一边避开木然前行的人,一边问。
  血。
  出乎意料,回答的人不是娄江。
  是仇薄灯。
  祭典中五祀里,肉代表丰盛,血代表清洁。借助血,人能沟通上下。仇薄灯的神色非常凝重,卜辞对祭的解释,最早的是从手持肉,取其湆汁,所谓湆汁就是血。费尽心力用影傀控制整座城,以取得自愿的献血,这是最高等级的祭祀。
  你连卜辞都读了?左月生扛着叶仓,不过你家伙连我爷爷那又臭又长的笔记都读了
  好厉害!陆净肃然起敬。
  娄江额上青筋止跳:你先给我从墙头上下来!好好走路!
  我不!仇薄灯断然拒绝,路上都是血,太脏了!
  娄江恨不得跟玄清道长换换,他去请上神降世,他来带这帮二世祖逃命。忽然,娄江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盯着仇薄灯看了两眼,脸色大变:你手上的灯笼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啊?仇薄灯举了举手中的纸灯笼,他抛给我的。
  被太一剑拉下枎木时,祝师将一直提着的灯笼抛了过来,仇薄灯本能地就伸手接住了。
  现在觉得还挺好的,光比火把干净多了。
  他?
  意识到仇薄灯口中的他就是眼下头顶天空中,跟赤面六目武神打得声如闷雷的人后,娄江眼前一黑,忍无可忍,要去把仇薄灯拽下来,把那盏天杀的灯丢了。
  等一下,陆净弱弱地插口,我那些护卫呢?他们跟我来的,我得带他们一起走。
  娄江脚步一顿。
  死了。他淡淡地说,全死了。
  陆净不说话了,闷闷地跟着。
  枎城怎么办?左月生问,枎城跟我们山海阁交贡金,可没有一年拖欠过。他说话的时候,打一步步前行的枎城人身边走过,和他们木然的眼睛一对视不由得腿就有些哆嗦,按、按规定,要是有大事,山海阁得庇护枎城。这些人,他们还有救吗?
  有吧。娄江看了天上一眼,等冒充祝师的控傀人死了,他们就能恢复了。
  不对。
  仇薄灯在墙头站住,祝师抛给他的纸灯笼看着很普通,但透过素纸漏出来的光非常柔和。街道上被影傀寄生的人手中虽然也高举着火把,但两种光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个明净澄澈,一个昏红浑浊,仿佛一个照向人间,一个照向幽冥。
  微光落在仇薄灯脸上。
  娄江忽然发现,这位太乙的头号纨绔生了一双令人畏惧的眼睛,眸色纯黑,不笑时幽深冷锐。
  控傀人不是他。
  第13章 瘴月过四野开
  喂喂喂,左月生扛着叶仓,两股战战,仇大少爷,您可千万别被一点小殷勤骗了啊!你瞅瞅天上,那架势是好人能打出来的吗?
  陆净脸色煞白地点头表示赞同。
  以他们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万丈高空中战局的具体情况,但厮杀双方的战斗已经让整片夜空都翻滚起来了。不管三十六颗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无关要紧了。
  因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举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层熔金,大写的圣光普照。反观和他交手的祝师,挥刀振袖,血色瓢泼,剩下的一半天空阴风凄厉,如有亿万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别,简直泾渭分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敢相信他们刚刚竟然跟那么一位凶神恶煞近距离相处了那么久,还敢为了区区一块玉佩,劳动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还在继续进行,仇薄灯放低纸灯笼,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负责这场祭祀不被请来的上神打断,隐藏在暗处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说着,他看向娄江。
  你也猜到了。
  娄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左月生好受点,同时忽悠一下这几位二世祖免得他们知道黑暗中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后,害怕得走不动路,给原本就更加艰难的逃命行动增加负担。原本娄江以为,这些以前遇到过的最大危机充其量也就是被长辈毒打的纨绔很好骗,没想到仇薄灯敏锐得出人意料。
  娄江的做法其实是明智的。
  因为仇薄灯刚说完,陆净便咻地一声,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惊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个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娄江没好气地骂,现在祭祀刚刚开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顾不上搭理我们。要尿裤子也给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灯站在墙上,视野比其他广阔。娄江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他们所在的这条小巷深处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长蛇般,沿着墙根火光没照到的昏暗无声无息地移动。
  后边!
  仇薄灯打断娄江,条件反射地要拔剑斩下。
  太一剑虽然喜欢幸灾乐祸,喜欢有事没事戳他两下出气,但到了关键时候向来挺靠谱的。但这一回,仇薄灯拔剑的时候,只觉得太一剑仿佛跟剑鞘焊死了一样,入手沉重无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记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刚一浮现,太一剑就强行把他拽下了树!
  仇薄灯的喝声刚刚落下,沿着墙根移动的黑影顿时暴起,朝着离墙根最近的陆净卷去,一举一动像极了迅捷的大蛇。
  铛
  火星迸溅。
  娄江一剑斩在了长影上,将它击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骤然顺势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缩一吐之间,快如闪电地袭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尽全力地挥棍一砸。棍子砸到长影上,反震得他虎口发麻,瞬间脱手飞出。与此同时,左月生只觉肩上一轻,扛着的叶仓被拽走了。
  不好!
  娄江叫了一声。
  进攻陆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长影真正的目标是昏迷不醒的叶仓!
  叶仓一被裹住,长影瞬间像把拉紧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皮筋一样,弹着向后缩进了黑暗深处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进的方向!
  全到墙上来!
