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离的七十二天
  门缝里钻来刺骨的风, 烛光左右摇曳,夜色似水般流淌进来, 肆意的侵入整间书房, 阮亭整个人掩映在那一片昏暗之中,眉宇间透着冷凉。
  甄玉棠回去甄府了?
  阮亭唇角的苦笑又爬了上来,身子僵硬在原地, 心头的怒火尚未熄灭, 又添一层苦涩和无力,原来甄玉棠可以轻而易举的抛下他。
  她那么狠心, 她不要他了。
  他本想着主动服软, 给甄玉棠道个歉, 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甄玉棠就离开卧棠院了。
  自始至终, 他就是一个笑话。他的坚持, 他的自信,面对甄玉棠时,不堪一击。
  门口立着的小厮小心翼翼打量着阮亭的神色, 他总觉得, 自家少爷得知夫人回去甄府的消息之后, 落寞的令人可怕, 又令人心疼。
  他大着胆子, “少爷, 可需要奴往甄府跑一趟, 把夫人请回来?”
  气氛很安静,只有烛台的光焰燃烧的动静,半晌, 传来阮亭微凉的声音, “不用了,你下去吧。”
  他掩映在黑暗中,令旁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小厮应了一声,匆匆关上书房的门。
  跳跃的火焰重新安静下来,屋里的光线亮了许多,阮亭半垂着眸子,陡然滑坐在梨木椅上。
  他怔忪的望着墙角瓷瓶里的几枝梅花,这几枝梅花,还未完全盛放,花蕊伴随着尚未冒出头的花骨朵,探出头来,是昨个甄玉棠为他折的,说是他温书枯燥,放在书房里,让他放松心情。
  梅花还未枯萎,盛放着幽香,可是为他折梅花的姑娘,不要他了。
  思绪万千,似棉絮般复杂混乱,阮亭似是想了许多事情,又好似只是坐着出神。
  屋檐外传来几声猫叫,为寒夜里增添了一分热闹,阮亭眸色恢复神采,望着不远处的漏刻,原来到子时了。
  他直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径直出去,夜幕沉沉,不见一点星辰,隐约可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
  天地之大,哪怕是街角的乞丐,也有避身之地,可在这个时候,阮亭突然生出浓浓的孤寂,他能去哪里?
  冷风夹杂着寒意呼啸而来,阮亭身上只着一件锦袍,袍角随风扬起,他却似是感觉不到寒意,无意识的,走到了甄玉棠的寝间。
  听到脚步声,屋子里正打着盹儿的小厮身子一哆嗦,赶忙爬起来,“少爷,夫人不在,夫人回甄府去了。”
  阮亭淡声道:“我知道,你下去吧,不必守夜。”
  小厮赶忙出去屋子,把门合上。
  阮亭立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抬脚进去里间。
  这间新房,是阮亭特意按照甄玉棠的喜好修缮的,也只有在成亲那日,他进来过,此后,他一直在书房里住宿。
  他看了一周,小圆桌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甄玉棠常看的话本子都被收起来了,梳妆台同样空空荡荡,甄玉棠平日用的珠钗耳坠都被带走了。
  一颗心不停的下坠,阮亭无声苦笑了下,甄玉棠走得可真干脆。
  他朝拔步床走去,站在床头,闻到一股沁人的清香,是甄玉棠身上的气息。
  阮亭崩紧了大半天的身子和心神,突然有了片刻的放松。
  他试探着躺在床上,甄玉棠残留的清香包裹着他,不知怎么回事儿,许是心神绷的太久了,浓浓睡意涌了上来。
  阮亭浑身上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动也不想动,他想,他只歇息一会儿就可以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慢慢阖上眼眸。
  前世的梦又出现了。
  先是成亲不久,王娘子刻意磋磨甄玉棠,还有阮娴一而再再而三的偷拿甄玉棠的东西,甄玉棠为他着想,数次忍耐这对母女。
  王娘子要给她立规矩,起初,甄玉棠忍了下来。后来,王娘子实在太过分,她不再忍耐。
  阮亭每日需要温书,需要应酬,还有去县学授课,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关注府里的琐事。
  他只看到,每次对上王娘子,甄玉棠总是占了上风。
  可是,在梦里他才知道,摊上这样的婆母和小姑子,原来甄玉棠会偷偷躲起来生闷气,她也会觉得委屈和烦躁。
  很快,又是另外一个场景。
  甄玉棠拿着一件寝衣过来,摆在案桌上,似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阮亭,我瞧着你的寝衣破了缝儿,给你重新绣了一件,我绣工不好,给阿芙做衣服的时候,顺便给你做了一件。”
  他接过来那件寝衣,针脚确实称不上精密,寝衣的袖口绣了一朵海棠花。
  甄玉棠说是顺便给他绣的,前世的他没有怀疑。
  可阮亭在梦中看到,甄玉棠特意跟着府上的老绣娘学了好久,这才尝试着给他绣寝衣。
  甄玉棠特意挑选的布料,柔和贴身,一针一线,也是她亲手绣的。
  期间,失败了几次,甄玉棠不满意,她重新做了好几件寝衣,才挑出最满意的一件,拿去送给他。
  *
  去到京城后,阮亭成了状元郎,初入官场,风头无量。
  不少世家贵女与夫人邀请甄玉棠赴宴,可甄玉棠去了几次,便意兴阑珊。
  阮亭只以为是甄玉棠与那些人和不来,临上值前,他问道:“在泰和县的时候,你不是时常参加各种宴席?怎么到了京城,反而不想去了?”
