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离的一百四十三天
  “逼降书?” 皇上皱着眉, 他看过那封逼降书,没看出来有何不妥。
  高庐和夏大学士等人也盯着阮亭, 等着他的回答。
  一个初出茅庐的郎君, 踏入官场不过一年时间,倒是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能有什么对策!
  阮亭清越的声音回响在大殿,“索延汗率领十万大军驻扎在京郊, 逼降书也是随意找了一个汉人书写的。索延汗乃鞑靼人, 逼降书上却是我大晋朝的语言,拿这一点大做文章, 索延汗势必会恼羞成怒。
  先派遣议和的官员前去商议, 拖延时间, 然后点出逼降书的问题, 言辞间要把握好分寸, 既要激怒索延汗, 又不可让他怒火中烧,不管不顾下令攻打京师。这样一来,索延汗势必会收回逼降书, 便可以拖延几日。而在这一段时间, 各地勤王的军队应当可以赶到京师。届时, 便可缓解京师被动的局面。”
  这个法子, 除了阮亭, 在场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人想到。
  拿逼降书大做文章, 听起来有些刁钻奇特, 可细细想一想,也不无道理。
  殿内安静下来,方才的喋喋不休不见了, 其他人权衡着利弊。
  高庐那一派的一位王御史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阮修撰的提议可行吗,你怎么确定索延汗一定会收回逼降书?”
  阮亭此举,并非贸然为之,而是与杨清和等人商议后决定的。
  他道:“魏同十几万白银的贿赂,索延汗便可以放弃侵占西安府;兵临京师,索延汗也是顺手找了一个汉人写了逼降书,便可看出来,此人贪财重利,粗枝大叶又狂妄自大。
  逼降书上写的是晋朝的语言,此事说大不大,却也不是件小事。
  单这一点,索延汗便失去了制高点,传出去,蒙古其他各族也会嘲讽于他,讽刺他不敬重蒙古,更认可大晋的文化。
  拿逼降书来激他,为了颜面和名声,索延汗一定会收回逼降书,重新书写一份。况且,不管此法子可行还是不可行,眼下并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不妨试上一试。”
  “这……”
  那位王御史没了声音,阮亭那几番话,有理有据,确实无法反驳。
  “ 是个可行的提议。” 皇上踱步的动作停下来,深思熟虑一段时间,方出了声,“ 只是,朕还有一点担忧,如若勤王的兵马没有及时赶到,索延汗执意要攻入京师呢?”
  阮亭自是想到了这一点,“回禀圣上,索延汗是鞑靼的首领,而鞑靼与蒙古其他各族时常交战。索延汗尚未统一蒙古各部,对于其他各部而言,京师是人人都想收到囊中的一块肥肉。
  若索延汗占领了京师,怕是还未回到蒙古,他便会被其他各族联合围攻。”
  京师这块肥肉人人觊觎,可胃口太大的话,只是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只要索延汗不是蠢笨之人,便不会在不合适的时间占领京师。
  高庐把目光移到阮亭身上,面上没太多表情,那眼睛里,却带着一二分不易察觉的复杂以及欣赏。
  大殿内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官员,虽有威严,却更多的是古板和沉沉的死气。
  他是这样,杨清和、夏大学士等人亦是这样。
  他们这些人是即将落下的余晖,而面前这个年轻的郎君,身躯峻拔高挺,眉眼间蕴着勃发的旺盛与年轻,宛若旭日东升的朝阳。面对棘手的难题,当着这么多官阶比他高的官员与天子,丝毫不怯场,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阮亭想到的角度,是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所忽略的。
  高庐的关注点在于京师的兵马和整体上的安稳,许是为官多年,油滑惯了,他觉得可以放任索延汗侵占大晋的财产与物资,只要索延汗满意了,便会带着兵马回去鞑靼。
  而那些丧命的百姓和拱手让出去的金银珠宝,反正是从国库里出的,又没损害他自身的利益。
  若没有阮亭的提议,他的法子,未必不可行,一时的议和与求饶,牺牲一部分,维护的是更多人的利益。
  可与阮亭提出的对策一对比,倒是让高庐一张老脸有些许羞愧。
  皇上踱步到了高庐身边,“高爱卿,你怎么看?”
