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资本家的后代
  安平县地处中原腹地, 用老人家的话来说,那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事霍乱, 当地老百姓自然谈不上安稳, 也就是建国后,这才安生了几十年。
  但城市规划做的不太好。
  谢蓟生看着前两年省测绘局留下的安平县地图,忍不住皱眉头。
  县里头有好些个工厂, 棉厂、油厂、毛巾厂、洗煤厂四散分布, 带动了周围黑市的生意。
  那里人员混杂,便于隐藏身份。
  谢蓟生用铅笔在几个黑市画了圈, 尤其是二棉厂附近那个, 连带着棉厂都圈了进去。
  还捏着笔, 公安小刘带着一个老大爷进了来。
  “谢队, 孙大爷说要举报。”
  说是大案子, 要找领导。
  小刘没办法, 就把人带过来了。
  别看谢队昨天刚来到他们县公安局里,招惹了不少闲话。
  年前老局长去世后,局长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李副局代理局长, 大家都觉得他能转正, 哪想到三月份的时候市局里的同志漏了口风, 说是有个退伍的营长回来, 要在公安局安排份工作。
  人家都营长了, 而且听说上面还有关系, 肯定不能当小兵啊。
  新局长姓谢, 这件事在局里不算什么秘密。
  可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五月份来了个徐局长。
  而谢蓟生昨天来到局里,是治安巡逻队的大队长。
  就这, 也惹得局里其他人眼红。空降的大队长, 等回头徐局退了,怕是就要转正了。
  瞧到老孙头来举报,直接让小刘带着找谢蓟生处理。
  他刚来安平,人生地不熟,又是大案子,有点给他个下马威的意思。
  小刘也不知道该怎么提醒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谢蓟生收起了地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老伯,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不着急。”
  老孙头觉得这公安看着靠谱。
  长得一脸正气,个头又高,关键是说话也客客气气的,跟他儿子似的是个文化人。
  “公安同志,我家就在前门大街,那里有个举人老宅,特别宽敞的四合院,同志你知道的吧?那个举人老宅都空了好些年了,现在都成淫窝了!”
  就算是这件事会影响他们那片的名声,他也不能装聋作哑当看不到。
  老孙头有些激动,“我要举报那里有人聚众淫`乱,乱搞男女关系!”
  谢蓟生:“……”
  他来到县城,接受的第一个案子,竟然是聚众淫`乱?
  确定,不是在乱举报吗?
  老孙头似乎瞧出了什么,“小同志你该不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吧?我老头子犯得着乱说吗?我对天发誓说的可都是真的哦,白天的时候锁着门,等到天黑了,这些人一个个的摸进来,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是干什么?小同志你年轻,我瞧着怪面生的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可跟你说哦,就前年那举人老宅就出了个疯女人,都说是无意间闯进去撞了鬼。其实她是跟她姘头偷情,结果被她婆家的人抓住了,打傻了。”
  老孙头家和举人老宅紧挨着,共用一道院墙,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
  那女的娘家倒是想闹,但自家闺女理亏在前,到最后不了了之。娘家还有待出嫁的妹妹,投鼠忌器啊。
  “公安同志你不知道,他们简直不是人,刚进去就在院子里办事,哎哟听得我老头子都脸红,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屁股生疮。”
  老孙头有模有样的学话——
  先是捏着鼻子学女人,“哎呀,你小心点,这么心急干什么。”
  紧接着粗声粗气的学男人说话,“行了行了别打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模仿的惟妙惟肖,一旁的小刘红了脸低着头。
  老孙头又说,“不止这样,他们还谈什么理想,对了他们竟然还背主席语录打掩护,亵渎主席他老人家,真不是个玩意儿!”
  谢蓟生听到这话挑起了眉头,“那我晚上的时候,过去看看。”
  人亲自举报,谢蓟生不能不处理。
  晚上才有人。
  谢蓟生下午的时候,先去做了调查。
  前门大街位于安平县正中央,要是按照北京故宫的说法,那前门大街就是中轴线。
  国营饭店就在这条街上,不远处还有百货商店。
  的确是个好地段。
  门锁是新的,和这掉漆的朱红门有些格格不入。
  青石台阶看得出有些年头,倒是打扫的干净,勉强能辨认出几枚脚印。
  谢蓟生用手丈量脚印尺寸,发现大小不一,有男有女,瞧着的确有不少人进出。
  他又是看了眼那朱红大门,回了安平县的政治中心——县革委会大院。
  谢蓟生敲开了房管所的门。
  “前门大街的那个院子啊,这件事经手的是老赵,他闺女明天结婚,这不请假去忙着嫁姑娘了吗?这两天都不在。要不等他回来后,让他去找你一趟?”档案在老赵柜子里,要是他随身带着,还真没办法拿给谢蓟生看。
  有些过于巧合。
  谢蓟生客气的摇头,“不用了。”
  回到公安局,谢蓟生去了户籍科。
  “房管所的老赵?他本地人,怎么了?”老公安瞧了眼谢蓟生,浑浊的眼睛锐利起来,“你怀疑他什么?”
  “没有。”
  户籍科的老公安之前搞刑侦的,不过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调到了户籍科这边干轻快活。
  他说没事,自然没什么。
  谢蓟生往办公室去。
  那宅院的确卖出去了,买家身份暂时不明。
  经手的赵干事请假不在岗,纯粹是巧合,并不是潜藏的敌特分子。
  那问题就简单了,把买家调查清楚就行了。
  但这件事却又让人想不通——
  闹鬼的凶宅,谁无缘无故买这个?
