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而围在那戏台旁边的人,似也格外多些。唱到格外露骨的段落时,那呼喝之声也特别高亢激昂。
  待鲁仁听明白那唱的究竟是什么,不由呛咳一声,险些歪倒。
  “岂有此理!伤风败俗!不堪入目!祭神的戏怎么能放这种,这种——”
  他不由竖起眉毛气急败坏地呵斥道。
  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遭了旁人无数白眼奚落。
  “外乡人懂个屁!”
  “之前每次上这则戏,这仙坛里的香都燃得比旁的地方都要快,山神老人家他就是喜欢看这种!”
  “就是!”
  “我们给山神老爷献的戏,关你们这种外乡人什么事!”
  ……
  “你,你们——”
  鲁仁简直要被这些无知乡民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正要开口大骂时,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他。
  正儿八经天庭册封的山神老爷一脸苦笑,连声道“算了算了”,就这么把暴跳如雷的鲁仁强行拽出了人群。
  “季仙友!你看看他们!这,这像话吗?!真是不可理喻!”鲁仁依旧处于暴怒之中,忽然间看到季雪庭,不由皱眉,“这可是在胡乱编排你与……相关,而且还是这等下流唱词,就这么大庭广众地演出来,你不生气?”
  季雪庭神色一片淡然。
  “这有什么好气的,无非是凡人依照他们所思所想,以旧事为托,抒情话意而已,说是雪君莲华,可那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顿了顿,季雪庭忽然微微一笑,又道:“再说了,雪君也好,莲华子也好,早就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
  鲁仁本能地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对上季雪庭如今神色,那些话不知为何,全部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了。
  偏生就在此时,随着两人前行,又路过了一座新的戏台,上面唱着的戏文听上去,竟还是与雪君莲华相关。鲁仁听到熟悉的名字夹杂在唱段之中,差点头皮都麻了,然而再细听一番,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回总算不再是唱那等伤风败俗的东西,唱的乃是莲华子怒斩戾太子的故事。
  这戾太子不巧正是三千年前宣朝最后一位太子,同时也是季雪庭的亲生哥哥。
  这人在民间,无论是名声还是名气,自然都远不如悲情恋爱故事主角。事实上,在传说中他就是个狼心狗肺,阴沉残忍,不择手段的大恶人。国破家亡之时,他率先丢下了柔弱美丽的弟弟雪君自己先行逃了,不过他之后被莲华子以神通缉拿,强行压入了祭天台,千刀万剐之后凄惨而死。
  ……对于老百姓来说,倒确实是一出格外解恨解气的好桥段。
  然而,鲁仁回过头来时,却发现季雪庭的神色,在那些观众的连声叫好中,微微有些发冷。
  紧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季雪庭袖中倏然飞出了一只摇摇晃晃的纸鸟,直扑那戏台。
  纸鸟一顿扑扇之后,那一出戏也不得不在惊叫与慌乱中戛然而止。
  “季仙官?”
  鲁仁满脸迷茫,好半天才茫然问道。
  “你这是生气了?等等,你先前不是说,那不过是后人编排,与你并无相关吗?为何你这下又——”
  季雪庭收了纸鸟后回过头来,面上笑容与之前倒是别无一二。
  “啊,那个啊,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人唱戏唱得太难听,实在听不下去了而已。”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慢慢向前走去。
  又过了片刻,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低喃道:“我哥那个人,确实不是一个好人。若是细数他种种罪状,千刀万剐倒却不为过。不过……”
  走过灯光璀璨的街头,季雪庭的眼神在火光的反射之中,显现出一抹微妙的怀念神色来。
  “他对天下千万人都很不好,可对我,却是很好很好的。”
  鲁仁走在季雪庭身后几步,窥勘那人神色,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只可惜,他后来便被人杀死了。而他死后,我就再也没遇到过对我那么好的人了。”
  他听到季雪庭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无比平静地说道。
  这时候若是说节哀顺变,似也有点儿不太对劲?
  鲁仁正冥思苦想该说些什么,就见着季雪庭脚步忽然一顿,一道青光自身后一掠而出,直直指向他们身后。
  “什么人?!滚出来!”
  季雪庭转过头望向身后,肃然喝道。
  ……
  ……
  ……
  “雪庭哥。”
  片刻之后,才有个看上去无比孱弱苍白的声音,踉踉跄跄地从转角出走了出来。
  宴珂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血色地望向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群众:山神老爷就是爱看这种黄戏!
  山神·季雪庭:……我不是!我没有!
  第25章
  宴珂看着季雪庭。
  季雪庭也看着宴珂。
  本是最为喧嚣热闹的长街,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格外静默,周遭一切声响都已经褪去,余下的只有宴珂不规律的呼吸,还有那一声带着些许哽咽气息的“雪庭哥哥”。
  少年人空洞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然而却又有一抹痛楚和悔恨横亘在他的眼睛深处。
  “对不起。”
  他喃喃地冲着季雪庭说道,肩头微微颤抖,仿佛自己曾经做下了天大的错事。
  “宴珂?”