  高庐能做到首辅的位置,也不是心胸狭隘之徒,“回皇上的话,微臣认为可行。”
  “朕也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按照阮亭的提议来。”皇上看向在场的官员,“派谁与索延汗议和呢?”
  杨清和主动出了声,“圣上,高首辅乃百官首领,见多识广,沉稳又顾全大局,议和的人选,非高首辅莫属。”
  听到这句话,高庐心里感叹着,放眼整个朝堂,再也没有比杨清和还要滑头的人了。
  杨清和是次辅,平日事事依附于他,常遵从他的意见,可关键时刻,却推出阮亭与他打擂台。
  打了擂台,这个老滑头又向皇上举荐他为议和的大臣,等于说明摆着把功劳送到他手里。
  打了一巴掌,又给了甜枣,杨清和不愧是李春言的学生,吸取了李春言倒台的教训。
  至于阮亭,看起来也跟着杨清和学到了不少。
  今年他寿辰的时候,阮亭不再像去年那样拒绝,而是给他写了一篇祝词。
  阮亭的这一举动,背地里没少有官员嘲讽他,说他油滑奉承,得了杨清和的提携,却又给高庐捧场。
  也有一些官员当着高庐的面贬低阮亭,高庐却笑而不语。为官之道,就是像阮亭那样,不会主动与任何一方撇清关系。
  他倒是要看看,阮亭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皇上面上露出微笑,同意了,“好,高首辅乃议和的主将,阮亭也跟着一道去吧,这个法子是你想出来的,理应让你参与。”
  其他官员的目光齐齐落到阮亭身上,这下子阮亭可是在圣上心里挂上号了。
  投注在身上的目光,或是打量,或是其他一些含义,阮亭并不在意,依旧不骄不躁,“微臣领旨。”
  事情如阮亭筹谋的一样,利用逼降书来激怒索延汗,索延汗果然上当受骗,大为恼火,甩袖离去,吩咐手下的谋士用蒙古语重新写一篇逼降书。
  一来一回,拖延了三四日时间,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各地勤王的将士赶到了京师。
  索延汗手下的十万大军,无法抗衡前来支援的将士,只得与大晋达成协议,经过一番拉锯战,最终索延汗率兵回去鞑靼。
  怒火冲天离开京郊的那一刻,索延汗无比后悔,“大晋人果然狡猾,若非他们用逼降书来激怒于我,此战大晋必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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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索延汗的懊悔与愤怒,笼罩在京师上空近一个月的乌云终于散去,没有了蒙古铁骑的威压,京师百姓惶惶不安的一颗心落了地,京师终于安全了。
  一位世家夫人为庆贺京师解除危机,赶在春季的尾巴,举办了一次热闹盛大的赏花宴。
  愁云惨淡多日,那些世家权贵也积了一肚子的担忧与害怕,到了破云见日的好时节,前来赴宴的女眷不是少数。
  一位夫人感叹道:“闷了这么久,整日提心吊胆的,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可不是这个理儿?”另一位着秋香色锦裙的妇人接过话,随即压低了声音,“你们可见到温家的女儿了?”
  旁边宴席上一人插了一嘴,“你说的可是温如蕴,她怎么了?”
  听到温如蕴的名字,甄玉棠的目光,移到着秋香色锦裙妇人的身上。
  索延汗入侵陇西之前,温如蕴的母亲把她送到了陇西。
  战乱发生的时候,温如蕴就在陇西,当时整个城都破了,温如蕴身为从京城去的贵女,又有着一副出众的容貌,处境着实不乐观,只看她外祖家是否会倾尽全力保护她。
  “我可没消息。”那个妇人依旧压低着声音,“只是我听说,索延汗每到一地,便要强/占钱财与当地的美人。温如蕴就在陇西,她的外祖家,是贪生怕死之辈,能不能护着她,不一定呢。”
  又有妇人问了一句,“那她回到京城没有,若是回来了,应当就没出什么事吧?”
