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列奥纳多拿着信走进卧室的时候, 海蒂正睡眼惺忪地给孩子们唱着儿歌。
  在登基为女王之后, 她仍旧保留着可贵的温柔与耐心, 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对孩子, 都始终能够把工作情绪隔离在外, 与几年前毫无差别。
  听说当初她在‘公司’里辛苦上班之后, 每天很晚回家依旧要照料和教育子女, 也同样做的非常成功。
  不管在哪个时代,做母亲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一方面,海蒂白天需要应付宫廷里复杂的各种信息与访客, 另一方面,她在夜里无可避免的需要起夜喂奶——孩子们的哭闹会不断打断她的睡眠。
  也正因如此,列奥纳多一直在尽可能的帮她分担政务, 以及为她做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
  哪怕在深夜里, 他无法替她给孩子们喂奶,也会在她轻柔哄劝孩子们再次入睡的时候, 静静地替她端来一杯热牛奶, 又或者揉捏她酸痛的肩膀与手臂。
  他既是一位热忱又细致的父亲, 同时也是深爱着妻子的丈夫。
  列奥纳多在来到卧室时, 孩子们正吱呀着抓握着她垂落的碎发。
  “列奥?”美人靠在床边, 示意女仆帮自己把孩子抱到一边:“今天一切还顺利吗?”
  “我刚去开了一个会议,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动作娴熟地与她十指相扣:“有些事我们需要谈谈,然后再去与英国大使见面。”
  “英国大使?”她垂眸笑了起来:“还真来了。”
  达芬奇在结婚之前, 基本上素日里都泡在教堂、剧场以及研究室里。
  他从前擅长的是艺术设计、舞台道具制造、油画、机械等等, 总之没有政治。
  可因为她骤然转变了身份,从雇佣兵团的领导者跃升为领主,再由领主一路发展为女王,他也在不断地跟上她的脚步,在陌生的领域里做更多的事——
  而且做的足够好,甚至远超于同类型的任何人。
  男人在过来找她之前,已经连续召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议,并且去安抚以及安置了大使们,等一切都井然有序才折返回来。
  三个小时的会议,在他的口中只需要三分钟就可以交代清楚——而且核心要素被排列拆分的非常清晰。
  “西班牙……”海蒂靠在软枕上,半晌开口道:“我倒是把她给忘了。”
  她原本就不是历史专业的学者,对欧洲许多国家的历史记忆都不算特别清晰。
  之所以对佛罗伦萨了解一些,也是因为前世曾经来过这里旅行与拍戏。
  列奥纳多用简洁而清晰的方式和她讲了伊莎贝拉的事情,以及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我们需要先确认一个方针,然后再去和英国人谈。”
  他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观点,而是询问她的意见:“海蒂,你是怎么想的?”
  “不可以再打了。”她微微摇头道:“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列奥握紧了她的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
  战争是打不完的。
  当初从佛罗伦萨一路占领和吞并各个城邦,第一是因为他们原本都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组成部分,第二也是因为意大利需要这些资源,以及把近在咫尺的威胁全部排除干净。
  港口、矿产、煤炭、特产、贸易路线……
  可是同样的战略用到西班牙身上,就完全谈不上理智了。
  “那边的人都已经被宗教裁判所洗脑控制,而且强权政治也在不断走向极端。”达芬奇皱眉道:“如果我们和那两个邻国硬碰硬,不仅要顾虑多个港口的防守和出击,还难以支援兵力。”
  哪怕如今的基本道路已经修筑完毕,从佛罗伦萨驾马车赶去热那亚也需要接近二十天,海运也存在不同层面的风险和隐患。
  相比之下,西班牙有法国这个天然屏障和支援,而且易守难攻,绝不是可以随意开战的对手。
  “如果一味的开战,等再过二十年,我们又有一堆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海蒂任由他保住自己,睡在他的膝上缓缓道:“所以,英国那边是什么态度?”
  “用词很谨慎,而且也在试探我们的意思。”列奥纳多帮她把碎发拂到了耳后,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所以,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对吗?”
  “对,”海蒂眨了眨眼:“不过我们也该看看英国的诚意。”
  男人笑了起来:“你想看看亨利七世敢不敢过来见你?”
