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文晚晚从当铺里出来时, 手腕上的翠镯没了,包袱里多了四吊钱。
  再结算了船钱, 只剩下不到三吊。
  看着包袱里那些石块瓦片, 文晚晚哭笑不得,那些东西,肯定是南舟拿走的, 除了他, 再没有第二个!
  包袱唯一离身,是被他洒上水时, 但她马上打开检查过, 那些东西都还在, 之后她从茶楼逃走, 一直都是独自待着, 没让人碰过包袱, 那么他唯一能下手的时机,就是她下车时。
  当时他,突然向她靠了一下。大约是借着洒水的时机, 发现了包袱里的东西, 又在她下车时偷走了。可他病病弱弱的一个人,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文晚晚又是好气又是庆幸, 南舟身上疑点重重, 所幸她已经甩掉了他, 就算破点财也没关系, 总能想法子挣回来。
  她将剩下的钱仔细藏在包袱里,循着记忆往大伯家走去。
  八年过去了,淮浦城并没有太大变化, 文晚晚走着看着, 眼睛湿了,鼻尖酸了,从前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应接不暇,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全都是小时候的情形。
  河边有人放虾笼,父亲在的时候,也曾带她放过。路边的榕树底下有妇人带着女儿在缝衣裳,母亲在的时候,也曾在树下教她针线。码头边上有一大片桂花林,有一年秋天她和堂姐捡了许多桂子回去种,盼望着能长出桂花。
  然而桂子都烂了,桂花并没有长出来,她也背井离乡,不知为什么原因进了宫。
  文晚晚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先前她怎么没发现,自己竟这么想家?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远远瞧见了大伯家的院子,期待顿时变成了急不可耐,她飞跑过去,敲开了门。
  门里的,全都是她不认识的人。
  满腔的欢喜顿时变成失落,许久,文晚晚才哑着嗓子问道:“劳驾,请问先前住在这里那户姓文的人家,如今还在这里吗?”
  “你是说文庚辰?”一个年级大点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道,“搬走了。”
  文庚辰,大伯的名字。文晚晚顿时又提起了希望,急急问道:“搬去了哪里?”
  “不知道,反正不在淮浦,阖家都走了。”男人道。
  文晚晚掉头出来时,站在街头,久久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大伯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她又找不到家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腿有些麻了,到底还是不肯死心,又把左邻右舍都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大伯一家,已经搬出了淮浦城,不知去向。
  天快黑时,文晚晚买了纸钱纸马,去给父母亲上坟。
  淮水边上雨水勤,坟头差不多已经给冲平了,四周围全是乱草,文晚晚手拔脚踩,终于把乱草扯掉了大半,待烧了纸钱磕头时,不觉掉下泪来。
  看这情形,至少好几年没人来上过坟了,大伯一家,大约真是走远了,连每年回来上坟烧纸都做不到。
  母亲是从几百里外的山阳县嫁过来的,外祖姓周,她还有两个舅舅,母亲刚过世那会儿,大舅舅还曾捎信说想接她过去养着,只不过母亲过世后两家人来往越来越少,如今她只模糊记得,大舅舅,名叫周榕,二舅舅叫周桐。
  要去找外祖吗?
  文晚晚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两家来往并不勤,她的事外祖家未必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治好失忆,查清楚自己为什么进宫,为什么被当成了堂姐,又为什么被皇帝赐给叶淮。
  就先留在老家吧,慢慢打听也许能找到大伯的消息,而且,她也实在是太想家了。
  这晚她住在客栈里,第二天一早去牙行赁房子时,进了门却半天找不到人,文晚晚叫了几声,才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慌慌张张地从后房跑出来,道:“姑娘找别家吧,我有急事脱不开身!”
  文晚晚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我女人犯了产后风,头疼得要死。”男人来不及多说,撒腿就往后面跑。
  文晚晚脱口说道:“我去看看,也许能帮上忙。”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理智告诉她,自己不是大夫,况且非亲非故,最好不要多事,但直觉又告诉她,自己以前处理过类似的情况,应该能帮忙。
  也许是病急乱投医,男人毫不犹豫地带她往屋里去,事已至此,文晚晚只能定定神,快步跟上去。
  后房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不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一边哭喊道:“疼死我了!这么个疼法,我还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文晚晚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过女人的手,三根指头便搭上了脉,柔声道:“嫂子别哭,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她容貌好,态度和气,声音又温柔,那女人哭得胀头胀脑的时候突然被这么一打岔,怔怔地张开了嘴,文晚晚看了一眼,口中问道:“恶心不恶心?有没有吐?”
