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9节
  喻夫人一掌拍在案上,茶盏被震得乱蹦。大家以为她要发怒,却听她森然道:“让你们继续挖,还愣着作甚?”
  大家索索落落打了个寒颤,忙挥锹挖土。
  越往下土越湿,颜色质地更是变得粘腻深黑,仿佛底下有墨水泡着似的。继续往下,土壤冒出一股熏人的臭气,即便开窗通风,那恶心的味道依然持久不散。大家都是修道之人,知道这是什么,一个个脸色凝重。这是怨气积聚的尸臭,那黑水不是墨水,而是尸液,泥土被尸液长期浸泡,故而变得这样黏稠浓黑。
  铁锹一顿,似乎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门生在周围贴上黄纸符咒,不再用锹,改用灵剑,把底下的东西起了出来。对着烛火一瞧,那是一颗已经长毛的头颅,眼窝深陷,还在森森磨着牙,喻凫春夜里听见的磨牙声,就是这鬼头颅发出来的。大家都感到恐怖,到底是谁杀了无头鬼,又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的头颅埋在这里?
  喻夫人神色阴沉,并不多言,让门生把头颅送到后厨,还给无头鬼。无头鬼接上头颅,果然不再躁动,安静了下来。百里决明站干岸看热闹,能帮的他都帮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家务事了。
  “接下来只要把无头鬼入土为安,他的怨气就能消了,”喻听秋对她娘说,“不过保险起见,咱们还是把他火化了吧。”
  “不急。”喻夫人摆摆手,望向百里决明,“听闻你这小子身怀先天火法,果然后生可畏。我要设坛问鬼,左右你闲着没事,为我护个法。”
  先天火法三昧真火炙烤魂魄,最为鬼魂所惧,百里决明心里冷笑,这老婆子还真懂得使唤人。也罢,卖她个面子,对寻微有好处。百里决明对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喻夫人点点头,着人设坛。
  僵尸死得太久了,喉咙声带已经腐烂,除了怪叫无法发声。所谓问鬼,就是要想法子让僵尸说话。这法子很多,乡里常有请魂上身,扶乩出马之类的,原理都是让鬼魂占据人身,借由神婆乩童的嘴说话。但由于要鬼魂上身,尤其危险,如果逢见怨气深重的凶魂,轻者神识受创,重者肉身被夺。仙门一般采用温和的办法,就是设坛,为鬼怪贡上香火,以千字筒同他交谈。鬼魂会移动活字,为生人解难答疑。
  门生摆上供桌,两头各放白烛一支,中间放置金虎香炉和蛤蟆铜钵,铜钵里放置镶金活字。喻夫人站在坛后,朝门生点了点头。门生们撤下捆仙绳,在僵尸脑门上贴上清心符咒,这符可以帮助他清醒神智。僵尸低垂着脑袋立在院埕当中,一动不动。所有人屏住呼吸,静待夫人开坛。
  喻夫人点起光明灯,贡上三炷金香,缓声道:“老身乃喻氏主母,尔为冤死阴魂。奸人戮尔身,分尔尸,埋尔头颅于我喻家门下。尔有冤屈,细细道哉,我等伸仇报怨,渡尔升仙。”
  话音刚落,院中灯笼忽然一同熄灭,四下里顿时沉入阴森森的黑暗。大家方要慌张,供桌上的烛火嗤地一下转绿,阴惨惨的烛光照亮几尺见方的砖地,不知何时,僵尸已经抬起了他干瘪枯槁的头颅。
  喻凫春颤抖着唇,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那鬼怪下的‘征兆’,意思是他同意和你娘说话。”百里决明道。
  “第一问,”喻夫人气定神闲,“宗族名姓。”
  蛤蟆铜钵里的活字蜂子一般躁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像是被煮得沸腾,敲得铜钵哐啷啷响。几个方字从铜钵里跳出来,滴溜溜滚在喻夫人眼前。喻夫人登时一愣,面如死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长脖子去探看桌上的字。有人眼尖,一个一个读出来。
  “喻氏……连……海?——是老爷!”
  四下里登时炸开了锅,低语声此起彼伏,谁也想不到,喻家失踪多年的主君会以一个鬼怪的模样回来,原来夫人开坛摄召并没有召错魂,她召回来的的确是喻连海,可她万万不会想到,喻连海已经成了恶鬼。喻凫春呆愣愣僵在当场,喻听秋不敢相信,大声道:“娘,问他可有证据证明他是我爹!”
