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上)
  康熙其实很排斥, 但他也真的怕!
  宫中素来拜高踩低。
  莫说失势落魄的皇子阿哥,便当年鳌拜气焰正高的时候, 他堂堂天子都颇受了些个委屈。只从木兰围场回来到现在, 他都一直沉浸在痛苦悲伤中。浑没想过这一节,也没人敢提醒他。
  如今好孙女这么一求,他立刻便百般复杂在心头:“罢罢罢, 总归是这有狠心子女, 不见狠心爹娘。便那几个孽障再如何,也如好孙女所言……”
  “有朕管教打骂, 由不得奴才秧子磋磨!你与你阿玛去瞧瞧, 若有甚不妥, 再来找皇玛法。”
  说着, 他还从吩咐梁九功给公主拿块令牌来。
  宁楚格摇头:“令牌可以有, 公主就真不必。只皇玛法心里有孙女, 福寿绵长地疼孙女,永永远远给孙女撑腰。莫说做和硕格格,便光头格格, 孙女也半点不虚。反之, 便做到固伦公主, 孙女也无法肆意。”
  “可……”康熙迟疑:“到底你这丫头六月天里下江南, 为咱们大清的盐政辛苦万分, 劳累万分。此等有功有劳的贤才若不好好奖赏, 如何号召更多人为朝廷效力?”
  “那就等新法子普及全国, 百姓都吃得上平价盐时再行奖赏?”
  宁楚格微笑提议,只求不在这风口浪尖时被放在火上烤。
  何为公主?
  通常皇上的女儿才叫公主呢!
  再此番功劳巨大,封个固伦公主都不为过。也得考虑现今这敏感的时间点, 太子刚废, 诸皇子摩拳擦掌中。她这咔擦一下,父女双晋封。一个亲王、一个公主的。多容易给人皇上已经确定了她阿玛就是下一任继承人的错觉啊?
  被众多有志者羡慕嫉妒,甚至群起攻之都还好。最怕引起皇玛法忌惮,害她阿玛出师未捷……
  咳咳,所以拒绝,强烈拒绝!
  因她一向都这么不如何居功的样子,康熙自然不会多想。只心里默默遗憾了一把:这么好的孩子,怎偏偏不是个儿郎?否则的话,他才真是甚烦恼纠结都没了!
  终于暂时推掉了公主爵位,宁楚格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见胤禛沉默不语,满脸都是颓唐。还温声劝了两句:“虽然皇玛法不让阿玛开口求情,但终归允许咱父女去看看太……咳咳,二伯、三伯跟十三叔了呀!总归是要一点点进步的,古人不也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饭要一口口吃呐!”
  见爱女忍着一脸担忧,还要耐心开导自己。胤禛不由扶额,感动却也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没,阿玛没心急,还出乎意料的满意。到底来之前,就做好了三请、四请、五请的准备。”
  “我儿能耐,区区一次便说动了你皇玛法,阿玛也多有不及。爷只是……”
  胤禛叹:“不免心疼你皇玛法。曾经纵横天下,打得吴三桂、噶尔丹灰飞烟灭的雄主。现在却被一手养大的太子伤成那样……”
  虽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亲眼见了皇阿玛的脆弱。
  那个意气风发,印象中无所不能的男人。哭得跟小孩儿一样,痛苦、茫然又无助。素来保养得体的脸上出现许多皱纹,发丝灰白,眼下青黑,连背都过了几许佝偻。老了十几岁般……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心心念念着太子。否则,又怎么可能被宁楚格三言两语触动?
  这……
  宁楚格幽幽一叹,身在皇宫呢!无处不是皇玛法的耳目,她可不敢说些个‘这就是皇权争夺的冷漠’、‘天家无父子’、‘英雄都注定孤独寂寞,帝王更得如此’之类之类的屁话。
  只能拉着他的手,眼中滑过点点晶莹:“见皇玛法如此,女儿也心疼!但女儿别无长处,只在厨艺一道上略有小成。不如阿玛帮帮忙,说服他老人家,让女儿留在宫中为他调养一二?”
  胤禛:……
  就很后悔自己的嘴欠。
  再如何心疼皇阿玛,也不敢送宝贝爱女到他身边涉险啊!!!
  这破孩子心软又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忍不住,贸然替太子、十三他们求情。万一一个龙颜大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偏生碍着身处宫中,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掏帕子给她擦脸:“乖,你这一片孝心,阿玛知道,你皇玛法也知道。”
  “但你皇玛法内心烦乱,或者,并不希望你在身边搅扰。不如你每日里做好了羹汤,阿玛替你转交?”
  然后天天让您为难,进退维谷么?
  被阿玛担心的宁楚格,也同样担心阿玛。确定他不会成为自己留在宫中的助力后,就特别干脆地闭嘴。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往西华门的路上。
  对,第一站咸安宫。
  虽然情感上,宁楚格更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家十三叔。看他所在之处可有短缺,问问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好端端的,被殃及到这种程度?
