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方才说要本宫救命,所为何事?”
  云裳磕了一个头,说道,“皇后娘娘您潜心修佛,自是不知道前头朝廷的动静,我父亲年事已高,想要告老还乡,临走之前,皇上不放心楼家,要扣下楼家三子在京为质,我父亲不愿让陛下为难,所以决定今天在银安殿上斩子以绝后患,以示忠心。”
  她这一番话说完,皇后身旁那个刚刚呵斥过她的嬷嬷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皇后拖长了一个尾音“哦”了一声。
  “那你跑到本宫这里来,是怕死吗?”皇后眼光果然准确,云裳咽了下唾沫,她方才跑的有些急,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便觉得肺叶里似乎烧着了火一样的难受。
  “皇后娘娘明鉴,云裳并非是怕死,而是在替父亲寒心,想我父三朝元老,是忠心报国的忠臣,一生清贫无二,两袖清风,浩然正气,到了古稀之年,却还要忍痛斩子,自绝满门,云裳只是想,如果父亲真的这样做了,文武百官岂不心寒齿冷?日后又还会有哪个臣子肯忠心卫国?尽心尽力的保卫朝廷?”
  这一番话说的动情在理,皇后忍不住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云裳的脑袋,“好孩子,你真懂事!”
  云裳心里一喜,立刻叩头,“谢皇后娘娘。”
  “恩?”皇后一时之间有点拿捏不住云裳的意思。
  云裳抬头说道,“皇后娘娘您是一国之母,您这就算是应承了云裳的请求,是以,云裳多谢皇后娘娘天恩。云裳斗胆请娘娘移步银安殿,我父亲和兄长的性命全在您了。”
  “呵呵。”皇后难得的笑了起来,摘下手上的一串佛珠戴在她的脖子上,“好吧,既如此,本宫就随你去一趟银安殿一趟。”
  身后嬷嬷长唱一声,“皇后移驾银安殿!”紧跟着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拜一地,连那些侍卫都不禁暗暗竖起大拇指,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真有点本事。
  这一路,既然是皇后娘娘随行,自然就不能爬假山,云裳心里起急,觉得这一条路走得无比漫长,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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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良,你既身为我楼家长子,自当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楼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显得十分的可怖。
  云良倒也从容,朝皇上那里拜了一拜,“君为天吗,父为纲,君有隐忧,父心难安,我为臣子,自该为君,为父,分忧。”
  他转过身,深深的朝着楼铎跪拜下去,磕了个头,“云良多谢父亲十八载养育之恩,云良不孝,先走一步,父亲,请珍重。”
  大殿上安静的掉下一根银针也能听见动静。云峥和云钰云霓在殿外听得真切,云霓惊呼一声,云峥再想要上千阻拦已经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云良从地上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玉阶撞去。
  “砰!”一声闷响,立时血溅五步,碰出的鲜血渐染了龙椅的一角,皇上一惊,往后闪退,低低的喝了一声。
  楼铎踉跄两步,已经有侍卫扶住他,满朝文武都不忍直视这凄惨的场景,纷纷掩面,有站在前排的大臣因为看的清楚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楼铎强行稳住心神,撑着侍卫的手站住,喝道,“云峥!”
  云峥已经完全傻掉,眼见得自己的兄长顷刻间毙命于此,他的双目里盛满了惶恐,看着自己的父亲,张了半天的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沙沙哑哑的发出简单的音节。楼铎见他如此,便知道自己这个最胆小的儿子怕是已经吓坏了。他强忍悲痛,眼含热泪,抽出侍卫的宝剑道,“云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今日,为父便成全你,也成全自己。”说着,就举剑朝云钰的脖子上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剑下留人!”
  接着就是一个娇小的人影从殿外闯入,一把推开楼铎,楼铎手中的宝剑拿不住,当朗朗的掉落在地上。
  “你!”楼铎看清来人,俨然一愣。
  云裳此时跑的发髻也凌乱,气息也不稳,却还是将云峥一拉,护到自己的身后,“父亲你打算要砍了二哥么?”
  云钰将地上的宝剑提的远远的,快步过去查看云良,手指上一丝气息也无,云钰眼圈一红,抬头对着看过来的云裳摇了摇头,这一碰,碰的太过决绝,脑浆迸裂,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云裳心中一痛,虽然她和云良的感情没有和云钰那么好,但是那毕竟是和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眼前还都是前几日她搬出倾芙园时的情景。
  “楼云裳,你若还是我楼家后代,当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她心里恼怒,嘴上也就不管不顾,更没想到眼下是什么场合,开口先冷笑一番,“我只听过,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义子奔他乡!”