  不待喻夫人发问,一个方字跃出铜钵。
  “腿。”
  “我爹生前曾右腿骨折,若他真是我爹,腿上定有摔折过的伤痕。”喻听秋道,“来人,去看他的右腿!”
  门生依言检查鬼怪的右腿,朝喻夫人和喻家兄妹点了点头。
  喻家兄妹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掉下眼泪,两人一同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坛下。百里决明看得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若是寻微知道他回来了,应当也会哭成个泪人儿吧。有了徒弟,看到这种父母儿女重逢的戏码难免伤情,心里酸酸的,他忽然很想见那丫头。
  喻夫人悲愤交并,一字一句问:“连海,仇人是谁,告诉我们,我们为你报仇!”
  这次铜钵里的活字嗡嗡震动了许久,却没有蹦出来。大家都疑惑,纷纷低语猜测。百里决明蹙起了眉心,喻连海有顾忌,他不敢说出仇人是谁。
  “连海,你莫怕,你只管说出那狗贼姓名,不管是鬼是人,我们都替你报仇!”喻夫人震声道。
  活字终于动了,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那跳出来的字儿,一个一个跟着念:
  “百、里、决、明!”
  “是抱尘山那个恶鬼!”有人喊道,“他不是八年前就被封印了么!?”
  “难道他逃出来了?快传信宗门,检查封印!”
  百里决明:“……”
  他奶奶的,关他屁事?他安分守己“死”了八年,一“活”过来就累死累活帮他喻家捉鬼,这忘八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他气得脑袋冒烟,不愿待在这儿了,拨开人群想回去睡觉。转眼看,忽见那铜钵还在震动,似乎还要跳出字儿来。幽绿的烛火不住地跳动,忽闪忽灭。喻连海也变得躁狂,龇牙乱动起来,牵动一身关节,咔嚓咔嚓响。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神惊恐。喻夫人不愿中止询问,瞪着震动的铜钵目不转睛。
  “娘!爹好像要发狂了!”喻听秋惊呼。
  “他还有话说!他还有话说!”喻夫人咬着牙关道。
  无数活字从铜钵里跳出来,雨点儿似的咚咚咚砸在供桌上。喻夫人忙不迭地把字翻起来,入目全是“逃!逃!逃!”,仿佛是喻连海声嘶力竭地在喊:
  “快逃!”
  与此同时喻连海额头的清心符碎裂,他凄厉地嘶嚎一声,一头撞进了人群。有个门生不慎被他抓住,脖子被咬住,顿时形容枯竭,血肉一层层凹陷下去,一转眼就被吸干了精气。仿佛一个炮弹炸入人群,所有人惊慌失措四下奔逃。人群里好些是不懂道法的仆役,门生想要布阵抓喻连海,很快又被仆役冲乱。
  百里决明立在原地,无数人尖叫着在他身侧跑过,恍若乱流涌动。罢了,他叹了口气,逆着人流往喻连海的方向走,掌心迅速变热,顷刻间烧得滚烫,三昧真火即将喷涌而出。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凛冽的风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侧眸,看见一根针,凝着一点荧光飞过他的脸侧,没入无边夜色。
  “渡厄八针!”人群中,有人欣喜地高喊。
  那针霎时分作一模一样的八枚,同时刺入喻连海头部的八处大穴。若有人的眼睛足够利,他将会看见有一根针穿过神聪四穴,直达脑髓中宫。那些银针刺穿的不是喻连海的尸骸,而是他的魂魄。银针倏忽消隐,喻连海狰狞的面目变得呆滞,紧接着面朝下直僵僵地倒在地上,喻门弟子见状,忙放出捆仙绳,再次把喻连海绑得扎扎实实。
  “裴真先生!”百里决明听见有人喊。
  回过脸,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一个青衣男子缓步走来,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眉目上,低垂的眼睫恍若米色的细羽。百里决明头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男人,他不像是真的,像山里的神庙壁画里重彩雕画的人儿,过路的书生惊鸿一瞥,从此眉间心上就忘不了了。
  “裴真哥哥!”喻听秋也在喊。
  他侧了侧脸庞,朝喻夫人那边走过去,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儿,除了百里决明。他行走不急不慢,一身飘渺衣裳在天光下愈发显得透明。连走路都这样仙气十足,百里决明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的绦带。这厮随心惯了,没发现自己的举动像个流氓。
  裴真停下脚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
  “在下与先生一见如故,不知能不能交个朋友?先生与我意气相投,定能结下不解之缘。”百里决明扬眉一笑,露出野气的小虎牙,“哦,忘了说,我叫秦秋明。”
  男人似乎愣了下,旋即温吞地微笑。
  “嗯,在下裴真。”
  第13章 师尊是笨蛋!(一)
  作者有话说:小寻微:臭师尊才不懂女孩子的美呢,哼唧!?(?`h′?)?