  但太子便成了废太子,也还是嫡,也还是三人之中的长。怎么也不能越过他与老三去,直接往养蜂夹道。
  北地的秋来得格外,八月便满地金黄。
  九月更秋风萧瑟,花木凋零。
  越往西华门,便越发荒凉。尤其咸安宫,上一位主人还是前朝嬉宗朱由校的乳母,与魏忠贤对食的客氏。原就年久失修,内间荒草丛生,看着越发凄凉破败。好大一队玄衣铁甲的兵士巡游看护着。
  宁楚格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火器营的人!
  恰巧一只飞鸟从咸安宫上空掠过,接着就有羽箭、火铳同时出击。先后射中那可怜的鸟儿,让变成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鸟。
  是宁楚格所没有想到的森严了!
  接着她们父女被发现,被拦截。一层层报到上面,负责此间诸事的和硕额驸舜安颜迎了上来。一番见礼后,就见他抱歉拱手:“非是做妹夫的不肯通融,只皇阿玛严令绝不许任何人无诏探望。”
  “是以,恕妹夫斗胆,敢问四哥可有皇阿玛诏令?”
  “有啊有!”宁楚格点头,主动拿了令牌给他看。并好奇问:“三月未见,姑父这是擢升了?”
  舜安颜细细验过令牌,才笑着回答:“是,月前刚被擢升,当了九门提督。”
  结果刚一走马上任,就倒霉催的,遇到这等大案要案。
  每日里各种严加看守,多方防范。既要顶着火力,做到圣命,不许任何人轻易探望废太子。又得绷紧了、看住了。万万不能给些个心有大志,更有大胆量,试图彻底绝了后患的家伙们机会。
  提心吊胆,仿佛绷紧的弓弦。
  宁楚格:……
  就特么觉得很离谱!
  梦中那穿越女的记忆中,被誉为雍正三辆马车之一的隆科多,就是这个官职。也是他办理了羁押废太子、直郡王等事。越发受到皇玛法器重。一直到临终前,跟前都只有他,能觐见的皇子只有阿玛。
  以至于篡改遗诏说,逼死亲母说,戕害手足说……
  众说纷纭,谣言四起。
  逼得的阿玛写了《大义觉迷录》试图自证清白,结果被黑得更惨。连年号都被拿来说事儿,雍正,雍亲王得位之正?若是心里没鬼,哪儿用得着这般云云……
  好好一个勤勉务实,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就被黑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阴险小人。凭便宜舅舅、妾侍兄长甚至儿子得皇父欢喜才能最终胜出的诋毁之言,轰轰烈烈传了数百年。
  结果现在隆科多没了,舜安颜就顶上了他曾经的位置,干了他曾经干的活儿?
  宁楚格就迷茫:怎么九门提督这活儿是佟佳氏专属,旁人沾染不得么?!而且她若是记得没差,整个佟佳氏一族都是八爷党。只有隆科多一个跑到自家阿玛这边烧冷灶,结果还就大功告成了。若不是后来他实在狂悖,佟佳氏的荣耀至少还能再绵延数十上百年。
  一个照面之间,舜安颜哪儿知道妻侄女的小脑袋瓜里,还能有这般曲折复杂的念头呢?
  长子已经满地跑,公主又怀上了二胎。
  夫妻俩蜜里调油的,自然对宁楚格这个大恩人万分感激着。一来二去的,原本关系平平的两府,交集都渐渐多了起来。不管在世人眼中,还是在舜安颜心里,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四爷党。
  连同为亲小舅子的十四,都得后退一射之地。哪知道在恩人大侄女眼里,他还姓八呢?
  验过了令牌后,苏培盛、凝碧都被留在门外。
  只他们父女两个得以入内。
  大门一开,宁楚格就发现,比起破败的外表,咸安宫内里还不错。自比不得毓庆宫雕梁画栋,却宽敞了许多。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许多明显刚移来的盆栽。窗子上似乎刚刷过漆,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的味道。
  窗户被换上了玻璃,室内也已经摆上了火盆。粗粗一看,虽品质下降了不少,但一应物品却是不缺的。
  大大出乎了宁楚格预料。
  才一进门,正一个人喝着闷酒的太……哦不,二伯便醉眼朦胧地看过来。狠狠地揉了把眼睛:“胤,胤禛?你,你终于回来了?回来救孤了?孤就知道,你虽素来外表寒凉但内心火热。最重情分,再不会让孤一直被关在此的……”
  他又哭又笑地说着,踉踉跄跄地向胤禛扑过来,好像奔向最后的希望般。
  胤禛没有躲,只姥牢牢地扶住他:“二哥小心!”
  “小心,呵呵!”胤礽苦笑:“自康熙三十七年到如今,孤还不够小心么?小心监国,小心与老大周旋。小心翼翼地,把皇阿玛的话细细咀嚼成百上千遍,可到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