  楼铎花白的胡须气得哆嗦哆嗦,拿手点指着云裳,“你这个忤逆不孝之子!”说完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魏公公拦住,“楼相不可,您瞧瞧小郡主的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
  云裳的脖子上,乌黑金亮的,正是皇后日日拜佛烧香时戴在手上的那串大佛珠串子。
  云裳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向大殿门口跪拜,同时,殿外一声唱喏传来,“皇后娘娘到!”
  文武百官也随着跪下,云裳膝行了两步,眼中已有热泪夺眶而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因为楼铎的一个决定,就那么轻而易举的丢掉了。她怎能不为此感到痛心?
  皇后进来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气,眼望玉阶之下,鲜血成河,死尸仍在。忍不住颂了一声佛号,眼望向龙椅上的皇上,摇了摇头,“真是孽障啊。”
  皇上此时已经大有悔意,他平日里素来就很是敬重这位皇后,她此时出马,也正好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皇后看他一眼,“陛下,楼家忠心耿耿,三代为官,楼铎亦是三朝元老,如此下场,只怕让人心寒。”
  皇上点头道,“孤王无心之言,竟累得一条人命,幸好皇后及时赶到,不然,孤王真是要遗恨终生。”
  皇后笑了一下,双手合十道,“皇上能有慈悲心,真是百姓之福。”
  云裳听的一阵恶心,这个皇帝还真是个两面三刀的好手,前一刻还坐在那儿不动,片刻后又做这种嘴脸出来。她别开头,不去看皇位上的那个男人。
  皇后走到她身前,将她拉起来,“云裳,你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日后,也留在朝堂上为国效力可好?”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知这中间有何玄机。
  然而,站在皇后面前的云裳却一直低头不语。
  第四十五章 灵堂惹喝问
  云裳一直低头不语,皇后久久长叹一口气,“罢了,云裳,此中心结,你还需自己解开才好。”
  云裳点了点头,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忍再看一眼地上横尸的楼云良。
  “云裳铭记皇后娘娘圣恩,谢皇上成全。”尽管心里再不愿意,他毕竟是皇上,是九五之尊,是高高在上的王!他的一念,足可以要了这一殿人的性命。
  在他面前,他们,或许众生,都卑微的如同蝼蚁。
  云裳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皇后见她哭的可怜,长叹一声,看了看面有愧色的皇上,“皇上,本宫想要赐这孩子免死金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默许的点了下头。
  “楼云裳听旨。”
  云裳赶紧撩衣服跪倒。“云裳接旨。”
  “本宫钦赐你免死金牌,日后,大凤朝无有斩你的刀,砍你的剑,杀你的刑罚。你,可愿意?”
  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愿意?
  云裳跪在地上,抿紧双唇,抬头回禀道,“云裳……不愿意。”
  殿上又是一片吸气。实际上云裳这样做也不是贸然的冒险主义,她心里也有几分计较,因为皇后刚刚说过要赏赐她免死金牌,就不可能顷刻间就翻脸,来个杀无赦。
  皇后纳闷的看着她,“为何?”
  云裳磕了一个头,才说,“皇后娘娘容禀,楼家本有三子,然而大哥已经不幸殒命,二哥他……”
  云裳看了一眼傻愣愣一直眼神呆滞的楼云峥,叹了口气,“如今楼家子嗣中眼下只剩下四哥一人心智健全,堪为家中顶梁之柱,所以,云裳有个私心,想要将皇后娘娘的免死金牌交给四哥楼云钰,不知娘娘可否应允。”
  皇后赞许的抚摸了下她的头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处处为亲人着想,真是个好孩子。皇上,您意下如何?”
