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我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
  陆宁蹙眉看他:“你什么意思?”
  薄斯年昏迷后醒来不久,这样坐着还有些不大适应。
  他拿了个枕头垫到背后,无所谓地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了,背着一条人命过来的。
  总被你说‘半个杀人凶手’,‘半个杀父仇人’,抚养了小蕊这么多年也是错。现在突然被告知,苏律师是心脏病死的,倒似乎还挺有意思。”
  陆宁盯着空荡荡的床头柜:“我那些话确实说的不大对,我跟你道声歉。我之前不知道,是苏律师的哥哥苏鸿文昨天才告诉我的。”
  薄斯年应了声“这样啊”,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笑意,并没多说。
  片刻后,他补充了一句:“你说得对,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陆宁视线没去看他:“你真的才知道?是不是之前就知道了?”
  她昨天见到苏鸿文时,他说薄斯年多半几年前就知道了,所以他才没拿东西去找薄斯年要钱。
  薄斯年淡应着:“猜到了一些,并不确定,后来就没多去查了。”
  陆宁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那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前些天打电话才跟你说过,我说苏律师未必是寻死,你说我恶心人。”他声音甚至带着些玩笑的口吻,如同谈论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年苏律师过世后,他薄斯年给律所砸投资,给苏律师正名。
  北城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坏话,背地里议论他亡羊补牢的,却一直不在少数。
  当初舆论是无数张嘴堆积起来的,可真到了为苏律师正名时,多少人又在暗地里,将罪名都扣到了他薄斯年头上。
  说他补偿苏律师越多,就证明罪孽越深,甚至有人说,苏律师多半就是被他害死的,再收买了警察掩饰了真相。
  什么样的话都有,那些嚼舌根子的话,总有能灌到他耳朵里来的。
  就像她陆宁所说的那样,他薄斯年有权有势,什么样的事情,又需要他自己亲自动手呢?
  权势不就成了最理所应当的罪名,他们可以轻易认定,是他收买了人,指使了人,再陷害了人。
  他低笑着再重复了一遍:“也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陆宁因为他这样的话有些不舒坦,垂眸出声:“总之我以前不知道,我收回我说过的那些话。
  你曾经对我做过那些事情,后来也补偿了我很多,苏律师的事,也算是我误会了你。
  当是扯平了好了,小蕊你愿意的话,抚养权就归你,你以后也别总纠结过去了,好好过吧。”
  薄斯年指尖在那文件袋上轻敲了敲,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再看向她:“你看错的,也未必只有一个苏律师。”
  陆宁抬眸,有些不悦:“你想说什么?”
  他声音有些自嘲:“你不用那么深的戒备,难得聊聊天,随便说几句。我如今一举一动都在警察的监视范围内,也没本事再做什么了。”
  陆宁没再出声,等他说下去。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其实对苏律师的死因,我倒也没太多惊讶的,可能是当初也猜到了个大概。但你的反应,似乎比我预料中的要不一样。”
  “我之前还想,阿宁这样恩怨分明的人,得知真相后,或许会对我这个当了多年的‘半个杀人凶手’,多表达几句同情的话语。”
  她心里本来还含着些愧疚,听他这样一说,忍不住出声反驳:“就算苏律师是病逝的,那也不能否认掉,你曾经对他的那些伤害。”
  “我对他做过的,什么样的伤害?”他心平气和地接上她的话,似乎是争执的话,但并不带争执的语气。
  陆宁想回应,却又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他对苏律师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这是根植在她潜意识里很多年的东西。
  可现在突然一回想,他哪里伤害过苏律师呢?