  “有那不勒斯和米兰公爵的前车之鉴,”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那位实现梅林预言的伟大国王未必敢来。”
  在这些日子里,上下议院都在召开会议,不断制定和完善未来几年的计划。
  从发展农业到鼓励工商业,从扩大海贸和优化税种,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帝国将迸裂的神圣罗马收拢为一,虽然没有重新再干预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那几个国家,但也算是聚拢了不少的碎片。
  “热那亚那边的军防已经在加强中了,其他几个港口也在修筑瞭望塔和防御工事。”他的声音低沉又和缓,如同念诗一般好听:“我还想再为你做些什么。”
  “做饼干吧。”她笑了起来。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个词?”
  “让我想想……”海蒂揉了揉额角,不确定道:“‘bisket ’?不对,这是法语……‘biscotto’?”
  “两次烘烤?”列奥纳多重复道:“面包吗?”
  这个时代没有三明治,没有比萨饼,也同样没有饼干。
  海蒂最近在陪孩子们玩乐休息,脑子里渐渐地理出了许多线索和思绪出来。
  能够影响历史进程的,不仅仅是蒸汽机这样的跨时代发明。
  她从那些罐头水果,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饼干。
  战争对峙与军队防御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热量与营养,而罐头也是在拿破仑时期,为了实现对海军的综合供给而招募到的独特技术。
  眼下意大利的工坊也许还无法做好罐头,但饼干也是同样重要的存在——
  比面包体积更小,可以装载更多的热量,而且防潮性能更好。
  如果这种食物可以广泛推广,不仅能够加强边防一带的食物配给,也能够给孩子们多准备一些零食。
  他们一同在换装之后去接见了英国大使,然后又一块去了厨房。
  与许多年前的那幕情景一模一样,当亲王和女王同时来到后厨的时候,原本在谈笑聊天的仆人们全都惊愕的站了起来,行礼时几乎不知道该把手放到哪里。
  按照他们的级别,也许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两位贵族,注定了要在厨房里劳碌一生。
  海蒂笑着示意他们继续休息,一边和列奥纳多交流着有关那位大使的消息,一边教他怎么做饼干。
  其实在这个时代,街头和酒馆里都有流行一些类似的产物,但从形状和体积来说与现代的饼干还有一些区别。
  她更在意的是食料的压缩程度,以及配料方面的成分与比例。
  如果这些东西可以确定下来,佛罗伦萨及周边城市就可以广泛生产这种食物,然后把它们输送到各个港口上。
  人们的饮食出行在不断地走向便利,国家发展的速度也会快上很多。
  列奥纳多许久没有与她一起做这样放松又简单的事情,在揉面团的时候还有些怀念。
  海蒂揉捏着小麦的穗子,随手用面粉在他的脸上画了两个猫胡子:“在想什么?”
  “在想……当初你笨手笨脚做意大利面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我问某个女仆——你会酿造葡萄酒吗?”
  “不会……”她会意的露出那副茫然神情,似乎刚从稻草堆中钻出来一般。
  “那啤酒呢?”
  “也不会……”她摇了摇头。
  “看来我不能雇用你,”他一本正经道:“不然我们都得渴死。”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伸手去教他如何用小刀切下被固定成型的面团。
  “我以前吃过压缩饼干,”她把十指放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掌心上还沾了些面糊:“那个东西很神奇……吃下去虽然没有多少,可很快就能饱了。”
  “因为可以吸水,对吗?”他挑眉道:“而且可以放些蔬菜之类的碎末,跟小麦粉一起压实了。”
  海蒂把切好的饼干块放进了烤箱里,意味深长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亲王——也将做一个相当出色的厨子。”