  秋香色锦裙的妇人语焉不详的道:“回是回来了,只是温如蕴回府之后,一直没有出府。前几日我见到温夫人,观她的神色,憔悴不少呢。”
  这话一出,宴席上的贵女夫人脸色变了变,低声议论起来。
  甄玉棠收回视线,温如蕴从陇西回来,无论她是否遭受意外,都会惹来旁人的议论和猜想,这是难免之事。
  一般人应对的法子,便是好生打扮一番,在众人面前露个面,好打消那些漫无边际的猜想。
  温如蕴本就声名狼藉,断然不会放任旁人误会她被索延汗侵/犯了。
  只需出来一趟,便可以打消非议,然一直不见温如蕴的身影,可见那些夫人的猜想,并不虚假离谱。
  温如蕴是否被索延汗夺了清白,甄玉棠不在意,不会可怜她,也犯不着嘲讽她几句,听过就罢了。
  宴席上那些妇人倒是讨论的热烈,温如蕴名声没有受损时,这些妇人提到温如蕴是满口称赞。
  等温如蕴名声尽毁,这些人又改了态度,提到她的名字,露出轻视的表情。
  甄玉棠静静听着那些人关于温如蕴的议论和嘲讽,没吭声。
  裴云郦也在赏花宴,在甄玉棠对面的位置。
  她打量了甄玉棠一眼,“ 我还以为,温如蕴遭殃了,你会觉得解气。”
  甄玉棠轻笑了一下,“殿下,先不说眼下事情还没有定论。如若换作其他事,我自然是乐得看热闹。可是,这件事不同,假设她出了意外,外敌入侵,被索延汗侵占的女子,不止她一人,也没有什么解气的。”
  有一句话,甄玉棠没有说出来,受到伤害的女子何其多,更多的是些无辜的姑娘,若是大晋兵强马壮,外敌不敢这般嚣张。
  裴云郦面色微征,在她以前的印象里,甄玉棠出身并不煊赫,为人却是落落大方,端庄又有气韵,待人处事比许多世家夫人还要有分寸,性情明媚,又会做生意,是个极其聪颖的姑娘。
  然而,甄玉棠刚才的那番话,出乎她的意料。
  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有甄玉棠这般的气度与胸襟,心中有家更有国。
  有些话,甄玉棠不便说出来,而裴云郦是公主,无需忌惮太多,“阮夫人不愧和阮修撰是一家人,阮修撰心系大晋,你亦是如此。希望经过这一遭,父皇可以吸取教训,厉兵秣马,保我大晋子民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经历过战乱,方才切身体会到国家强大是何等的重要,甄玉棠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臣妇也是这样期盼着。”
  听到阮亭的名字,裴云郦旁边坐着的一位夫人阴阳怪气开了口,“ 怕是要不了几日,阮修撰就要升职了吧?”
  说这句话的,是周府的主母。
  甄玉棠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没搭理那人。
  周夫人却是不嫌害臊,说个不停,“ 阮修撰立下大功,圣上一定会奖赏他。阮修撰进去翰林院不过一年时间,便立下这般功劳,这是运势到了啊,可真是好命!”
  “要我说,阮夫人才是运势到了。阮夫人乃商户女,有幸嫁了个前途无量的夫君,一跃成为了状元夫人。这不,刚过去一年时间,阮修撰就要升职了,阮夫人又跟着成了官夫人。”
  出声之人,是曹氏。
  她手里拿着绢帕,掩唇笑起来,“你倒是有眼力,提前相中了阮修撰这样一个金龟婿。如果你没有嫁给阮修撰,怕是来不到京城,还在泰和县待着呢。这不是好运气,是什么?”
  曹氏口口声声说她运气好,透着一股子遮也遮不住的阴阳怪气。
  恍若甄玉棠嫁给阮亭,就是攀上了高枝,她一切的行为和境遇,只是因为运气好。否则,她会过的十分凄惨可怜。
  甄玉棠红唇勾了勾,“曹夫人和周夫人可是眼红了?”
  曹氏脸色一变,赶紧否认,“我眼红什么?”
  “那二位的话怎么这般不中听呢?”甄玉棠不是好脾气的姑娘,哪怕活了一世,她身上仍有着大小姐的脾气。
  曹氏胆敢嘲讽她,她又何必给曹氏脸面?
  “想来两位读过圣贤书,难不成书中写着凡事只讲究运势吗?要真是这个理儿,干脆所有人什么都不要做了,每天躺在床上,就等着运势登门。运势来了,便可以升职,便可以嫁一个金龟婿。”
  这下子,曹氏和周夫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阮夫人这般在意做什么,我们只是顺嘴说上一句罢了。”
  “我瞧着,两位夫人才是最在意的。”甄玉棠唇角溢出一抹讥讽的笑,“ 是赏还是罚,自有皇上决断,我与我夫君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做好分内之事。两位夫人这般言之凿凿,倒是比宫里的人还要了解,可是提前听说了什么?”