  皇上刚刚已经误了楼家一条性命,此刻卖给楼家一个天恩,也算是将计就计,弥补自己的过错。
  皇后明白皇上的心意,便对站在一旁的云钰,又对着云裳说道,“免死金牌还是你的,至于你四哥,本宫就代替皇上,赐予他铁项金锁侯爵位,世袭罔替。”
  云裳听后大喜,和云钰重新一起再次跪下,叩谢圣恩。
  皇上被这么一搅闹,心情大损,走下玉阶扶起楼铎,“老丞相,你这是……唉,罢了,你且辞官而去,好生安享晚年,令郎……孤王一定要厚葬。”
  云裳冷眼瞧着楼铎握着君王的手,哭的声泪俱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一场“银安殿斩子”风波才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回到楼府之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二夫人听说朝廷上发生的一切,在家中哭死过去。云裳也难以分辨她这场哭有几分真假。她此时也没这个心情去顾及这些杂事。云良的灵堂摆在楼家的正厅之中,挽联高挽,百花铺地,洒金笺的铜钱纸飘飘扬扬,黑如墨玉的长幅上当今皇上亲手书写了一行大字。
  德忠孝贤,朝野流芳。
  是夜,云裳和云钰负责守灵,而云峥……自从回来之后,神经就不怎么正常,当晚就发起了高热,浑身打了摆子,情形十分严峻。
  云钰跪在云良的灵牌前,磕了几个头,洒一把纸钱在炭盆里。
  “大哥,若非是你舍生取义,只怕楼家阖府上下都不能躲过这血光之灾。”他说着,云裳却看到他的腮帮子一股一股,显然这些话是硬咬着牙说出来的。只是到了后面,这话音就被浓浓的哽咽取代。
  云裳这时候却没了眼泪,跟着撒了一把纸钱,眼见着云钰如此潇洒自在的一个男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哀呦。
  云裳磕了个头,站起来,留云钰一个人在灵堂里痛哭失声。
  这轻轻朗朗的一个月圆之夜,她所在的这个人家,却迎来了他们的不幸,二夫人尚在云峥的房间里忙着,丫鬟们也都戴上白花,云裳却浅浅一笑,将鬓上的自从到来这里就没有摘下的白簪花取了下来,丢弃在脚边。
  “云裳小美人儿看起来还不错。枉费我还带来一壶好酒且与你浇惆。”云裳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连准,连准今日没有穿他标志性的绛红色的袍子,也换了一身白袍,反而衬托的他玉树临风。
  云裳屈膝坐在石阶上,眼角一挑,也示意他坐下。
  连准拍开酒壶的泥封,自己还没把泥土块巴拉干净,就被云裳双手夺取酒坛,端起来喝了一口。连准哑然道,“虽说是借酒浇愁,也没有这种灌法。”
  云裳也不看他,只望着一轮又明又亮的月亮说道,“月似旧时圆,人却两茫茫。”说完,又喝了一口。
  连准拿过来,喝了一口,拿袖子妖娆的擦了擦嘴角,“那是你没看见,月亮也有阴晴圆缺。”
  云裳眨了眨眼睛,未发觉自己的眼角开始湿润,“原来,人在这世上,真的是这么的渺小,这么的无能。”酒坛入了手,她就再未曾松开,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我以为,我为这件事情倾注了很多的心思,这结局就应该顺从我的意思。却没想到……还是要死人,还是要流血。我想的结局……并非如此啊。”
  话语之间,是浓浓的自责之意。
  莲准原本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却在这一日之内听人们沸沸扬扬的说起楼家的小郡主如何如何的大义凛然的将皇后请出山来助阵,最后才免让楼家陷于一场血灾。
  想来说服皇后出马做自己的后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一定为了这件事情,煞费了苦心。
  “我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挽救这几个人的性命。”她低低的呢喃出口的时候,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眶细细流出。
  “唉。”莲准伸出一只胳膊来挽住她,她的身体很烫,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也似乎是她此时内心正有一团火苗在簇簇的燃烧。云裳且喝且说,等到大半坛的酒都喝得见了底,她整个人像是面条一样的软了下去,倒在了莲准的怀里。
  莲准的嘴角挂上一抹琢磨不定的笑意,侧目看了看她沉睡的面容,眼角尚有泪痕,仰头喝了一口酒,喃喃出声道,“一会儿精明的像猴子,一会儿又如此的不设防……女人心,还真是难以捉摸。”
  如此七日的头上,便是云良的头七。
  云裳自从那日酒醉之后,就闭门不出,一概不见客,倒不是她显得自己清高孤傲,而是最近外面对她这个养着男宠,被父亲赶出家门,却在朝堂上请出不问世事的皇后救下全家的女子十分感兴趣,竟然有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媛和公子来吊唁楼云良,实际不过是为了来一睹她的风采,还有人想要和她结交,做做朋友。
  这一日是云良的头七,云裳早早起身,今天她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祭拜云良的。这个场合,她不得不出现。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在灵堂上的人们,正在窃窃私语的内容。
  香香陪着她一起来到灵堂的时候,正好有一组对话落在她的耳朵里。
  “说到底,楼家若是真忠义,就该舍得一身剐,将全家性命都交托在银安殿上,剩下那几个苟活于世,却累得楼丞相晚节不保。”
  “不错,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如今的楼相……唉。”
  也有人不赞同的说道,“曹大人你这话言过其实了,依在下看,楼大公子之死,已经是枉死。”
  “小郡主来了。”有人提醒了一句。
  云裳从容的走进灵堂,她一身缟素,反衬得她如同出水芙蓉,因为这几日没能休息好,心事又重,她的小脸愈发尖俏起来,尖尖的下颌仿佛是一把能穿透所有事物的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