  喻夫人布了个剑阵约束喻连海,传飞帖询问宗门的恶鬼封印,飞帖传回,果然得到了封印被破,百里决明逃逸的消息。喻家人心惶惶,更相信了是百里决明加害喻连海,令他成为怨愤的恶鬼凶魂。百里决明知道这事儿很快会像鸽子似的扑剌剌散入春风,飞遍江左,渡江过河,最后整个人间都知道恶鬼百里决明回来复仇了。
  他奶奶的,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他真想坐实这虚名,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日子里踩着雷与火降临,那时必定要有白蛇般的电光闪现,冲天的烈焰燃烧,他的面容凶狠狰狞,身影恍若修罗恶煞。只听他狞笑一声,随手一挥,长江蒸发,江左尽成焦土。喻家袁家穆家……甭管什么姓氏,统统跪在他的脚下哭爹喊娘,求他饶命恕罪。
  对嘛,这才是恶鬼嘛!他到底为了什么救这些猪狗的儿郎,还要帮这些猪狗捉鬼?
  为了寻微。
  百里决明叹了口气,罢了,都是为了寻微。卖喻老婆娘一个面子,接下来好跟她提退婚的事儿。安排好寻微的归宿,他就没有牵挂了,到时候重回封印,或者当一抹无处着落的孤魂野鬼,都无所谓。
  喻家族老统统过来了,堂屋里人声鼎沸,四处是焦急的面孔,喻连海如何才能超度?他如何从黄泉鬼国出来,又如何会碰上百里决明那个恶鬼?一同进入鬼国的其他长老主君现下如何,又在何处?枝枝蔓蔓,全无头绪。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如何应对百里决明的复仇。
  “快传讯宗门,告知姜天师。昆山女鬼才几年道行便有了神智,定与百里决明逃出封印有关!”一个耆老焦急万分。
  “说的有理,”另一人连连叹息,“连海遇害,头颅埋在喻家坏喻府风水,百里决明早就盯上了咱们呐!”
  “不必害怕,一个恶鬼罢了,我们能封印他一次,就能封印他第二次!”有人振臂而呼。
  叔伯耆老交头接耳,喻夫人坐在当中,闭目不言。讨论了半天拿不出一个具体的章程,先定下江左喻穆袁姜四宗前往天都山宗门商议的大事。
  而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那只鬼怪,正从袖子里拿出本小册子和毛笔,咬着笔头,蹙眉思忖。小册子上已经记了几个人的人名,分别是喻凫春、袁无忌和袁无咎。三个人的名字后面皆用朱笔批注“下下品”的字样,百里决明舔了舔笔尖,在底下填上“裴真”二字。
  视线上移,越过横在鼻子前面的小册子,正望见独坐在人群边缘的裴真。这小子宗族不显赫,不大受这帮倚老卖老的大宗耆老的待见。
  宗门宗门,顾名思义,据说是当年抱尘山围剿之后,各宗推举族中耆老联合组成,姜家天师担任掌宗。原本的意思是各家子弟共同进修道法,交流各门绝技,是天下学堂,姜若虚因此被誉为天下座师,百里决明被封印后仙门冒出来的后起之秀,大多是他的徒弟。裴真虽不受那帮老不死的待见,但因着性子温和长得又好看,在年轻一代里很有声誉。方才见识了他的渡厄八针,百里决明也点头,道行勉强看得过眼。
  隔着人群细细打量,淡金色的阳光照在裴真肩头,朦胧的光晕勾勒他的侧脸,让他的眉目越发显得温煦清隽。便是无人同他搭话,他也是微笑着的,仿佛道观照壁上悲天悯人的神仙上人。百里决明整了整衣装,负手踱过去,站在他身后。
  “是秦少侠?”裴真微微侧过脸,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百里决明挑眉。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裴真淡淡笑道,他的声音宛转温和,恍若春风拂柳。
  百里决明低头嗅了嗅自己,他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了,虽用灵力锁住了尸臭,但这小子既然生得一副狗鼻子,他该不会被闻出来吧。百里决明在他身边坐下,试探着道:“哦?那我身上是何种气息?”