  的确很有问题。
  如果真的只是乱搞男女关系倒还好,谢蓟生更担心的,还是间谍混入。
  之前安平县就出过事,那次二棉厂的火灾莫名其妙,要不是那个工人及时发现英勇救火,造成的损失可不止一点半点。
  后来邻县有出现了油耗子,有人频频倒卖成品油。
  汪叔老家是这边的,担心有人趁机闹出什么大事。
  刚巧谢蓟生退伍,索性就申请来安平县这里。
  基层磨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想把这件事查清楚,让汪叔他放心。
  油耗子的事情果然另有玄机,不然不就是逮几个油耗子,他何至于受伤?
  还不是因为那里面有潜伏已久的间谍,而且还训练有素。
  谢蓟生当时也有些意外,追踪了过去,却不想那个间谍还有同党。
  他和那几个人打了起来,原本是占据上风的,结果被人偷袭,后脑开了花。
  没死在国防线上的谢蓟生,险些在退伍后死在了一个小山村的山头上,要是让自己的那些战友们知道,怕不是要笑死他。
  从房管所办公室出来,谢蓟生整了整衣袖。
  不是间谍最好,如果是间谍的话。
  那可别怪他不客气。
  ……
  老孙头早年死了婆娘,之前一直在乡下种地,后来儿子出息了,他搬到城里来跟着儿子儿媳住,跟那些一大家子挤在小屋里不同,他家是独门独户,虽然比不上隔壁举人老宅宽敞,但住着也舒坦。
  可惜好景不长,儿子儿媳妇死了。
  死在了一场车祸里,厂子里给了抚恤金作为赔偿,但却不能再赔一个儿子给他。
  乡下的亲戚招呼老孙头回乡下住着,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城里怪可怜的。
  老孙头才不,他得守着儿子挣下的这个院子。
  偌大的院子,就只有老孙头一个人住着,颇是冷清。
  不过今天,老孙头心里头存着事,那个公安同志说,晚上行动。
  晚上几点?谢公安没说。
  老孙头等啊等,等到了差不多十点钟,他才听到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谢公安。
  老孙头顿时兴奋起来,“谢公安你来了啊,那些人又来了,说说笑笑的可亲密了。”
  谢蓟生点了点头,走到老孙头家,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咳嗽声。
  还有女人的声音,“你急什么,排队。”
  谢蓟生眉头微微一皱。
  一旁老孙头握紧了拳头,“我就说是吧,他们真的是太不要脸了,得把他们都关起来才行!治他们个流氓罪!”
  流氓罪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谢蓟生没有反驳老人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您早点休息,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老孙头点头,“好好好,公安同志你处理。”
  等谢蓟生出去,老孙头也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
  原本以为谢公安会一脚踹开这大门,可实际上……
  谢公安手里拿着一根细钢丝条,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
  “谢公安你在干啥?”
  跟着一块出警的小刘解释,“老伯您这就不懂了吧,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谢队无声无息的开门,这样就不会打草惊蛇了。”
  他刚说完,门栓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深夜中,如此的响亮。
  老孙头小声的问,“屋里的长虫,惊着了吗?”
  小刘摸了摸鼻子,这动静总比踹门声小吧。
  谢蓟生面不改色,一脚踹开了朱红色大门。
  老孙头先一步冲了进去,“别动,公安办案!”一猫腰,拿起了落在地上的门栓。
  小刘:“……”老伯,没想到您一把年纪,腿脚倒是灵便的很呢。
  跑得比他还要快!
  堂屋的门忽的被推开,一阵风从外面冷嗖嗖的灌了进来。
  伴随着的,还有“公安办案”的厉呵声。
  正看着阮文在黑板上解题的备考生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门口。
  咋,他们上辅导班,也犯法了?
  刹那间,举人老宅的厅堂安静的很,只有人群中的年轻姑娘捏着一块石灰,在一个两尺长半米宽的黑板上继续写着,浑然不受打扰的模样。
  小刘觉得不对啊,这聚众淫`乱的青年男女为啥都拿着纸笔?
  这难道是哪里传来的新花招?
  老孙头也傻眼,他刚才明明听到有个女的说“排队”,怎么这会儿都坐在地上,并没有人光着身子呢?
  “谢公安,他们是不是听到风声了?”
  “什么风声?”
  “公安局里来抓你们乱搞男女关系的风声!”老孙头下意识的回答,说完他这才意识到不对。
  问话的,可不就是之前主动跟他打招呼的那个女娃嘛。
  他回答这问题干什么!