  曹氏一哆嗦,甄玉棠寥寥几句话,却是给她按上了窥伺帝踪、与前朝后宫私联的罪名。
  她急急忙忙解释,“阮夫人误会了,我什么都没听说,只是猜测而已。再说了,我说那些话,也没有什么恶意,阮夫人本就是运气好啊!”
  甄玉棠笑了笑,“我确实好命,只是你口口声声提到运气,看来是对自己的运气不太满意!”
  她佯装好奇的口吻,“难不成曹夫人是不满意没有找到一个金龟婿?”
  闻言,裴云郦噗嗤笑出来,“曹夫人年纪不小了,还惦记着金龟婿的事情,可见心里意难平着呢,不知曹老夫人和曹大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被甄玉棠和裴云郦连番挤兑,曹氏低着头,一张脸青一片白一片。
  阮亭年纪轻轻就立下了功劳,而甄玉棠名下的生意甚是红火,眼红的人不止她一个。今个宴席上,她忍不住说了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没想到,甄玉棠不是会吃下苦头的女子,当着众人的面,伶牙俐齿的刺了回来,让她好生丢了面子。
  那位周夫人也是低着脑袋,火辣辣的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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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申时一刻,宴席才结束,甄玉棠与裴云郦还有柳夫人话别后,回到府邸。
  半边天的晚霞绚烂,此时未到盛夏,拂面的风,清爽中带着一二分燥意,枝头的叶子也更绿了。
  碟子里放着殷红的樱桃,甄玉棠捏了一粒,翻着手里的账簿。
  阮亭回府,见她正在忙,便没有打扰甄玉棠。
  他准备沐浴一番,临出屋子前,随口问了樱桃一句,“赏花宴上,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樱桃犹豫片刻,还是把曹氏与周氏讽刺甄玉棠的事情说了出来。
  阮亭清隽的眉宇间,显现出不明显的冷厉。
  前世便有不少人嘲笑甄玉棠的出身,她总是一个人承受着,从来不在他面前诉苦。
  甄玉棠听到外面的动静,放下手里的账本子,走了出去,“怎么了?”
  阮亭薄唇轻启,“宴席上有人说些难听的话了。”
  甄玉棠并不生气,她一贯心胸豁达。
  她笑眯眯的道:“她们是嫉妒你立下了功劳,又嫉妒我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我长得这么好看,确实要多承受些旁人的嫉妒。”
  阮亭眸里露出笑意,伸出大掌,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玉棠姐姐是仙女,我不想让你听到那些难听的话。”
  呦,阮亭说些甜言蜜语的功夫见长呀!
  “仙女何必和凡人计较?”甄玉棠抬着好看的小下巴,“不就是几句话嘛,我当乐子听的,我都不气,你气什么呀!”
  她摆摆手,“你快去沐浴,待会儿让灶房多做些好吃的菜肴。”
  阮亭勾了勾唇,应了一声好,没再说什么。
  曹氏之流胆敢嘲讽甄玉棠的出身,那他就让她们没有嘲讽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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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延汗撤兵,京师转危为安,在这场战役之中,魏同欺上瞒下,自然要被处罚,有罚就有奖赏。
  皇上露出了久违的笑脸,“索延汗狼狈撤退,短时间不会再攻占大晋,高爱卿在议和中出了不少力,阮亭提出的对策也起了极大的成效。”
  皇上甚是满意,对着阮亭道:“若非你想出这样的对策,京师可是会陷入危机之中啊。你想要什么奖赏?”
  阮亭谦虚了一番,“圣上,用逼降书来拖延时间,非臣一人之功劳。圣上因着此事寝食难安,高首辅掌握着议和的分寸,而几位皇子、杨大人、韩翰林院的同僚以及各部的臣子,也起了不小的作用。百官与圣上同心同德,才击退了索延汗。”
  被拍了一通马屁,皇上心里舒坦着呢,“旁人该赏,朕自然会赏。这就是你的功劳,你不必推辞。你想要升职?还是想要银子、府邸,都可以。”
  阮亭不再谦虚,他做个了揖,“回皇上的话,微臣想要给内子求一个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