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虞芩侍奉了尘仙子一路上了长白山之巅。仙人往上,入天界。侍者本该循山路而下,回到长白山的侍者处。但虞芩突然纵身从长白山一跃,携往生珠一路坠下,最终出了长白通天之境。
  她受了很重的伤,好在往生珠庇佑性命无碍,更好在她被好心人发现并救起。
  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
  人说仙境一日,地上十年。通天之境中的一日,原来竟是世间的一年。
  她在通天之境中待了半月,人间已经沧海变幻,早过了十余年。
  十余年之后,人间再无缭国,也再无她所牵挂的那些故人。
  时光匆匆,他们都已成了这世间的一掬尘土,早已弃她而去。
  新的朝代,在缭国的地界崛起。但皇宫,却仍是当年那个恢弘的皇宫。
  虞芩怀着对故人故国最后的牵挂,潜入重重宫门之中。
  金瓦仍是那金瓦,红墙仍是那红墙,但故人不再,这地方便也没了当年那巍峨。
  其实想开了,也没有什么。六道轮回,他们必然还在这轮回世间,只是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名字。她想,如果她有一天羽化登仙,或许能查探查探当年的那些故人们,都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她慧根卓绝,身上又有仙缘,凡尘历劫之路平顺,最终很顺利的重归天庭。
  重归天庭,她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看当年那些故人们。
  然而那些故人们皆已不在这三道六界的轮回之中。
  他们的神魂尽皆因天道的怒气湮灭,化为了天地吐纳的养分。
  但,这一切还并不止于此。
  虞芩赫然发现,她的太子季樾是受十世苦劫的清苌仙长,缭国的太子季樾是他十世苦劫的最后一劫,也是他最后一次返回天庭的机会。
  然而,他失败了。
  他被凡尘之苦所困,不能通达天地,不能消解心中之怨。缭国的季樾太子,不从天道,亦不顺天道。
  圣庙昭告,天道放弃了缭国,但太子季樾却企图与天道对抗,不从凡尘生死之命。
  他的仙骨在十世历劫中悄然的缓慢的被轮回道碾杀,可他的反骨却不减反增。
  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神魂便也同那些凡人一般成为了天地吐纳的养分。
  当然,他与别人不同,他是最好的养分。
  握着往生珠,虞芩抬头望着这三道六界,突然落了一滴泪。
  她历劫顺利,原本道心稳固,可在这一刻,她却茫茫然不知何为对错。
  千年前,当她还只是凡尘中的一个小道童时,幸得清苌仙长的指点,她才得以有了那一线仙缘。
  历劫之时,也是因为他的保护,她才能从红尘脱离,入了长白山的通天之境。
  她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被保护的人。
  然而,保护她的那人,却已经烟消云散,不复任何踪迹。
  历劫几十载,幼时那些与太子季樾朝夕相处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
  他永远的通达,又永远的温和。永远的睿智,也永远的包容。
  可为什么天地就不能容忍一个关怀天下苍生,教予众人不甘天命且不认命的人呢?
  他究竟有什么错?
  哪里有错?
  道心稳固的,历劫之旅异常平顺的虞芩仙子,在重登仙班不久之后,成了一名堕仙。
  她将往生珠捏碎,散于天地间时道:“往生来去,劫云往复。我愿从此之后,三界再无宁日。”
  往生珠,通前程往后事,据说往生珠能回溯及跃进时光,但从未有人真正启动过它。
  她将往生珠散于天地间,便留下了回溯时光的引子。即便有一日她身死魂消,依然会有人竞相违逆天道,只为回溯时光救自己想救之人。
  她成功种下了三界不宁的种子。
  ……往生来去,劫云往复。……
  ……我愿从此之后,三界再无宁日。……
  ……
  许恙沉沉入梦,他再次陷入了回忆的梦境里,可这回忆似乎有些不对劲。
  即使是在梦里,许恙的逻辑依然严密。
  严密的逻辑里,他的梦境几乎没有过缥缈的想象。
  许恙的梦,从来都只是刻板的、重复的、不断的回忆着过去。
  然而,今日不同,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他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的人。
  许恙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目测了一下此时自己的高度。
  大约,是五岁。
  五岁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明显的与旁人不同。
  因为这不同,他开始频繁的出入医院,也开始频繁的有各种名医前来探望。
  便在这个下午,有一个奇怪的身影闯入了他的回忆。
  小小的,双马尾的女孩翻墙而入。
  翻墙而入的女孩拍拍身上的尘土,二话不说的牵起了他的手。
  女孩小小一个,比他还矮半个头,但奶音中言语老成。她脆脆的声音道:“来,我陪你再看一次你的回忆。”
  很奇怪的,与她牵起手后,许恙的世界变了样子。
  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明明是他每天都能望见的景色,却在他与女孩牵手后,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
  白色的云团,被风吹得急匆匆奔涌远去。
  绿树在风中微微婆娑,婆娑的光罩在正剪着树篱的工人身上,那工人微微眯了眼,连唇边的沟壑都开始清晰。
  红花招展,被风吹低头颅之后又抬起,不折对抗着这世间万物之力。
  有人至后而来,揉了揉许恙的头。
  许恙抬头去看,便见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姚兆抱着个篮球,一身大汗淋漓。
  气喘吁吁而来的姚兆揉着他的头问:“许恙,你哥呢?许意在家吗?”