  “乱搞男女关系。”阮文放下手里的石灰,粉笔是学校的教学物资很难搞到手,所以她去弄了点石灰代替使用。
  写完这道典型例题,阮文在地上抹了两下擦掉手上的白灰,这才看向站在门口一身制服的男人。
  国内公安制服一直在改,单是七十年代就改了三次,现在谢蓟生穿的是74制式警服,上白下蓝。
  白色本就扎眼,再加上冬天穿得多,一般人里面套着棉袄就显得特臃肿。
  可谢蓟生不一样,这人抗冻。
  穿在他身上的警服十分熨帖,显得没有一个褶皱,干净利落的像他本人。
  制服诱惑这个词不管什么时候都适用,但前提是穿着这制服的人足够的英俊帅气。
  谢蓟生完美符合这一条。
  阮文倒是不知道,小谢同志咋又兜兜转转成为了光荣的人民警察,也没听春红大姐说这事啊。
  不过……
  把小黑板放在一边,阮文站起身来,一步步的走到了门口,拉近了自己和小谢同志的距离。
  踮起脚尖,努力的和谢蓟生平视,“乱搞男女关系?谢公安,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看错了吧,我这是在带领有志青年搞学习呢。”
  两人挨得近,谢蓟生怀疑阮文是故意的。
  他闻到了香味,有点像是熟透了的杏子的味道,从阮文头发上传来。
  应该是桂花的味道,她用的洗发水可能是桂花味的。
  那味道,忽的就钻到了他的鼻孔里,惹得他鼻孔痒痒的。
  而近在咫尺的人,眼睛闪亮的像是泛着泠泠冷光的枪管。
  谢蓟生拧了下眉头,拉着阮文的胳膊往外去。
  阮文匆忙说了句,“你们先做题,等我回来再讲。”
  周建明后知后觉这个公安竟然是谢蓟生,刚招手就看到谢蓟生拉着他妹出去。
  他招了个寂寞。
  院子里,谢蓟生放下阮文的胳膊,“怎么回事?”
  阮文活动了下手腕和肩膀,在地上坐久了有点僵硬,她可不想得颈椎病,“就你看到的那样啊,乱搞男女关系呢。”
  她什么帽子没戴过?也不怕多这么一顶。
  “阮文。”谢蓟生低声喊道。
  年轻姑娘在赌气,整个人在灯光下,却又带着几分活色生香,让他想起了那次和阮文一起去省城,在国营饭店吃的桃花面。
  人面桃花。
  谢蓟生忽的想到了这个词,下一秒就是想到了崔护的诗。
  “我就是……”阮文的倔强在目光触碰到谢蓟生那灼热浓烈的眼神时,忽的泄了气。
  她跟这人置什么气,摆明了是误会一场,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这些都是备考生,我喊他们过来一起学习。”
  谢蓟生愣了下,想起刚才推开堂屋的门时,的确看到阮文手边有一本书,那封皮的颜色……
  “用我之前送你的书?”
  问这话时,谢蓟生神色轻松了许多,声音有细不可察的急促,一双漆黑的眼眸都荡漾开波浪。
  “是啊。”阮文也分不清,到底是汪常阳送的,还是谢蓟生送的,反正对她来说都一样。
  书的目的是给她挣钱,帮这些备考生们复习功课。
  谢蓟生看着懒洋洋的人,知道这是阮文的常态,“隔壁的邻居,误会了。”他言简意赅的解释了句。
  阮文撇了撇嘴,“别避重就轻,小谢同志你之前可是当兵的,现在又是人民警察,怎么这点侦查能力都没有,贸贸然就闯进来,还公安办案,指控我们乱搞男女关系,吓死个人哦。”
  她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好在是碰到了我这个熟人,你要是个陌生人,可不得笑话死。”
  这公安水平不咋滴嘛。
  阮文其实也想笑,不过看在谢蓟生送过她一套简要的份上,她勉强维持面上的和谐,心底里偷偷嘲笑。
  谢蓟生听到这话就知道阮文没生气,他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误会。
  突击搜查前,谢蓟生还特意去做了调查,不过赶巧房管所的赵干事不在岗,他没有再去细究,以至于闹出了现在的笑话。
  是他失察了。
  小谢同志生硬的转移话题,“你姑姑现在还好吗?我刚才看到了建明,你姑姑一个人在家?”
  “村里头又没有人乱搞男女关系,放心的啦,没事。”
  阮文还拿这件事来笑话他,谢蓟生有些无奈,哭笑不得。
  “哎哟喂,你竟然还会无奈的苦笑,我以为你就一面瘫呢。”
  谢蓟生觉得自己习以为常。
  “别忙活太晚。”他听老孙头说,这边到后半夜都还没睡觉。
  阮文白天还要工作,这样太辛苦了。
  “我心里有数。”阮文低声嘟囔了句。
  谢蓟生跟着她回厅堂解释,“不好意思,闹了个误会,希望没有打扰到大家学习。”
  有备考生刚才被这俩公安给吓着了,这会儿发现原来误会一场,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抓我的就好,不过公安同志,您下次也弄清楚,我们这么多适龄青年没有婚嫁,可不能被你一句话给坏了名声啊。”
  “就是就是,搞什么男女关系,搞学习不快乐吗?”徐爱民这两天跟着阮文,张口闭口都是搞学习。
  阮文又回到了人群中央,她就在中间,周围的备考生按照个子高矮,从里向外围成了两个圈圈。
  大家错落着坐开,却又是有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听阮文讲课。
  拿起小黑板,阮文指着上面的题目,“这道题有做出来的吗?谁来说说自己的答案。”
  笑吟吟的讲解题目,似乎全然忘了刚才的误会,更是忘记了这厅堂里还站着一个邻居,和两个公安。
  专注而自信。
  那一瞬间,谢蓟生觉得仿佛回到了国防线上,他在那一片荒芜中看到了从一朵小花,在碎石岩缝间倔强的成长,在他心底慢慢绽开。
  “走吧。”他没再打扰这些专注于学习的备考生们,很是贴心的关上了门。
  老孙头很是不好意思,“你说这些年轻人真是的,我原本还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说,要不然我哪能误会啊。”
  谢蓟生安慰他,“您也是好心,别往心里去,老伯早点回家去休息。”
  老孙头点了点头,看着举人老宅,他还挺不好意思的。
  误会人家这些年轻人了,人家可不是饱暖思淫`欲,是有志青年在努力学习上进呢。
  ……
  老孙头又是过来了,这次不一样。
  他拎着一捆厚厚的草席子,“你们过去几个人,我家院子里还有好多呢,搬过来垫在地上,这天气冷,坐地上过了寒气怎么办,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等上了年纪就等着一身毛病吧。”
  徐爱民没想到,邻居老头竟然送温暖来了。
  他连忙组织人去隔壁抱草席。
  要是有了这后草席垫子,他们就地在堂屋里睡觉就行了,这些天都是背靠背睡觉实在是太累了,有时候身体一歪这人一倒下,能砸倒一片。
  现在有了这草席,就不怕了。
  老孙头跟阮文道歉,“小同志,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这件事,老孙头细想了下,是自己被之前那对偷情的男女误导了,就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实际上呢?