  裴真低下眉,摊开手掌,抓握膝头的阳光。
  “像太阳。”裴真浅笑嫣然。
  这形容甚为怪异,太阳该是什么味儿?烧焦的味道?百里决明觉得这小子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不再多作闲聊,直接切入正题,“裴先生,冒昧问你点事儿。”
  “少侠请说。”裴真侧耳倾听。
  百里决明拿出小册子,问道:“先生家住何方?家里几口人,可有妻妾通房侍女?”
  裴真一愣,大约是没料到百里决明会问这个,略怔了会儿才道:“在下长居宗门天都山,无父无母,亡妻早逝,山中常伴一童子,并无……通房侍女。”
  原来是结过亲的,百里决明低头写下“无公婆烦忧”和“鳏夫”几个字。
  “可有儿女?”百里决明接着问,“有宅子没有,房屋几间?田地几亩?车马几驾?你家里就一个童子使唤,没什么仆役使女之类的?”
  裴真苦笑道:“在下并无儿女,修道之人,不事身外之物,资财不丰。”
  听到他说没钱,百里决明的脸一下垮下来。
  “只山中宅院一处,车马一架,金陵城外有三座田庄,田地十亩,另在金陵、会稽、吴郡、姑苏、下塘各有医馆一间而已。”裴真继续道。
  百里决明:“……”
  满地都是铺子,这他娘的叫资财不丰?
  他瞬时间转忧为喜,乐滋滋在册子上写下“有钱”二字。
  道法高强,又没爹没娘,寻微若嫁过去,不必侍奉公婆,还有宗门庇佑,最重要的是有钱,后半辈子不用愁了。百里决明对这个小子非常满意,摸出朱砂笔,在他的名字下龙飞凤舞地批上“上品”二字。
  余光瞥见喻听秋那丫头不住地瞟他们这边,一副想过来搭话的样子。他奶奶的,他百里决明看中的肉,岂有让别人叼走的道理?百里决明不动声色揽起裴真的肩,道:“实不相瞒,我一见先生就觉得亲切,总觉得你特别像我未来的女婿……”
  裴真没听清,“什么?”
  “啊不,是知己。你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来来来,这里吵闹,咱俩换个地方,好生叙叙话儿。”百里决明不由分说,拉着他朝静园去。
  喻听秋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出来,却只见空空如也的檀木椅,气馁地跺跺脚。
  百里决明带裴真到静园,想着能不能偶遇寻微,给他们牵牵线。谁知一路走过去,一直不见寻微的影子,眼看着日上三竿了,这丫头该不会还在睡吧?到了静园外头,里面空寂寂没有人息。带着裴真这个外男,不方便直接进园子,百里决明清了清嗓子,隔着墙喊了声:“丫头,起来没!太阳晒屁股了!”一面朝裴真解释,“这丫头平时是极勤恳的,日日天不亮就起来做女红,这几日又是昆山女鬼又是无头鬼的,忙坏了,今日才睡晚了。”
  裴真不做声,只是无奈浅笑。
  “你还没见识过仙门第一美人的姿容吧,今日带你开开眼界。寻微这丫头一出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末了,百里决明又补了一句,“就跟你差不多。”
  冷不丁被夸赞,裴真羞赧微笑,垂眸道谢。
  “承蒙少侠喜欢。”他笑意温煦。
  百里决明道:“一会儿你和寻微隔着屏风谈谈心,什么琴棋书画、玄理道法,你们年轻人爱聊什么就聊什么。我就坐在一边儿,不吵你们,你们当我是透明的就行。”
  裴真苦笑,“这……”
  百里决明又隔着墙叫了好几声,里头没动静,百里决明登时觉得不对劲了,蹙起了眉。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