  许恙指指楼上,姚兆便抱着个篮球蹬蹬的跑上了楼。
  望着姚兆头也不回的上了楼,许恙转头问牵着自己手的女孩:“他看不见你。”
  女孩点头,一派天真浪漫:“只有你能看见我。”
  许恙的梦境一向符合记忆又符合逻辑,可女孩的话是不合逻辑的。
  他的记忆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
  这个世界没有这样的人。
  许恙想要将那小手甩开,女孩慌忙两手紧紧的拽住了他。
  暖暖的,软软的小手,指尖微凉,但掌心温暖。
  这种触觉很熟悉。
  许恙觉得他几乎就要想起这个感觉很熟悉的姑娘是谁了,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想起来。
  没能想起来,也没能挣脱开。
  他站在通往后花园的必经之路上,手里牵着个姑娘。
  阳光照在了台阶前的碎石上,工人来回忙碌着修剪树篱。几只小鸟在院中的那颗大树上落了脚,歪着头抻长脖子朝他看,似乎很是好奇。
  好奇。
  许恙忽然的就想到了那两个字,好奇。
  他紧了紧手中牵着的那只软软的手。
  在梦境中数次回溯记忆,这是最特别的一次。他的记忆仍然按部就班的,按照时光的正常流速向终点滑去。可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似乎非常安静的姑娘,他的按部就班的回忆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
  被阻隔于世界之外的许恙,在这一刻听到了世界正常的声音,看到了世界正常的画面。
  他与世界之间凭空架起了一座桥梁,而这座桥梁似乎与这位牵着他手的小姑娘非常有关系。
  原本许恙是想挣扎掉莫名闯入他回忆中的,原本不存在他这段回忆中的姑娘。但这一刻,他紧紧的拽住了小姑娘的手,生怕她会松开与自己牵着的那只手,生怕她的松开会让他与这世界的连接再次断裂。
  因为,这段回忆里,他最想要弄明白的那件事情,马上将会发生。
  许恙回握小姑娘的手,他知道自己握得唐突又紧。但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不躲也不闪,任他握着,就像是这时间最安静的倚靠。
  他站在向着花园的门廊上,她边也陪着他站。
  风沙沙作响,鸟鸣啾啾,外头从旁路过的一辆小车里,有孩童肆意的欢笑。
  欢笑。
  他听到了欢乐的声音。欢乐的、高兴的、开怀的笑声。
  安静的世界被破开了一扇口子,回溯的记忆声色交叠,就连杂乱的背景音都开始渐渐消弭。
  他看见了他从未看见过的世界,也似乎看见了绝大多数人眼里,世界该有的样子。
  便在这时,他等到了那声巨大的砰声。
  那炸开在厨房中的声音,惊到了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也同样惊到了许恙。
  但许恙又是不一样的。
  向厨房而去的人们,大多慌张。慌张里又带着点担忧和惴惴。
  声音很大,应当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
  不知道是谁在厨房里弄的东西,是谁没有将东西放好才伤到了谁,还是谁被自己的毛手毛脚所伤?
  他们的紧张里,带着一种担忧自己与别人的忐忑,带着一种害怕被殃及池鱼的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