  人家年轻人有志气哩。
  “没事的大爷,我还要谢谢您的草席呢。”举人老宅荒废多年,要啥没啥。
  阮姑姑给她布置好了房间,不过其他备考生就没这待遇了。
  原本阮文还想等后天周末去弄点草垫子,没想到隔壁邻居热心肠。
  老孙头看着笑起来像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也笑了起来,“你们好好学习,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他儿子就是读书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去厂子里当技术工人,儿媳妇也是工人。
  可惜,出车祸没了。
  老孙头神色黯然了下,背着手离开了。
  ……
  进入十二月,天气越发的冷冽起来。
  棉厂这边倒是没那么忙了,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考试,陈主任特意问阮文,“要不给你放个假?”
  反正就这些事,顶多就是要跟工会还有宣传那边合作,举办新年舞会。
  少阮文一个不算少,比起舞会来,还是准备考试更重要。
  “不用,谢谢主任,我没问题的。”阮文讲课的进度快,差不多半个月把数学讲了三分之二,她打算用一星期把物理和化学再过一遍,至于地理和历史。
  考文科的同志们你们得自己努力,她理工出身这俩科目真的爱莫能助啊。
  陈主任看她自信满满,拍了拍阮文的肩膀,“有什么困难就说,别闷在心里。”
  阮文甜甜一笑,“知道,组织永远是我坚强的后盾!”
  办公室里郭安娜听到这话撇了下嘴,就会说这些话哄陈主任高兴。
  也不知道陈主任到底看中阮文什么了,待她跟亲闺女似的。
  她一肚子牢骚,周末的时候去王家沟看望魏向前时,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阮文她从小跟在姑姑家生活,爸妈是谁呀?”
  郭安娜听她妈说过,陈主任年轻的时候死了老公,没再改嫁。
  好像是跟婆婆过不到一块去,所以省里建二棉厂的时候,她就直接从省城来了安平县。
  这不太科学啊。
  阮文今年十九,二棉厂好像是五八年建的,六零年投入使用……
  郭安娜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大胆,吓了她自己一跳。
  知青大院里这会儿正热闹,一群人都在屋子里围着那炭火盆子讨论学习。
  听到郭安娜这么一问,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周家婶子是阮文的姑姑,听说阮文从小就在周家长大。”
  “安娜同志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朱向荣随口问了句。
  郭安娜不太喜欢被这么追问,“随便问问,就好奇而已。”
  一旁段美娟低头不说话,郭安娜这话倒是勾起了她的回忆,之前阮文说要高考,周家婶子起初不同意。
  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说法,为此魏向前去做午饭的时候,段美娟特意去厨房帮忙。
  “老魏,问你个事,你说如果家里人拦着不让高考,是为啥?”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魏向前没太反应过来。
  厨房里坐在小凳子上看恋人做饭的郭安娜托着下巴说了句,“还能为啥,出身不好呗。”
  过去这十年,因为出身的事,闹出来的事情还少吗?
  段美娟摇头,“不对啊,这次高考政审,不用在意成分的。”
  “你听广播瞎说,我们厂里好些个工人的亲戚考试,都因为成分这事没报上名,有俩是地主家的孩子,这都还没正式政审呢。”郭安娜一脸的鄙夷,“除了成分,还能为啥?”
  段美娟嘀咕了句,“可阮文她姑父是烈士,还能啥成分?”
  原本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的郭安娜忽的精神起来,“阮文,你刚才说的是阮文?”
  段美娟看着那热烈的眼神,觉得有些怪怪的,“我什么都没说,老魏你快点哈,饿死我了。”
  厨房里又只剩下小情侣两人,郭安娜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人,她起身到灶台边,“刚才她说的是阮文,她家里人不让她高考是吧?”
  魏向前不清楚段美娟忽然没头没脑说这事干嘛,他点了点头,“应该是。”
  “阮文,成分。”郭安娜笑了起来,阮文是孤儿从小在周家长大的,那她亲生父母什么身份呢?她想起了自己上午的大胆猜想。
  如果阮文是私生女,她姑姑不至于担心不让高考。排除这个原因……
  “魏向前,你说阮文不会是资本家的后代吧?”
  院子里,正在晾晒被子的王春香听到这话心肝一颤,险些把自己连同被子挂在晾衣绳上。
  她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刚巧听到了这一句而已。
  资本家的后代,他们是在说阮文吗?
