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刚认识陈深扬的时候,路小雨就觉得这个男人矛盾、冷酷,有故事。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经历,了解了他的为人,得到了他的心。
  他不再对她那么冷酷了,他会关心她爱护她,可这样的好日子她才没过多久,林娅母亲就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路小雨可以理解陈深扬为什么考虑这件事。在陈深扬和苏丽华看来,林娅的确为这个男人死了,即便林娅属于因公牺牲,可她的的确确是救了陈深扬一命。虽然哪怕换了陈深扬站在那个位置上也会那么做,他们的行为或许和爱意无关,但一条鲜活的生命没了是事实。
  路小雨可以接受陈深扬在任何意义上的弥补,比如代替林娅为她的父母尽孝,甚至可以延缓结婚几年,但她无法接受在未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毫无联系。
  她很清楚林娅母亲的意图,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哪怕他们彼此相爱,但一年多不联系,一样可以改变很多事。
  路小雨不觉得自己会改变,但世事难料啊,谁知道陈深扬这一年多会不会变?哪怕他不变,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遇见什么意外?
  再者说,她真的无法忍受两个人相爱却不能联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以假意答应林娅的母亲,然后背地里不照做,可她也知道陈深扬不是那种人,他一旦答应了,就是真的答应了。
  夜越来越深,在陈深扬生日这天晚上,路小雨没能和他一起快乐度过,她得到的,是他在彻骨寒风中的妥协。
  “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他不看路小雨,只看着苏丽华,黑色的眸子里满是冷意,“我答应你这件事,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欠林家什么了。”
  苏丽华冷笑着说:“当然,只要你能做到,我自然会言而有信。”
  陈深扬漠然道:“有句话我一直都没说,但我今天想告诉你。林娅的死伟大光荣,是你一直非要把她的死扣在廉价单薄的感情上,我希望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是最后一次,别让我后悔被林娅救,甚至开始厌恶这件事。”
  让一个开始后悔被人所救,甚至厌恶被某人救了这件事,如果林娅真的泉下有知,怕是更加痛苦吧。苏丽华因陈深扬这话愣住了,半晌没言语,陈深扬转身想走,他终于看向了路小雨,他们本该手牵手离开,可他答应了苏丽华。
  他不能再牵她的手了。
  路小雨笔直地立在那,寒风吹得她脸色发白,鼻尖通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一点水痕都没有。
  她没有半点要哭的意思。
  陈深扬迟疑良久,张口想说什么,苏丽华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只要你守信用,我也会照我说的做,我会盯着你的,陈深扬。”
  年迈的女人紧盯着他和路小雨之间的互动,语气依然有些扭曲,但比之前和缓多了。
  陈深扬到了嘴边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他阖了阖眼,拿出手机想帮路小雨叫个车,这么晚了,天气还这么冷,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回家,太危险了。
  可路小雨怎么会接受呢?
  陈深扬拿起手机的一瞬间她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勾勾嘴角,毫无预兆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男人被打得侧过了脸,手掌掠过脸颊的声音在夜幕中异常清晰,围观的人们看见这一幕都揪心起来,替男人揪心,也替女孩难过。
  路小雨淡淡地看着陈深扬被她打得侧过的脸,语气异常平静道:“你做决定之前没想过和我商量,对不对。”
  她说得没错。
  一旦和她商量,他就做不到冷静下决定了。
  他可能会拒绝苏丽华,让这场看起来无休止的战意永远进行下去,搅得他和她的生活永无宁日。他是习惯了的,他无所谓,可他不想连累路小雨。她还那么年轻,以后要去做记者的,他不希望自己的事情给她带来任何污点。
  他难言心中所想,只能站在那望着她,希望眼中的歉意可以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路小雨表情始终淡淡的,她甚至还笑了一下,她瞥了瞥苏丽华,对陈深扬说:“你都不问我愿不愿意,就答应了这种奇葩的要求,你真的让我很生气。”她平静道,“我曾经想过,今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我也相信只要我们努力,总会想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面前这件事,但你不这么觉得,这让我意识到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陈深扬笔直的身子猛地一僵,望着路小雨的眼睛中带了些抗拒。
  “陈深扬,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头至尾都是我在死撑,我们之间总是我爱你比较多,你爱我比较少。这大概就是今天你会这样选择的原因。”她轻声说,“我不怪你,你为我做了太多事,帮了我太多,甚至还救过我的命,所以我真的不怪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不怪你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恕我难以从命,你愿意为林娅守孝三年,那我就希望你满三年之后能再遇见对你好的姑娘,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不是吗?你一向很有女人缘。”
  她淡漠的口音像在叙述别人的事,陈深扬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他沙哑地唤了她一声“小雨”,想抓住她的手解释一下,可他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
  路小雨转身面对苏丽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笑吟吟道:“恭喜你,林太太,你的所作所为成功让我对一个烈士的母亲产生了厌恶,甚至对一个烈士的伟大牺牲感到难以言喻的恶心,这真是太不敬了,我由衷的希望您真的信守承诺以后再也不这么做,因为这简直是在你女儿的死上撒盐,污蔑和羞辱你女儿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抬脚就走,和苏丽华擦肩而过的时候撞到了对方的肩膀,她侧目望去,对上苏丽华错愕的双眸,她冷静地笑了笑,再不犹豫,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由始至终都没再看陈深扬,也不曾留恋那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男人,这份决绝也让看戏的人感同身受,他们也开始跟着路小雨的思路议论起林娅的死,苏丽华慌张地看着他们,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了她,她自女儿去世后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她的所作所为真的对吗?