  甄玉棠安静了一会儿,恹恹的道:“宴席都一个样儿,去多了就没意思了。”
  她期待着望着他,“阮亭,你能不能早些下值啊?”
  他揉了下眉心,“你也知道,我初入官场,翰林院的事情都堆到我们这些新进去的人身上,我尽量早些回来。”
  可惜,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正是翰林院忙碌的时候,阮亭到了下值的时间,浓浓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
  过了一段时间,阮亭注意到甄玉棠重新恢复了神采,继续参加各类赏花宴等。
  这件事宛若落入湖面中的一颗露珠,翻不起任何波澜,阮亭没有放在心上,官场上有太多的事情分散着他的精力。
  也是在梦中他才知道,那些贵女邀请甄玉棠赴宴,还有那些和温如蕴交好的小们,没少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她商户之女的身份。
  绕是甄玉棠一贯心胸开阔,可次数多了,她也做不到全然不在意。
  那一段时间,她心里不舒服,想要他多陪陪她。
  可是,他是怎么做的?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甄玉棠的异常,不,应该是他注意到了,他并不那么在意。
  在官场与甄玉棠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有一段时间,甄玉棠突然转了性子,每天晚上,哪儿也不去,乖乖的跟着他在书房读书。
  等他处理好一天的公务,甄玉棠再跟着他一起回房。
  看书时,难免遇到不懂的地方,甄玉棠的目光一移到他的身上,他就知道,肯定是甄玉棠又遇到不懂内容了。
  甄玉棠每次向他请教,阮亭总要放下手里的公文,来给她解释。
  可他也能看出来,甄玉棠不是真心想要读这些四书五经的。
  索性,他道:“ 若你是为了充实自己而读书,可以去找一个夫子。京城也有不少女儿家在学堂读书,夫人可以仔细教导的你,查漏补缺,方便你提升。”
  “若只是做些面子功夫,便不必强迫自己看这些枯燥的经书,读书只懂得皮毛,是很容易露馅的。”
  甄玉棠很是生气,说了一长串的话,最后道:“白日你要上值,我们俩连一起用膳的时间都没有。晚上我在书房看书,也多些与你相处的时间啊!”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他竟然觉得甄玉棠是在说笑话,成亲的第二天,甄玉棠就闹着要与他和离,后来还时常因为王娘子与阮娴而与他起争执,两人拌嘴的时候,多么过分的话都说出来过。
  闹着和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甄玉棠对他情深意重,那个时候的阮亭,并不怎么相信。
  毕竟,他与甄玉棠最初结识的时候,甄玉棠是很明显的表达过对他的讨厌的。
  直到此刻,阮亭才意识到,甄玉棠并不是在说笑。
  前世时,一些世家贵女嘲笑甄玉棠徒有皮囊,没有经过百年世家底蕴的熏陶,身上没有那些书香气韵。
  甄玉棠不服气,这才打算多看些四书五经。同时,她是真的想要多些时间陪着他,想和他多一些共同话题,不想让他也跟着看轻她。
  他说了那番话后,甄玉棠再也没有去过他的书房。
  *
  除了王娘子与阮娴,他与甄玉棠还会因为温如蕴起争执。
  温如蕴出身世家,她的母亲与陆夫人交好,知书达理,温婉端正,容貌同样不俗。
  若非他后来回到了泰和县,他应当会与温如蕴成亲。
  他打小便认识温如蕴,温如蕴还跟着他的身后叫过他哥哥,但在他十六岁之前,是侯府少爷,觉得纵马御射都要比儿女情长有滋有味。
  等十六岁后,他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朝从天之骄子跌落云层,又有了甄玉棠这样的夫人,更是不曾想起过温如蕴。
  他从未对温如蕴有过多么特别的情愫,然而甄玉棠总是因着温如蕴而与他斗嘴。
  次数多了,他也会觉得烦躁,“ 即便我与她有过什么,也已经过去了,你到底在闹腾什么?莫不是你喜欢上我了,在吃醋?”
  甄玉棠小巧的耳珠染上一点红,她娇娇的,很快否定道:“你别多想,我才没有吃醋!”
  他逗着她,“只否认了一个,那你是喜欢上我了?
  甄玉棠像个炸了毛的猫儿,“没有,是你喜欢上我了才对吧!”
  他道:“你非要质问我与温如蕴的关系,那你说一说,你与林知落、与陆遇,又是什么关系?”
  甄玉棠轻哼了一声,“我不告诉你。”
  阮亭也不在意,“从泰和县来到京城的船上,我们就商量好了,既然你讨厌我,我也是被逼着娶你的,在外人面前,我们当一对表面夫妻,私下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过,甄玉棠,你就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戴绿帽子的。”
  前世的场景交替闪烁,出现在阮亭的脑海,他梦到了许多事情。
  窗外传来脚步声,阮亭睁开双眸,眼里带着血丝,他梦到了与甄玉棠的十年婚姻。
  阮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本就偏冷白色的肌肤,更是格外的苍白,恍若没有了生命。
  前世的他,以为甄玉棠骄纵跋扈,有着大小姐脾气,他还以为甄玉棠不喜欢他。
  直到此刻,他知晓了所有的事情,一颗心似是被拿着刀子翻来覆去的绞着,阵阵刺疼传遍他的五胀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