  ……
  阮文最近扎根在举人老宅。
  就连周末,都没能回王家沟。
  时间太紧了,备考生们面对知识的海洋,像嗷嗷待哺的婴孩,她都不好意思不挤出时间来带他们学习。
  她没空回去,阮姑姑就亲自过来看望儿子和侄女。
  只是今天,阮姑姑来得迟了几分钟,身边还跟着王春香。
  “小王知青说有要紧的事要问你。”阮秀芝觉得这小同志也好玩,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问她,又不说。
  王春香很担心,知道周家婶子周末下午都会去县城看阮文和周建明,她跟着一块来。
  当即,就拉着阮文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可今天郭安娜去知青大院,跟魏向前说你是资本家的后代。”
  阮文:“……”
  她祖上往上数三代是地道的贫农,根正苗红。
  当然,这是前世。
  至于现在……
  王春香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地倒出来,“我也不敢问段美娟,怕她知道我故意打听消息,阮文这真的没事吗?”
  她不觉得阮文是资本家的后代,阮文可没剥削过她。
  北方的冬天很冷,干冷的风像是刀子似的在人脸上肆虐。
  即便是裹严实了,也会有风捣乱,恨不得把你的层层武装给解除。
  王春香脖子里裹着有些旧的毛线围巾,毛线用久了不再软绵,保暖性就大打折扣。
  就裹着这么条破旧的围巾,冻得小脸冰凉透着一片冷红。
  阮文揉了两下小知青的脸蛋,“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我怕这影响你考试。”资本家是黑五类,会被批`斗的!
  阮文宽慰她,“没事,别听他们瞎说,广播里不是说了吗,这次高考不唯成分论,主要看考生自己的政治表现。”
  “那就是没事啦?”王春香松了口气,受惊吓的小鹿眼这会儿也透着快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觉得他们胡说八道。”
  “他们是嫉妒我呢。”阮文笑了笑,“去屋里坐会儿,里面生了火暖和些。”
  王春香知道阮文这里组织了备考生学习,“我去跟他们讨论问题。”她解决了心头事,脚步都轻松了许多。
  阮文心里头却不怎么轻松。
  资本家的后代,郭安娜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不过细想一下,当时阮姑姑反对自己参加高考,的确有些反常。
  倒也不排除她身世有问题这个可能性,不然的话为啥一向惯着她的阮姑姑反应那么强烈呢?
  心里头存了疑问,不过阮文并不打算这会儿去探究什么真相。
  阮姑姑再反常,还不是答应了让她高考?
  一切,就等到高考后再说吧,到那时候,她总会找出答案。
  阮秀芝并没有多想,以为王春香就是来问问题,等到半下午她带着王春香回去,临走前交代阮文,“别太辛苦,等考试完回家,给你俩做好吃的。”
  “知道,到时候咱们买个肘子,做酱肘子吃,再炖个小鸡蘑菇,我还想吃姑你做的红烧肉,到时候我找人去兑换肉票,咱们一人一斤五花肉!”
  阮秀芝看着馋猫似的侄女,“好,想吃啥姑就给你做啥。”
  周建明默默的站在一边:他可能不是亲生的吧。
  都不问问他想吃啥,他妈眼里真的只有文文啊。
  ……
  从十一月底,有的省份就已经开始高考,而考试之中也出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情况,后面考试的省份积极的吸取教训,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安平县这边招生办也早早开始做准备。
  奈何人手不够,只能从公安局这边借人。
  试卷提前一天从省城送过来,得全程做好保密工作。
  听说,印刷试卷都是在监狱里弄的呢,这到了地方再不小心泄密,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这责任?
  中央已经说了,要尽可能的选拔人才。
  各地其实都卯着劲呢,谁也不想落后掉链子。
  县公安局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徐局长亲自主持,“高考是大事,咱们局有的同志家里也有考生,需要避嫌。这样,我和小谢还有老周我们三个去看守试卷,明天的话咱们同志们分散到各个考点,处理一些突发状况,要保证这次高考安然有序的进行,明白吗?”
  徐局是外地调任的,家人都不在安平县,所以没什么厉害关系。
  谢蓟生单身男青年,同样没有家人考试。
  至于老周,他是孤儿,死了老婆后鳏夫一个也没亲友考试,可以做到完全的避嫌。
  李副局听到这话咳嗽了一声,“小谢和二棉厂的那个小会计有来往,要不要也避嫌下?”
  徐局听到这话看了眼谢蓟生,“有这事?”
  “徐局您可能不太清楚,之前抓油耗子小谢负了伤,就是被那个小会计救了,还在乡下养了好一阵子伤。”
  谢蓟生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那这样的话小谢你就别去了。”徐局当即做出决定,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还是不要有,省得日后被人举报,影响年轻人的前途。
  谢蓟生倒是无所谓,“我听组织安排。”
  散会后,李副局特意喊住了谢蓟生,“我这也是为了保证公平,不让人说闲话,小谢你别往心里去。”
  谢蓟生:“不会,您考虑的周全。”
  李副局听着这话又觉得哪里怪怪的,谢蓟生来到安平县后,也没侦破什么大案子,这段时间要么在看之前的卷宗,要么满县城里跑处巡查,说是冬天要到了,要防患于未然。
  反正县里头没事这最好不过,李副局也由着他去。
  今天在会上,他特意提出这事,谢蓟生竟然也不反对。
  “小谢莫不是真的在和棉厂那个小会计处对象?”
