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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虚掩的门, 宋雅静望到里面。
  屋里头的摆设有些年头了,他人躺在背门的太师躺上, 整个人笼在晚霞的淡红光里, 层层叠叠,像是蒙了一层飘渺的纱,又似隔了万水千山, 很不真切。
  里面的人自然是不会应的, 宋雅静推门进去。
  周时放像没听到,仍旧望着花瓶。窗外, 倦鸟归巢, 在入暮之前最后一缕夕阳下, 当空掠过, 凄厉婉转的莺啼, 震碎一室安谧。
  宋雅静走到窗边要去拿那个花瓶, 手刚伸出。
  “别动。”
  宋雅静怔住,唯恐他不喜,收回手去。她努力平静心情, 转身笑道:“这花瓶是你从台湾买来送给小鱼姐的那个?这瓷器收藏价值高, 拿来插花太浪费了, 要是我就珍藏起来了。”
  周时放眯着眼将一口烟吐尽, 烟雾四散开, 他脸上带着笑, “我还就喜欢浪费。”
  他望向窗外虚空的某处, 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烟,眼里什么内容也没有。就算在同一个房间,只剩下他俩, 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心里那些火热, 被他这句话,这个表情,泼灭了,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了,喉口哽塞,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个佣人,看了看她,然后恭敬道:“小少爷,厨房让我问晚上想吃什么?”
  他回过头,眼里重新有了焦距,将剩余的半根香烟按灭了,“外公血压高,饮食清淡点便行。”
  “好。”那用人应着,正要退出去。
  ”等等。”周时放叫住她,”去南苑折几支桃花插这瓶里。”
  说完,他停了停,想了几秒,“桃花寓意不好,还是梨花吧。”
  “少爷,”那用人看向窗台的花瓶,迟疑道,“往年这时候,都是夫人去南苑摘桃花,她喜欢自己插花,不让我们动手。”
  ”桃花?”周时放问。
  “是啊,夫人说粉色看着喜庆,配上这个蓝色的瓷瓶,您回来看到,肯定会喜欢。”说到这里,用人叹了口气,“去年她在这住了大半个月,一次都没等到您。”
  去年?周时放心口像被一把刀子狠狠劈裂。定定看着用人,不可置信的,压低嗓问道:“去年什么时候?”
  用人指了指瓶子里已经枯萎的花:“这木槿花还是去年晚秋夫人摘的,她住了半个多月,没等到您回来,就回去了,后来她就再没来过,都知道这花瓶是少爷送给夫人的,不敢轻易动。”
  周时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不停,定定望着瓶子里旧年留下来的花。
  去年秋天,他们正闹的不可开交,他一气之下搬出去住,逼着自己对她不闻不问。
  他想到去希腊的前两天傍晚接到过她的电话。她说,外公想他,问他有没有时间回老宅看看外公。他那时心烦意乱,也确实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最后以要出远门婉拒了。
  原来她一直,一直在等他回来。
  无法想象她那时的心情。
  一定很绝望,很痛苦,很压抑。
  他再次想起在钟家发生的种种。
  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掉眼泪,他心疼的无以复加,而现在,在知道她曾经历了那样一段从满怀期待到期望落空的过程,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说出“即使你道歉,我也绝不原谅你”的话。
  心口疼,是比以前的每一次疼惜都数以万计倍的疼。
  周时放,你可真他妈混账。
  心跳加快,气喘不匀,咳意往上涌,往下压了压,没压住,他撑起身子咳出几声,宋雅静见他这副病容,心疼加恼怒,气全往用人身上撒了,“左一口夫人右一口夫人,这人都没大半年没来过了,还不懂得看眼色,非得把他这病引出来才高兴……”
  “宋雅静!”周时放低声喝止她。已有些恼怒了,边咳边说,“只是小感冒而已,算什么大病?你算什么东西,在我房里呵斥我的下人?”
  宋雅静被他的语气威慑,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哆嗦。
  周时放站起来,再一次望向花瓶,似有所思虑,过了几秒才再次开口,语气缓了许多:“花,等她回来自己插吧。”
  这话无疑是在回应宋雅静先前那番——不管钟瑜来不来,他永远等着她。
  像是被人呼了两巴掌,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他亲自打了脸,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当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给。宋雅静面色如土,全没了刚刚端着的主子派头。
  用人刚悬着的一颗心全因周时放的态度落回肚子里。就连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有耳闻,袁女士几次三番想扶这位宋小姐上正位,他们常年伺候老爷子,老爷喜欢谁,他们这些下人自然都懂眼色,更何况周夫人待人和善,哪是这位两面派的宋小姐比得了。
  要说这位宋小姐最厉害之处就是把袁女士哄得团团转,可对他们这些下人却是不客气的很,现在这时代不是旧时候,人和人之间没有贫贱观念,有的只是雇佣关系,哪能受得住这些气。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佳,用人走下楼依稀还能听见那边说话声音传进耳朵里。
  “刚我在少爷房里看到那位宋家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样子也不照照镜子,哪一点能和夫人比的?”
  “那位不一直这样吗,老先生可向来是不喜的,夫人这次没跟少爷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别乱说,少爷都说了没事。”
  “真的?”