  “刚吐过!”男人起初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会子见她这么一问,突然就觉得有戏,连忙答道,“还说眼花看不见东西,舌头木,头上跟铁箍箍住了似的疼。”
  “大哥,你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透气,再把帘子放下来,别让嫂子直接吹风。”文晚晚吩咐道。
  男人立刻犹豫了:“以前看过的大夫都说不能开门开窗,怕吹了风……”
  “屋里气味不好,对嫂子的病也没好处,”文晚晚解释道,“你放心吧,让嫂子坐在帐子里头,再把屋里的帘子都放下来,吹不到风的。”
  男人还在迟疑,女人已经喊道:“让她试试,我都疼成这样了,还怕什么吹风!”
  不多时,窗户打开了,帘子放下了,文晚晚陪女人坐在帐子里,轻声细语说道:“嫂子的脉弦沉细,舌苔薄白发干,这是头风,我虽然不会开方,却能按摩针灸,暂时缓解,嫂子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就试着给你按按?”
  女人立刻道:“你按吧!”
  文晚晚盘腿坐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撩起来一摸,左脑后疙疙瘩瘩,都是虬结的经络,文晚晚上手按了一下,女人立刻叫起来:“疼!”
  “嫂子忍着点,你这边鼓了一个大包,经络不通,等我给揉开了,你就能松快点。”文晚晚安慰着,手下却毫不留情,摸着经络的走向,重重地又揉了几下。
  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疼来,男人在帐子外头急得团团转,正想问时,忽听女人咦了一声,道:“眼不花了!”
  男人心中一喜,耐住性子等了起来,又过了一阵子,就听文晚晚在里头说道:“大哥,能不能给我找几根针灸用的针?我给嫂子扎一扎,也能止疼。”
  “我这就去借!”男人拔腿就跑。
  帐子里头,女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惊喜地:“左边头一下子就轻了!”
  “我这就给你按右边,”文晚晚自己也觉得诧异,道,“嫂子忍着点疼,你右边堵得更严重。”
  这按摩针灸,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连脉象舌苔,也都是脱口而出,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学过医术,却本能地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七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这些?
  文晚晚继续按着,女人一边叫疼,一边跟她聊天:“姑娘看着脸生,不是本地人吧?”
  “原是过来投靠亲戚的,”文晚晚留了个心眼,没有全说,“结果亲戚不知道搬去了哪里,我想先赁间房子住下,慢慢打听。”
  “我男人姓郭,行三,我姓张,我们两口子就是干牙行生意的,”女人这会子头疼已经好了大半,舌头也不麻了,欢天喜地,“租房子买房子,买使唤丫头,找长工短工,我们都干,姑娘贵姓?你找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绝对给你挑最合心的,只交租金,介绍钱我们一文不要!”
  两炷香后,郭张氏眉心处扎着两根银针,拉着文晚晚的手一个劲儿地向郭三夸赞:“多亏了文家妹子,我这头疼病犯过多少回了,从来没有好得这么快的!当家的,文家妹子来投亲没找到人,想赁房子,咱们可得好好给妹子找一个合心的!”
  “好说好说,”郭三满脸都是笑,“文姑娘想找什么样的房子?”
  “安全,干净,便宜。”文晚晚也笑,“我的盘缠半路上弄丢了,越便宜越好。”
  郭三两口子对望一眼,郭张氏道:“妹子,你要是手头不宽裕的话,我手上有一院房子不要钱借给你住,那家主人是个单身汉,前阵子出门跑买卖了,托我们两口子替他看房子,里头东西都是全的,只是这房子有一个极不好的地方,我先跟妹子说清楚,妹子再决定住不住。”
  文晚晚再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奇遇,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我先谢谢嫂子了!”
  “别跟我客气。”郭张氏拉她坐下,脸上就有点担忧,“那房子间壁的紧邻居王婆跟她儿子王虎,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尤其那个王虎,他在赌馆里帮闲,最是个好色贪酒的混账东西,你文文雅雅一个人,生得又好,我只怕他要来罗唣你,好妹子,要么你再等两天,嫂子慢慢给你找?”
  再等两天么?她这一逃,叶淮未必不找,而且只怕连朝廷也在找她,须得在被找到之前,找到大伯的下落,早些有个住处安顿下来,也可以早些行动。文晚晚思忖着,拉住郭张氏的手柔声道:“有嫂子和三哥给我撑腰,我不怕。”
  这句话一说,倒让他们两口子义不容辞了。郭张氏心道好个嘴甜会来事的小娘子,反手握住了她:“好妹子,房子白给你住,不过嫂子一旦犯了病,还得求你给我按按。”
  “嫂子放心,都在我身上。”文晚晚抿嘴一笑。
  中午在郭三家吃过饭后,文晚晚搬进了新房,是离河不远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房前有菜园,屋后有竹园,两明一暗三间房,又带一个耳房做厨房,在寻常人家里,也算很不错了。
  郭三两口子送给她许多米面菜蔬,又给了一床新铺盖,文晚晚怕耽误他们做生意,便没让他们帮忙,一个人足足收拾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各处都收拾干净,待从街上打水回来时,突然发现锁着的大门被打开了。
  她顿时警惕起来,放下水桶,悄悄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叶淮站在门里,一脸淡漠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