  “我已经学会烤比萨了,”他颇有些骄傲:“而且还会做小汉堡。”
  她笑着亲了亲他的唇,在炉火边教他如何用剩下的面团捏个小兔子。
  “在我们那个时候……”海蒂低声说:“每次到了圣诞节,还要做姜饼屋。”
  她开始讲有关糖果屋和老巫婆的故事,列奥纳多都听得有些入迷。
  饼干的醇厚香气顺着热流氤氲而出,小麦被充分地烘焙出朴实的味道,闻着都让人有些饿。
  “有空应该再讲一次那个美人鱼的故事。”他由衷道:“那确实很美。”
  -2-
  英国大使虽然对‘请国王本人来佛罗伦萨做客’的这个邀请有些半信半疑,但也很礼貌地表达了谢意,三天以后带着侍从们坐马车离开了。
  从夏天到秋天,整个意大利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对外来难民的审查开始变严,而且学院等地区开始加强巡逻和身份核查,对学生的去留也格外关注。
  港口的驻留军队开始不断增加,更多的雇佣兵开始拥有固定的编制和岗位。
  与此同时,各个地方的商业和农业都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着。
  这片土地原本就土地肥沃,加之哥伦布从东方带来了大量作物的良种,他们甚至找到了种植胡椒的法子。
  现如今敲骨吸髓的多个税种都被删除干净,农民也不用在秋天到来之际被榨干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银币,人口开始以更加快的速度发展起来。
  闲置的雇佣兵根据政令帮助他们垦荒开田,还有越来越多的外来作物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在工商业这边,工场开始如野火一般在各个城市里蔓延,而且还在吸收着大量的劳动力。
  青霉素已经被广泛生产——它们仍旧被美第奇家族垄断着,但价格已经能够让绝大部分人都接受和使用。
  政府严令控制街道上老鼠和秽物的数量,养猫的风气也渐渐盛行起来。
  也就在九月的开头,第一台蒸汽机正式在佛罗伦萨的纺织工场里运行了起来。
  它完全依靠煤炭的供能,一台机器就可以抵上数十人的工作速度,而且可以不知疲倦的日夜工作。
  佛罗伦萨学院的工程师们围在旁边开了一瓶酒,眉开眼笑的与工人们一起分享了一大杯。
  也就在这个节点里,英国再次传来信函,火漆上的红白玫瑰依旧古典华丽。
  他们的国王已经动身启程,大约在十月前后抵达佛罗伦萨。
  女王在收到信封的时候,正坐在摇篮边用小铃铛逗着安东尼娅。
  “pa——pa!”小女孩试图发出些声音:“papa!”
  坐在旁边看书的列奥纳多愣了两秒钟,不可思议道:“海蒂——你听见她在说什么了吗?!”
  “她才九个月大……”海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把信函放到了一边:“再说一次?”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反而一声都不吭了。
  另一个摇篮里的阿尔贝托扒在边缘,奶声奶气地也喊了一声‘papa’。
  列奥纳多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他甚至有些没有站稳,一手把一个孩子抱了起来,高兴的几乎要原地转圈。
  “海蒂——”
  “我也听见了,”她撑着下巴慢悠悠道:“你可以再高兴五分钟,等会我就要吃醋了。”
  到了如今,她终于不用再指导佛罗伦萨学院的任何研究了——
  从电磁学到工程学,从化学到药物学,越来越多的科目开始发展出自己的体系和轨道,而且也不断聚拢着更多的研究者。
  有些论文和进程报告递交过来的时候,有些公式和内容她已经都看不懂了。
  这是件好事。
  越来越多的专业化人才在陆续的诞生,科学的体系也在缓缓地打开。
  美第奇家族给予了米兰大学和威尼斯大学等机构同样丰厚的赞助,在政治和商业的双重影响下鼓励着更多的科学研究,更多的新理论如同鸟群一般在不断破壳而出。
  列奥纳多带着孩子们玩够了,才依依不舍的把他们放回摇篮里,重新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听说了新旧贵族的那些事情吗。”
  “听说了。”她回复完信函,把纸笺递给了候在旁边的德乔:“听说今天他们在会议里打起来了?”