  仇薄灯放弃了继续和太一剑较劲,出声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识地想要追一下,把叶仓救回来。娄江二话不说,拧着他和陆净的后衣领子,一手一个,跟提小鸡一样跳上了墙头。
  刚刚那是什么?陆净问。
  好像是左月生刚刚和长影打了个照面,有点不确定地说,是树根?
  不是树根。娄江神情难看至极,是木萝。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还踩着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叶仓不是说木萝是什么狗屁约定吗?还说什么狗屎的千万年来,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踩着木萝走就不会惊动树上的生灵。左月生有些木了,数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无知无觉地在生死线上打转。
  魂丝长什么样?
  仇薄灯回头看远处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挂了古枎一身的木萝。
  什么样都长。娄江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魂丝虽然是被种出来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种草木。魂丝的种子其实是一种秘术!以极恶毒的术法,将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练成种,种进属阴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会在根茎下如纤丝生长。
  怪不得玄清道长听说有人售卖魂丝种子,勃然大怒,叱之为丧尽天良呢。仇薄灯说。
  原来魂丝是这么来的。
  影子!影子!陆净哆哆嗦嗦地指着下面的街道,打断了仇薄灯和娄江的对话,感觉自己的头发跟都要竖起来了,你看他们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着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时此刻,他们投在身后的黑影,却全都扭着头,看向街道的这一侧,看向他们!随着几人的目光投来,地面的影子逐渐扭曲,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娄江下意识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但诡影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们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是光。
  是从仇薄灯手里提着的纸灯笼里发出来的光!
  《南游杂记》里写,秋明子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其他几人聚拢过来,仇薄灯举着灯,面沉如水地看着那些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体统为由,禁止闲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够不够在木萝里种出足够多的魂丝?
  够。娄江咬着牙,一边注意着不让其他人离开灯笼照射的范围,一边带着他们向城南移动,你是不是在怀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纫吗?仇薄灯反问。
  说话间,一群人刚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经过,柳家老爷、青衣管家、侍女侍从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样,高举着火把木然前行。
  独独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纫!
  左月生喃喃道:叶仓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赋的人,老城祝曾经说过,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气相通,能读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赋的叶仓却因为犯禁,被赶出了城祝司。
  有权驱逐祝师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怀疑过他。娄江道,但他也死了!
  死了?仇薄灯眉头一皱,骤然停下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娄江断然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他。今天去城祝司的时候,我特地检查过尸体,是老城祝本人绝对无错。
  盯着他?仇薄灯笑了,提着的纸灯笼朝下面一摆,这么多双眼睛,满城人早就成了提线木偶了,是你盯着他,还是他盯着你啊?
  娄江脚步一顿,一股寒意突然如蛇一般爬过脊背。
  他意识到仇薄灯说得没有错。
  一直到刚刚,他都始终陷在一个误区里他自以为自己这次来枎城查魂丝的行动是隐秘的。可当一整座城的人,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炼成了傀儡,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甚至,柳家小姐邪祟入体的事,十有八九是对方精心设置,用来试探他的饵,既然如此,就算他亲眼见到了尸体,老城祝就真的死了吗?
  天罗地网,对方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仇薄灯这个变数。
  谁也没想到,相隔数千万里,太乙小师祖会孤身一人,带着镇山至宝突然来到枎城。
  陆公子,娄江猛地转头问陆净,你又是为什么到枎城来了?
  陆净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我、我、我是听说这里有万年银枎才来的。银枎只生长在阳脉和阴脉的交汇之地,还魂草也只会长在这种地方
  怪不得呢。左月生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我也觉得奇怪呢。仇薄灯轻声道,一座这么小的城,不仅有座两丈的冶铁高炉,普通的老铁匠就懂引天火冶铁的法子,这么巧,偏还能拿出枚濯灵石来,他说着微微笑起来,光影摇曳间,他明丽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冷,说是承蒙天工府长老指点,可惜他有些孤陋寡闻,不知道天工府的人上下都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左月生下意识地追问。
  但凡天工府出身的人,一定会在门口挂一块:太乙与狗不得入内。仇薄灯心平气和地说。
  噗
  陆净原本慌得要命,听到这句话还是笑得险些一头从墙上载下去。
  娄江脸颊抽动:你发现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还得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就向你汇报?醒醒,这样的人还没出世呢。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回他,再说了,我不是都通知你们枎城有危了。
  娄江一阵胸闷气短,忽然明白了玄清道长为什么宁愿舍身去请上神降临,也不愿意来带这些人出城逃命。
  姓仇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气人了。
  别吵别吵,左月生赶紧打圆场,娄江,我们这是要跑哪里去?城外都是瘴月,出城也是个死啊!
  玄清道长在枎城布了一个小的挪移阵,娄江面无表情地解释,只能用一次,你们要是没乱跑,这时候早安全了。
  左月生和陆净缩了缩脑袋,感觉娄江话里有杀气。
  仇薄灯就跟没事人一样,提着柄静得离奇的太一剑,对娄江冷飕飕不断的杀气视若无睹。他还在想从枎木树冠下来时的事,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个时候被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睁开了眼后,似乎是想要朝他看过来?
  他有点不大确定。
  因为后面就没看到了。
  等一下。左月生忽地伸手指向背后,你看!
  仇薄灯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起了火。火在屋脊上如红蛇般涌动游走,很快地向上蹿起,枎木银雪般的叶子在大火中摇摆,却无法制止火势。眼看着,大火就要把枎树点燃的时候,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黑影从枎木上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