  不然,完全可以反驳,不用这么避嫌。
  谢蓟生笑了笑,“我还有卷宗要看。”
  看着离开的人,李副局拧起了眉头,这到底是不是啊,他也不好问,今天特意在会上试探,瞧着谢蓟生这意思,默认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得给革委会的元书记回个话才是,他家那位千金不知道怎么遇到谢蓟生,看上人家了。
  元书记早年丧妻也没再结婚,就这一个闺女宝贝的不得了。
  这不,找上自己,要帮忙介绍下。
  看来这次,不用想了。
  他倒是得想想,怎么措辞才好,省得元雯那姑娘大发雷霆。
  ……
  十二月十七号。
  阮文一大早就醒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前世高考,坐着公交车去考试,结果把准考证落在了家里,阮文着急得要死,在考场门口等着,然后等来了警车。
  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把准考证交给了她,颇是亲昵的刮了下她的鼻子,“小迷糊虫。”
  阮文被吓醒了。
  她这是什么梦!竟然梦到了谢蓟生。
  大夏天的,谢蓟生穿着黑色长裤,上身是浅蓝色的衬衫,外套随意的搭在手臂上,说不出的潇洒和性感。
  制服诱惑。
  阮文觉得自己六根不清净,满脑子都是这个词。
  她醒来后再也睡不着,拿出小小的笔记本漫无目的的翻看。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天大亮,阮文起床喊醒了周建明。
  难得举人老宅的厅堂里没有那么多人头,前天晚上,举人老宅的考生们宣布结业。
  大家都就近找地方住宿,方便去考点考试,有零星几个在这边住下了,他们的考点就在附近,在这边住习惯了倒也方便。
  而且还能多问阮文几道题目。
  向来热闹的大宅院今天有些冷清,周建明这会儿还迷糊着,“咱们今天吃什么啊?”
  阮文往他脸上洒了几滴水,“吃试卷,考试的时候别紧张,不然到时候你大概就要吃鸭蛋了。”
  霎时间,周建明觉得后背冰凉,完了完了,他开始紧张了。
  高考两天,如果需要考外语,那就第三天上午来。
  考试顺序是政治、语文,第二天考数学和综合。
  对阮文来说,最难的还是政治,77年高考语文作文分量重,其他的不外乎是修改病句之类的,和后来语文考试的繁琐完全不同。
  数理化是阮文的老本行,她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政治,就是个麻烦事了。
  自从决定要参加高考,阮文就极为积极的看报读书。
  单独列为考试科目,分值一百的政治,自然涉及时政,涉及过去。
  读书看报听广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阮文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有公务员考试,她时政类方面都能拿到满分。
  她和周建明的考点是县里的一个中学。
  两排平房,一共十二个考场,每个考场三十人。
  有两名公安干警在这里执勤。
  阮文出示了准考证,进去找考场。
  两人不在一个教室。
  考场里已经做好了三清工作,桌洞、桌面和墙壁都被清理干净,保证考生没有作弊的可能性。
  监考老师是从县里学校一个个选出来的,最开始想要选择家里没有考生的老师,但后来发现人数明显不够,只能把老师和考生错开。
  别让老师在考点遇到自家孩子亲戚就行。
  阔别重逢的高考考场,黑板上是监考老师的板书——
  第一场:政治。
  字体板正,仿佛力透纸背。
  阮文深呼吸了一口气,扫了眼四周。
  天冷的缘故,大家都脸蛋红红的,有的还有黑眼圈。
  眼睛里透着期待,更多的还是紧张。
  考场里没熟人。
  阮文默默收回目光,等待着考试铃声敲响。
  监考老师的业务也不是那么熟练,分发试卷稍微有些手忙脚乱。
  考场里除了试卷纸张摩擦的声音,一时间再无其他。
  这就像是一场朝圣。
  阮文蓦然间产生这个念头,拿到试卷时,她看向老师低声开口,“谢谢。”
  监考老师笑了笑,“好好考。”说完,继续分发试卷。
  拿到试卷,阮文扫了下题目。
  她蓦然松了口气——政治题目不算难。
  多听广播果然有好处。
  阮文笑了起来,拿起笔刷刷的答题。
  两个监考老师俯视众生,很快就发现了这处考场里的异样。
  相较于大部分考生,有两个考生答题速度太快了——
  仿佛一早就知道答案。
  这个念头让监考老师四目相对,兵分两路去考生那边查看。
  阮文并未察觉到监考老师的到来,她在组织思路答题。
  最后一道题目有些难度,不过对于熟读毛选的阮文而言,又不算太难。
  问题在于,如何让自己得高分。
  提前一个小时完成了试卷的阮文趴在桌上有些无聊。
  早知道,答题就不那么快了。
  又不能提前出去,在这里趴着,很辛苦的。
  考场里,同样有另一位考试趴在桌上,双眼无神的盯着试卷,政治试卷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数学和理化。
  偏偏这两个明天才考,他觉得真的要了自己老命呢。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干嘛非要报理科呢。
  两个百无聊赖的考生并没有察觉到监考老师少了一人。
  考场有些不太对劲,两个监考老师一合计,决定去找巡考的公安同志帮忙。
  监考老师带着公安过来,站在窗外小声的说,“就是那个趴在桌上的女同志,还有那边那个男同志。两个人答题很快,半个小时就做完了。”
  “那他们的答案雷同吗?”
  监考老师有些哭笑不得,“我看了几道题,倒是都答对了,后面的那个大题不太一样。”
  “政治题目本来答案就比较固定,如果说两人错误都一样,那才是真的可疑。”谢蓟生看了眼那后脑勺,觉得有点眼熟,这两个小马尾的发型……
  趴在桌上的女同志一边睡似乎累着了肩膀,她动了脖子,换边休息。
  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格外熟悉的面孔。
  谢蓟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早知道是阮文,他就不跑这一趟了。
  “考生名字给我,回头我去调查一下。”
  监考老师连忙把写了名字的小纸条递了过去,“就怕出事,高考讲得可不就是一个公平吗?”