  发现一直遥遥缀在自己身后的身影实际上是宴珂,季雪庭神色稍松,凌苍剑也不情不愿慢慢缩回了剑鞘。
  “怎么是你?不是说了让你在城主府好生待着吗?”
  一旁的鲁仁也皱着眉头,一把将宴珂拽到了眼前,态度急躁地开口问道。
  宴珂气息一滞,纵然是在被鲁仁质问,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只黏在季雪庭身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想跟着你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变成了细细弱弱一道气音,配合着他做错了事几乎无地自容的表情,显示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绝望来。
  鲁仁瞥了一眼宴珂,又瞥了一眼神色微妙的季雪庭,心道:最开始将宴珂从山魈洞里救出来时,这少年还是个沉默寡言,行事端方的少年公子。实在是不知道中间是除了什么差错,如今再看宴珂,总觉得他这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恶婆婆磋磨得失去自我意志般的哀怜凄婉之感。
  “跟着我们,这不是很方便吧。”
  这时候季雪庭总算也开口接了宴珂的话茬,他温温柔柔地看着宴珂,语气听上去却颇为疏离:“我们这次外出乃是要探查妖魔作孽之事。今天早上那架势你也看到过,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东西,我与鲁仙友仓促间不见得能顾得上你,你还是赶紧回城主府,不要跟来比较好。”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跟着你们。我不怕危险,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宴珂有些茫然失措地企图说服季雪庭带上自己。
  “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情,是探查妖魔之事确实危险,你还是快些回去——”
  季雪庭正待再开口,旁边人群中忽然有人提着嗓门冲着路边一穿着寒酸的乞丐喝道:“你这人心也太狠了,怎么连自己家的狗都丢。”
  接着便是众路人纷纷开口应和。
  “是啊,没见过这种人。”
  “怎么狠得下心。”
  ……
  季雪庭一行人不由自主往那喧嚣处望去,才看到一屠夫状大汉正叉着腰,拽着那乞丐不许他走,两人中间则蹲着一只瘦巴巴的杂毛狗。
  那狗子显然已经是被养熟了的,一双眼睛极有人性,莹润似有水光,正仰着头盯着那瘦弱乞丐呜咽不止。
  原来是这乞丐有只常伴身边的杂毛狗,因缘际会中被屠夫所喜,屠夫想养,那狗子却不肯离开主人。
  而这夜里,那乞丐竟然偷偷带着狗来到屠夫摊子前面,将狗绳系在屠夫桌下,自己本想偷偷溜走,却正好被那狗子的哀鸣暴露了打算,引起了一番纷争。
  季雪庭见不过是民间常见的弃狗事故,很快便将目光回转过来,只想将面前少年劝回去。
  “……城主府里有符咒和守卫,在那里可以确保你安全无虞,你又何苦特意跟着我们在夜间奔走忙碌?”
  他话音未落,旁边那弃狗的乞丐正好难过道:“我实在是养不了它了,杨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喜欢小白吗?它这么聪明听话,留在你那里日日有肉吃,夜夜有窝睡,总比跟着我这居无定所的叫花子要好。”说完,他又望向自己脚边那哀哀直叫的杂毛狗道,“小白,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跟着杨大哥,可就天天有肉吃了,又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过苦日子呢?”
  说吧,乞丐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想再逃。
  那只狗却猛地扑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口,口中呜呜不断,眼中竟然真的有眼泪流淌下来。
  “呜呜呜……”
  那狗哀戚地呜咽不止。
  而同一时刻,那宴珂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着那狗子的呜呜声,他无比卑微且可怜地冲着季雪庭恳求道:“雪庭哥哥,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真的只是想跟着你们一起行动而已。我受不了一个人被抛在看不见你的地方,等你回来……我,我……”
  季雪庭强行忽略狗叫,干巴巴开口:“宴公子,你真的没必要跟着我……”
  他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围观的路人也在纷纷开口谴责:“这只狗图的哪里是那一口肉一个窝,图的不就是守在自家主人身边日日相伴吗?”
  “就是,那狗啊,其实就是跟自己主子在一起才开心,你强行将它丢下,这也太狠心了。”
  季雪庭又开口:“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路人:“……你别以为狗是畜生,就能随便糊弄过去。你说等你多攒点钱有了营生在来接它?这不就是糊弄它吗?怎么样的营生身边连只狗都容不下啊。”
  季雪庭:“……”
  狗:“汪呜呜呜——”
  宴珂:“雪庭哥哥……”
  ……
  季雪庭深吸了一口气,揉着自己太阳穴,终于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