  当初他看到了那几张照片,怒不可遏,说要亲手杀了苏律师。
  可后来他好像没去做什么,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照片的事。
  她有些语塞,顿了片刻应了一句:“反正都过去了。”
  他点头:“是啊,都过去了。我这段时间昏迷,做了很多梦,多数都是好梦,刚跟你在一起的那两年……”
  “我不太喜欢回忆过去,没什么意义。”她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薄斯年却似乎没听见似的,等她说完,再自顾自往下说:“也有点不好的,我还梦到三年前,我躺在那个手术台上,因为你捅的那一刀。
  在抢救室里做手术时,麻醉师用的是半麻醉,说如果用全麻,怕是就醒不过来了。”
  陆宁手下意识往床沿抓,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他极短暂地停顿:“那种感觉很怪异,你好像能感觉到,手术刀就在你的胸膛上走,有意识,格外的清醒。
  可却又觉得,那身体似乎并不是你自己的,你的感知就悬浮在空中,眼睁睁看着医生在你身上操作。
  那颗心脏还能不能继续跳动,就在主刀医生的一念之间。”
  陆宁有些激动地出声打断他:“够了,你别说了。”
  他却不停下来,淡声再说下去:“你完全没有办法动弹,然后你听到有助手说了一句,‘宋医生,不该是这样的’。”
  他笑,那些记忆似乎又变得清晰了起来:“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不是一只小白鼠。
  这些年你总怨我,拿那件事情威胁宋知舟,可好像却并没怎么想过,一定程度上,我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受害者。而我从未以任何方式,说出那件事情过。”
  她手用力抓紧,感觉指甲有些疼:“当初手术室的监控视频,就是你放出去的……”
  “不是我。”他轻声打断了她的话。
  陆宁说到一半的话梗在喉咙里,听到他再说了一句:“说了你也不会信,但总之不是我。”
  她应了一句:“不可能。”
  他感觉心里刺痛了一下,因为她这样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的,一句“不可能”。
  他再自言自语般开口:“那次手术后,我也会心有余悸,也会恨。我其实也就一条命,也没那么视死如归。
  当初被你捅一刀时,在废厂房里,在深山里,拿自己的命护你的命时,我其实也会怕,也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
  “阿宁,我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不比常人多一条命。我选择原谅他理解他,选择不顾性命去救你,并不是因为我不在意生死。”
  陆宁一声不吭,低垂着眉眼,抓紧的手细微地打颤。
  薄斯年自嘲般勾了勾唇角:“那次手术的监控视频曝光之后,你认定是我干的,你执意要跟着宋知舟走,再出了车祸失忆。
  后来你让他挟持了你,带着你坐游轮出国,我去阻拦你,他带你跳海。你说我欠他宋知舟一条命,可我想要的只是将你带回去。
  你当时是我的妻子,是小蕊的妈妈,我有错,可你就是再不愿,当时也是你亲口答应的,我让你父亲出狱,你和我结婚。”
  “他宋知舟腿上中了一枪,那一枪是警察打的,你是我妻子,他没权力带走你。我再能挡,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那天你们落海,他拼了命救你,你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以命还他。
  但你不知道我那天跳海找你,后来被送到医院,昏迷了三天,进了五次抢救室,如今胃病经常吐血,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陆宁喉咙有些干涩,盯着地面瓷砖上的影子,淡声说了一句:“没人让你跳海。”
  薄斯年点头:“好的,好的,没人让我跳。再说说其他吧,你父亲当初入狱,是因为非法集资。
  这个是事实,你认定是我举报的,但我今天想说一句,我没有。你妈妈的车祸,你已经清楚了,我就不说了。
  后来你妈妈白血病在被宋知舟医治期间,出现了危急情况,我才让牧医生将她转移走的,没有挟持她,更没有伤害她。”
  陆宁没吭声,面容笼罩在阴影里。
  薄斯年眯了眯眸子:“知道你不想听,忍一下吧,我就说这一次了,以后不再说了。
  突然之间就想都说出来,让自己舒坦一点,你当是帮帮忙,不听也行,出门就忘了也行。”
  陆宁说了句“随你”,拿出手机打开,手机就停留在主屏幕上,她并没有打开软件。
  薄斯年声音仍是不急不慢:“那一年你待在精神病院里,我让柯院长照看你,是我失算了。
  我不敢去看你,你跟苏律师的事情,让我不敢去面对,也不敢去细查。你知道的,我心理疾病一直有,有时候情绪一失控,就……”
  他无来由叹了口气:“不说了,就这些吧,也差不多了,还有一件事我也跟你说一声。
  上周五傍晚,小赵说他在咖啡厅门口看到宋知舟跟苏鸿文了。阿宁,你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希望他真的能全心全意待你好。”
  “你胡说,宋医生根本不认识苏律师的哥哥,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陆宁情绪被挑起,拧眉反驳他的话。
  薄斯年低笑出声,他今晚笑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皮笑肉不笑:“真难以接受,你如今是半点信任和同情都不愿意给我了。
  可能是这段时间做了些梦,有些事情突然就想通了。”
  他声音顿住,目光专注而仔细地落到她的脸上:“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放不下你了,想去做点该做的事情。不太衷心地说一句,以后就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