  如果出现作弊的事情,那还谈什么公平呢?
  谢蓟生收起了小纸条,“辛苦了。”
  许是外面的动静吵着了里面的人,谢蓟生看到阮文冲这边瞧了过来,那眼眸里,透着一丝错愕,然后笑了起来。
  巧笑嫣然,显然考生心情愉悦。
  同一个考场,有人心情愉悦,有的人则是如丧考妣。
  “我哪知道现在的外交部长是谁啊,整天就想着怎么干活挣工分,中央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一道题五分,希望其他的题都能答对呗。”
  “党的基本路线那道题我肯定答对了,第三世界的两个国家,不知道我写的印度尼西亚和赞比亚对不对。”
  “印尼是东南亚国家,第三世界国家是非洲和拉美,你这肯定不对啊。”
  “啊,那完了完了。”
  阮文看着脸色惨白的考生,安慰了句,“没关系的,还有其他三门考试,先考完再说。”
  高考最忌讳的就是考试后立马对答案,对了还好说,一旦错了很容易影响心情。
  不管什么时候,考生们的心理都很脆弱。
  那考生努力冲阮文笑,可又是笑不出来。
  简单来说,笑得比哭还难看。
  阮文拍了拍他肩膀,去找周建明。
  这边考场距离二棉厂近,他们去食堂吃午饭,回来后继续准备语文考试。
  只不过阮文没想到,她还没找到周建明,倒是先遇到了魏向前。
  他脸色并不是很好。
  “魏知青你考得不理想吗?”
  魏向前不知道为什么,阮文看他的眼神总是透着敌意和提防。尤其是那次借书时直接把他的自尊撕掉丢地上踩,仿佛自己上辈子欠了他一样。
  他刚才看到阮文,没打算说话,省得自讨没趣,但没想到阮文关心他。
  年轻的女孩脸上透着关切,眼底有些担忧。
  魏向前迟疑着点了点头,“紧张胃疼,脑子一下子空白一片,忘了怎么写。”
  “哦。”阮文笑了笑,听说你考得不好我可开心了。
  懒的多说,阮文直接离开。
  拜拜了您嘞。
  魏向前看着笑着挥手离开的人,傻眼了。
  他原本以为阮文会安慰自己一句,可是……
  她问自己考得如何又用意何在呢?
  不远处,周建明看到了自家妹子和魏向前有说有笑。
  他不乐意,“你怎么又跟他说话。”
  “哥你这就不懂了吧。”阮文嘿嘿一笑,“这叫攻心之计。”
  先是示好,等到对方露出软肋期待安慰时,泼一盆冷水,让对方措手不及。
  要不是怕影响其他考生,阮文还会来个更狠的呢,比如安慰魏向前一句,“没事,说不定其他科目更差呢。”
  这不是怕闹出乱子嘛,她止住了这魔鬼的想法,就简单气了气魏向前。
  周建明看着开心的像是小黄鹂似的妹子,也没再说什么,“走咱们去吃饭。”
  他觉得自己答得不错,说不定真的能考上大学呢。
  下午的语文考试作文七十分,阮文看到题目“谈青年时代”,稍作迟疑在试卷上列出了写作要点,然后开始写作文。
  第一天的考试并不算很难。
  过去十多年,国家政治氛围浓厚,不管是政治还是语文考题的政治性意味都很浓烈,对大部分考生来说,这都不算难。
  关键,还是明天的数理化。
  也因为数理化难,这次高考大部分人都报了文科,理化知识点太多,远不如地理历史简单。
  数学安排在上午。
  阮文来到学校时看了眼那边的俩公安,没有谢蓟生。
  仿佛昨天上午考政治时,她看花了眼。
  数学题目不算是太难,第一道题是初中生都能做的一元二次方程。
  求解方程5x2+2x=125。
  阮文口算就得到了答案。
  剩下的题目,稍稍难度增加,但都不是问题。
  她再度提前完成试卷。
  十二月的大冷天里,考场里其他考生额头上甚至有密密麻麻的汗珠。
  太难了。
  他们中学时代几乎没学到什么内容,这么多年早就忘了。
  定义域是什么?这个概念都不懂啊。
  还有什么叫极坐标方程?
  二元二次方程都让人着急上火,极坐标方程又是啥?
  阮文趴在桌上百无聊赖之际,其他考生着急上火到恨不得找到一本数学课本来看,看到底怎么解答这些题目才是。
  考试结束铃被敲响时,考场里哀嚎声不断。
  监考老师安慰考生们,“同学们,不要被困难打倒,你们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一场胜利,胜利就在眼前,把下午的理综考完,大家就赢得了解放战争!”
  这乐观的精神鼓舞了很多考生,阮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递交了试卷,她跟着其他考生一块往外去,还没出教室门,就听到砰的一声,走在前面的考生晕倒了!
  这突发状况让考生和正在整理试卷的监考老师们都傻了眼。
  一个考生是乡下的知青,靠着自学当了两年赤脚医生,摸了摸那考生的脑袋,“中暑了。”
  阮文:“……”同志,你确定不是开玩笑?