  陈深扬没工夫管她。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路小雨的背影上,她走得那么坚定,柔弱窈窕的影子在路灯的光芒下影影绰绰,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仍然克制不住地朝前迈了一步。
  他很想追回她,他很清楚如果今天真的放她走了,他们可能就真的完了。
  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桎梏住了他的双腿,不管他怎么努力,都迈不开一步。
  时间流逝,路小雨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她走了。
  她到底还是走了,走得那么干脆,留在原地的,只剩下被苏丽华毁了的蛋糕。
  围观的人见没戏可看了,也都面露惋惜地离开了,陈深扬耳边不断响起路人的低声议论,视线从路小雨离开的方向转移到了被毁的蛋糕上,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
  苏丽华注视着他,看见陈深扬弯腰蹲了下去。
  他望着地上被踩坏的蛋糕盒子,颤抖着手将它提了起来,里面的蛋糕四分五裂,完全看不见本来的样子,唯独有一处还保存着完好,那是路小雨写下的生日祝福。
  祝福的前面几个字都被毁了,只剩下最后那几个。
  那几个字是——给我最爱的深扬。
  陈深扬喉头一紧,这个时时刻刻都冷静坚毅的男人隐忍得湿了眼眶。
  这并不是他一次哭,从小到大,从年幼到成熟,一个人的成长中少不了眼泪,但这却是他最痛彻心扉的一切。
  他追悔莫及,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苏丽华低头看着男人颤抖的肩膀,看着落在蛋糕盒上的水渍,她白着脸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转身离开了这里,带着无限的疲惫和茫然。
  也许她今天走了之后,不会像她说得那样时时刻刻盯着陈深扬了,也许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正是这份没有做下的最终陈词代表了她的妥协。
  她在让步,可她也知道陈深扬那种人做了的决定,如果她不明说,他是不会反悔的。
  他还是会照着她的要求做下去,苏丽华一时半会也无法就这么收回言论。
  她回了家,可陈深扬却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个家了,但那个家的雏形却被他亲手毁了。
  他将面目全非的蛋糕带了回去,坐在这椅子上盯了一整个晚上。
  路正声知道路小雨今晚要给陈深扬过生日,知道她大概会晚归甚至不回来。
  他从未想到她不但会回来,还回来得这么早。
  路小雨开门进屋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看挂钟,不过才八点多。
  他怔了怔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路小雨的脸色苍白,她眼睛很红,但没有哭过的迹象。
  她淡然地望向父亲,点了一下头说:“回来了。”
  路正声迟疑道:“不是要给深扬过生日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路小雨勾起嘴角,她很惊讶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她就这么笑着说:“没什么可过的了。”
  她抬脚上楼,路正声惊讶道:“你是说……”
  路小雨脚步不停,背对着父亲说:“分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络,所以生日也不必过了。”
  路正声非常震惊。在他看来,陈深扬和路小雨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半点都不比自己和妻子之间差。他们会分手他是万万没想到的,他还想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可看着女儿的背影,他也知道大概什么都不会问出来的。
  路小雨回了房间,万念俱灰地坐到了床边。
  她觉得很累,特别特别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在陈深扬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和眼泪,时至今日,她连再为他掉几滴泪的欲望都没有了。
  或许对他来说,他做了一个可以解脱的,最正确的决定。
  她为他高兴,也觉得,他这样的决定同样可以让她解脱。
  太爱一个人是不好的,不能太爱一个人,那样会失了先机,会没有分寸,会傻乎乎地只知道付出。她告诫自己这样也好,以后再也不能像爱陈深扬那样喜欢一个人了,她要学聪明点。
  弯下腰,路小雨盯着自己的鞋尖,她脚上还穿着短靴,回家之后都没换鞋子。
  她到底还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
  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终于还是落了泪。
  她到底还是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哭得仿佛要将整个人生的眼泪都流尽。
  但她不恨带给她这么多眼泪的人,就像她对陈深扬说的那样,他为她做了太多事,她的前半生是依靠他才好好活下来的,他甚至还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恨他的。
  她只是,不要再爱他了。
  她甚至还要谢谢他。
  谢谢他那样绝情又那样温情,谢谢他曾经来过,成为她坎坷的前半生中最耀眼的那道光。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