  “少爷说了,那窗口的花瓶让我们谁也别动,等夫人回来再说,可不就说明没事嘛。”
  “幸好幸好,要真发生了什么,估计老爷子得气得昏厥过去。”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不许说这些。”
  ……
  声音渐渐远了。
  楼上。
  宋雅静牙齿用力咬着嘴唇。
  这些下人,都是伺候老爷子惯了,老爷子又向来护短,被养刁了,平时也不忌惮着谁,全没约束,直来直往。
  她平白无故受了一顿气,又在下人面前颜面扫地,从此以后怕是会被他们看轻,这地方再呆不下去,可想想又不顺意,总不能什么都没讨到,像只丧家犬灰溜溜打道回府吧。
  她想从周时放嘴里讨回来一点——就算知道会被他羞辱,她还是想得到一点点,哪怕只是零星的几个字,他表现出来的对她哪怕一点点的在乎。
  没想到竟卑微到如此地步,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她迫切地想得到,从他身上,哪怕一点点的慰藉和温暖,弥补失落。
  “我没有说小鱼姐不好的意思,只是那些下人不懂事,再这么惯着,总有一天会爬到头上。”宋雅静小心措辞,目光落在他手上,一顿。
  周时放站起来,脸上神色未变,眉宇间却染上了几分凌厉,他极少有这样的表情,语气却是淡的,“要教训,也轮不到你。”
  言下之意就是,宋雅静不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她没资格教训下人。
  他的语气淡的,从容而漫不经心,温和又不失礼貌,却拒人千里,走不到心里。她像在水里抓着一张浮萍,用力一扯,碎了。
  就算怎么努力也抵达不到彼岸,可恨可气,却又无能为力。
  她的目光定住他手上,轻声:“你的戒指,去哪儿了?”
  记得上次见,他小指上的戒指重新戴上了。
  周时放低头看了看左手的小拇指,笑了笑,“去它该去的地方。”
  宋雅静怔怔。去它该去的地方?是重新送还给钟瑜了吗?他们和好了?
  她心里害怕,不肯相信。
  这戒指,有一次她问过有什么含义,他回答说,是按照钟瑜的尺寸定制的,总有一天会是钟瑜的,他只是帮她保管。宋雅静嫉妒的发狂,所以才编出那些谎话气钟瑜。
  那天的情形来看,钟瑜没被气到,反而是她自己饿了两餐饭。
  也不知最后气的是谁。
  周时放临出门前,转身说道:“你记住,我和小鱼,就算我们吵架、闹别扭、分开,那也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十五岁就认识她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之间,别人进不来,也拆不散。”
  我们之间,是我和她的世界,别人,是另外一个世界。
  宋雅静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知道,当一个男人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绝无可能再有胜利的机会。
  因为,他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给她掐灭了。
  周时放下了楼,刚刚那个用人跑过来说老爷子还在书房,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出来过,也不让人进去。他听完,转身穿过长廊,在书房门口停下,听到里面的声音。
  像是在争吵。
  “宋炳宏狼子野心,他想要什么?他要的是我老头子命,是我袁家的基业!你以为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老三啊,你还是太天真了!今儿个,你还把人往我这里带,你这纯心就是想气死我!”
  “爸,您这话说的,宋炳宏他海外的市场都忙不过来,还有闲心给我使绊子,您放心,我肯定能搞定。”
  ……
  周时放垂眼听着。现在最让袁淑玫头痛的是,因为投资不慎,袁氏陷入了一场信用风波,嘴上虽说着能搞定,到底心里是虚是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听了一会儿,他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周时放:“外公,我来请您过去吃饭。”
  里面的几人相互间望望,这些事自然是不希望小辈们参与,才关起门来从长计议。坐在最边上的二舅袁望远开了门,听到老爷子说:“让他进来吧。”
  周时放叫了声“大舅”“二舅”“外公”,看了眼袁淑玫,没有叫。袁淑玫也没有再吭声。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袁老爷子发话,”放儿,你留下,陪外公坐会儿。”
  周时放微微一怔,随即答应道:“好。”
  袁淑玫在门口顿住脚步,朝屋里的爷孙两人望了望,“爸,这都快开饭了,您不到,屋里一堆人谁敢先动筷子?”
  袁老爷子放下茶杯,“就聊两句,还怕我把放儿吃了不成?”
  “您想哪儿去了,我不是这意思。”袁淑玫心里十万个不放心,但也只能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爷孙二人。
  袁老爷子站起来,周时放上前弯身扶他,袁老爷子叹气道:“再怎么说也是你妈,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周时放低头,“是。”
  袁老爷子看了看他,慢慢走向桌边,“你妈也不容易,她一个女人,要撑起这么一份家业,在外受的委屈不少,对待家人是苛刻了一些,她有她的苦处和难处,儿女应该体谅。”
  周时放馋着他,不与争辩,依旧低眉顺眼的,“我知道。”
  袁老爷子点点头,叹气,不再说什么了。
  到桌边,老爷子指了指,“第二格抽屉里面,有一罐米酒,帮我拿出来。”
  这老头子竟也学小孩藏糖吃,在这里藏了米酒偷食。周时放探手拉开抽屉,摸到一个玻璃罐,里面的酒所剩无几。
  “没了,外公。”他将罐子放在桌上。
  “我看,”老爷子不相信,拿过来仔细一瞅,“真的没了。”
  脸上写满了失望。
  周时放见状,说:“我通知厨房,您今天喝米酒。”
  老爷子摆摆手,“家里的米酒不好吃,我这啊,是小鱼做的,这丫头也不知跟谁学的,醇厚地道,我就爱喝这口。”
  小鱼做的?他竟不知。周时放思绪空白了一瞬,去拿那酒罐子看,她竟还会做米酒吗?什么时候学的?
  见周时放发呆,袁老爷子道:“你回家替我问问小鱼,抽空再做一罐派人送过来。”
  “好。”
  吃过饭,因为天色不早,赏花的计划取消了。走之前,袁老爷子还在叮嘱他,不要忘记提醒小鱼做米酒。
  周时放脚步一顿,忽然想到。
  他拨下号码,递给老爷子,“外公,您自己对她讲。”
  等到电话接通,他临时反悔,“还是我先跟小鱼讲两句吧。”
  说着走到门口去讲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