  “大冬天中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那知青考生听到这话愣了下,脸红了起来,“可他面色苍白,呼吸孱弱,大汗淋漓,就是中暑的症状啊。”
  阮文不觉得,她看到躺在地上的知青嘴唇微微发青,“谁有糖块,这个考生低血糖。”
  今天天气不错,但是大冬天的异常干冷。
  中暑是不可能中暑的,就是紧张过度。
  瞧着像是低血糖,阮文也不太敢确定,但是糖有愉悦心情的作用,吃块糖总归是好的。
  然而现场的考生哪有糖啊,一群人面面相觑。
  而躺在地上的考生呼吸则是急促起来。
  阮文觉得自己可能之前判断错误,她犹豫了一下,上手解开了那考生棉袄的扣子。
  “同志,你这是干什么?”
  大庭广众的,脱人衣服不太好吧。
  阮文没空解释那么多,把扣子解开,棉衣被扒到身体两侧,身上只剩下单薄的秋衣,上面还有补丁。
  这年头向来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秋衣穿在里面,谁都看不见,哪怕是补丁叠补丁又有什么关系呢?
  阮文看了眼那蹩脚的针脚,正要上手,被拦住了,“要做什么,我来。”
  谢蓟生简直神出鬼没。
  阮文看着忽然间出现的人,摇了摇头。
  心肺复苏,谢蓟生做不来的,他又没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阮文会心肺复苏,是因为前世的时候,同事因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岗位上。
  当时大家就以为那个同事是累了,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罢了,毕竟刚连轴转加了两天班。
  直到领导过来催工作进度,去喊人却发现永远也喊不醒。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就这么没了。
  明明周围那么多人,可是在最难受的时候,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
  猝死,这个词此前阮文只见诸于网络之上,如今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她受不了打击,重病了一场。
  在医院里,阮文跟着护士学会了心肺复苏的手法,“黄金四分钟,要是第一时间发现,心脏病也能有救。”
  不是中暑也不是低血糖,阮文当这人是心脏病发,用心肺复苏来处理。
  一下,又一下。
  她按压着这个考生的胸口。
  十来下之后,阮文被推开了。
  谢蓟生按照她之前的节奏,来进行按压。
  小谢同志学习能力很强,没几下这考生咳嗽了两声,人醒了。
  阮文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偶尔会有眩晕的症状?”
  那考生点了点头。
  还是低血糖啊,估计是紧张过度引发了昏厥
  不过没事就好,“那记得平日里往兜里放两块糖,头晕的时候吃一块。”
  考生点头,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他弄清楚了情况连忙道谢,“谢谢这位女同志,谢谢公安同志,我叫陶永安,在葛家坝插队的知青,不知道这位女同志你是哪里的,回头我登门拜访。”
  葛家坝?
  阮文觉得这地方有点耳熟,她看着面前这个黑黢黢的男知青,忽的想起了什么。
  “不用那么麻烦,你中午请我吃饭就行。”
  不等陶永安拒绝,阮文笑了起来,“陶知青之前小本生意挣了点钱,请我吃饭没啥问题吧?”
  陶永安看着眼前的女同志有些迟疑,他向来记性好,确定没有租书给这位女同志过,所以并不认识她。
  不过对方认识自己?
  “当然当然,公安同志您要监考大概不方便,等过两天有时间,我再去局里送锦旗给你。”
  谢蓟生摇头,“不用,应该的。”
  他刚才用了救人,单膝跪在地上,这会儿掸了下膝盖上的尘土,“快去吃饭吧,考试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这话本意是为了安慰众人,然而说话的方式不太对,不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什么叫考试而已。
  这可是高考,有的考生,等了十多年的高考啊。
  “不是我说你,公安同志有空你也得好好学习参加一次高考,这样能明显提升你的语言组织能力。”
  谢蓟生面不改色,“我是工农兵大学生。”
  阮文:“……”你是大学生了不起哦。
  “我回头也是大学生,自己考上的!”
  撂下这句话,阮文拉扯着陶永安去吃饭,这次没再去二棉厂食堂,去了国营饭店。
  周建明不明白,“你啥时候找了个黑炭头,这是打算回家生炉子用吗?”
  “那么大的人,不知道烧多少煤才能弄出那么一把骨灰呢。”阮文把天聊死。
  周建明闭口不言,论抬杠他怎么可能是文文的对手呢?
  让陶永安请吃饭,阮文是有目的的。
  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带着金手指才能想出这些挣钱的门道。
  陶永安就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自己低血糖,也没有口袋里放糖块的习惯,显然不是穿越者。
  作为土著,能够想到高考前的租书生意,这显然是一个极其富有商业头脑的人,这么一个人,阮文自然要结交一番才是。
  她有自己的人生目标,考上大学是实现目标的手段,后面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少不了合作伙伴的选择。
  和聪明的人合作,当然好处多多,阮文决定初步考察一下陶永安。
  “陶知青志愿填的什么学校?”
  这次高考,招生的重点院校一共有88个,省里只有北山大学在重点院校行列。
  其他87个重点院校在本省招生数量有限,不过阮文也说不好陶永安到底哪里人,万一是外省人,那兴许会往外去。
  可巧,陶永安报考的就是北山大学。
  这个巧合让阮文觉得他们真的很有缘分。
  “你数学做的不好?”
  这话问的陶永安有些不好意思,“惭愧,我数学一向不是很好,这次又遇到了几个难题,一下自己就被难住了还差点晕死过去,还好遇到同志你出手相助。”
  阮文笑了起来,“我还以为陶知青做生意,数理化都很不错呢。”
  “就是闲来无聊做的一些小生意而已,不知道两位同志该怎么称呼?”
  阮文自报家门,这让陶永安惊呆了,“原来你就是阮文同志,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