  “我劝的架。”亲王露出骄傲的表情:“有个老伯爵的头发都快被扯掉了。”
  海蒂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而且更准确的说,这事一开始就是她煽风点火造成的。
  尼可罗在发现端倪之后,由衷地对老师和他的爱人发出了赞叹之声。
  “真是一对啊。”
  新旧势力在同时发展着,相关的矛盾和冲突从帝国成立之初就已经颇为明显了。
  在意大利帝国建立时,由于地方政府的相继成立,老贵族们其实是被剥夺了许多东西。
  他们仍然保留着领地,不再拥有收税权等各种权力,但在投资很多行业时拥有专属的政策加持,甚至可以抵押或者出让一部分所有物向政府贷款。
  女皇和她的智囊们深谙制衡之道,在各种补偿上让他们感觉自己重新拥有了更多的好处——比起农民手里那点可怜的稻谷,以及其实完全是个负担的军队,他们现在有更多抢夺市场的机会。
  但与此同时,新兴的商人们也在全力以赴地博取着机遇与财富。
  他们比起那些耽于享乐的贵族,更加敏感也更加肯吃苦。
  伴随着市场和秩序的再次繁荣,新兴阶级也不断壮大着,下议院的发声也在不断地加强着力量。
  老贵族们希望得到更多的优待,新贵族们需要更多的平等,而女王需要他们吵起来。
  她不断创造着给他们开会讨论的场合,而且颇有先见之明的平衡了不同的权力,让他们能够相互牵制相互影响。
  上议院和下议院原本都以为和对方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不觉间会议是越开越长,而且争执也越来越激烈——
  双方都在不断地意识到现有法律的种种缺陷和不足,以及渴望着推出更多有利于他们本身的政策。
  也就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也在无意识地看重着女王的倾向,以及用各种方式去得到她的重视。
  王权,政策,规则,创新……
  许多匹马被这持续不休的争执捆绑在了一起,用更快的速度在往前奔去。
  达芬奇今天去开会的时候,一进门就感觉所有人在盯着自己。
  旧宫的会议大厅金碧辉煌犹如天神的宫殿,但气氛却严肃森然到了冰点。
  按照预先的安排,这一场会议将讨论对农业和手工制品出口扣税问题。
  达芬奇昨天并没有睡好,半夜被小孩们闹腾到眼下都有些微青。
  他还没认清楚那些议员的脸庞,就被一簇又一簇人争着握手。
  “亲王殿下——”
  “达芬奇先生——”
  “请您一定要听听我们的诉求,殿下——”
  “不要理会那些庸俗的商人!”
  这一路走过去,就如同是在花车游.行一般,光是几十个人同时争着开口都让人有些头晕。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听双方的发言和辩论,期间一度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老绅士们总是很在意行文的礼节,说话时也会刻意的停顿和铺垫。
  列奥纳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派人不耐烦的眼神,听着听着隐约感觉自己开始做梦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子先插了一句话,接着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场面就失去了控制——
  两拨人一开始是把声音越抬越高,后来索性扯着嗓门在那里高喊。
  混乱中有人一抬手碰掉了谁的假发,紧接着又有人把那顶假发抡圆了胳膊扔了出去,大伙儿索性翻出坐席开始互相推搡,甚至有人开始试图用厚厚的法典砸人。
  这件事倒是非常的文艺复兴——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古罗马的元老院里就发生过类似的斗殴事情。
  而且在五百年后,这依旧是某些议会的古老传统。
  达芬奇本来想在开会的途中打会儿瞌睡等结束,没想到混乱中一顶帽子直接冲着他的脸砸了过来,直接歪扣在了他的头上。
  “你们冷静一点——”他试图劝架:“有事都坐下谈!”
  另一个老头怒吼了一句脏话,直接把刚泡好的一壶茶扔了出去。
  混乱中列奥纳多下意识地开始找尼可罗,然后发现那个青年坐墙角在吃着罐头,完全没有掺和这件事的半点兴趣。
  ……这大殿的墙壁上还镶嵌着波提切利和自己的画,真被一杯开水泼上去完全不好修复啊。
  亲王殿下有些头疼地溜了出去,找了一把长号回来运足力气吹了一声。
  那声音就跟大象开始尖叫了一样。
  人们愣了两秒,还保持着互相撕扯衣服的状态。
  达芬奇又吹了两声,彻底把他们给镇住了。
  “女王明天就要过问会议进程了,”他板着脸冷冰冰地开口,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们的这副做派,也是在向我证明你们的冲动和无智——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话。”
  好些人立刻就怂了,把衣服头发拨弄几下又灰溜溜的回了位置。
  还有些老头不情不愿地又骂了几句,免不了被另一拨人瞪视一番。
  达芬奇现在瞌睡也醒了,随手把长号挂到了旁边,示意会议继续召开。
  中午恐怕没空回去陪海蒂吃饭了。他有些悲哀的想着。
  这帮笨蛋估计要一直开会到下午。
  大概是刚才他们扯头发揪衣服的太激烈,眼下人们重新坐了回去,反而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的尼可罗抹了把嘴,终于放下了罐头。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