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贺然掏出兜里的手机,把帖子甩给郁谋看:“你不是知道么还问回什么,那你以为我们是在说什么?”
  郁谋静静地看完帖子,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刚刚就是个傻 x。这人吧有时候就是不能当好人。
  贺然推他:“那你刚刚是在说什么?”
  郁谋觉得操场上空气稀薄,他有点呼吸不畅,倒了好几口气,才些微缓过劲。他看施斐在操场边沿蹲着,犹犹豫豫不敢过来,便指了指施斐。
  贺然直接一嗓子:“嘿!” 施斐站起身遥遥看他们仨,然后一晃一晃走过来,穿着的郁谋的鞋不太合脚。
  傅辽看他的鞋:“小胖,你限量版呢?”
  施斐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柳荫公园儿的某棵树上。”
  傅辽:“什么意思?臭显摆被人盯上了?”
  施斐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我没臭显摆。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对了贺然,昨天下学我去找你,你怎么不在?”
  贺然说:“我昨天放学训练啊,然后还被拉去写检讨。”
  施斐噢了一声,沉默。
  贺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施斐说。仨人都不信没什么,一齐盯着他。施斐才说:“昨天我和我们班那几个说,说我能带他们和你们几个一起打球。然后又没找见你人。”
  学校里男生打球也是江湖。一共六个篮球框,郁谋昌缨贺然张达他们几个固定用一个篮球框。虽然不是谁制定的规矩,但男生都默认谁会和谁打,是一拨儿的。外来的人想硬加入就会显得臊么搭眼的。
  贺然一直带施斐玩,但贺然不在时,施斐就不敢加入。所以昨天他和他们班男生吹牛逼,说可以带他们一起,打 5v5,结果去了五班发现贺然人不在,傅辽也不在。外加上本来就看他穿限量版新鞋那个嘚瑟那劲儿不顺眼。
  “所以他们就把你鞋扔树上去了?” 贺然又看施斐的校服:“那你校服怎么回事?他们还打你了?我靠,等着,放学,我去你们班。”
  施斐着急:“别。他们倒是没打我。我们班一男生好像是认识沿河沿儿中学的人,今天我在路上走,三四个穿沿河沿儿中学校服的男生找的我,把我鞋扒了。我感觉他们也挺聪明的,不自己来。搞得我也没证据。”
  郁谋问:“那鞋呢?抢劫的话超过一定金额就可以报警,你那鞋得有小三千吧。”
  施斐摇头:“鞋是给扔到公园河边树上了。现在不是冬天了么,水都干了,他们让我爬树自己找,踹了我一脚,我惯性太大,自己掉河沟里去了。”
  “对了,你们谁下学陪我去趟公园。我鞋还在树上挂着呢。姐夫你来么?” 施斐无比自然喊贺然。
  结果贺然和郁谋同时回答:“来。”
  第17章 “那我选……”
  郁谋回答完,贺然、施斐还有傅辽同时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空气中有那么一瞬的凝滞。而后郁谋面不改色又接了一句:“来。” 顺带着把施斐拽过去:“来,我帮你再把身上灰拍拍。” 好像他最初的那句“来”不是回应施斐,而是招呼他过去。傅辽嘀嘀咕咕:“吓我一跳。”
  四个人盯着篮球场内看,各怀心思。下操后的大课间是十五分钟。对于男生来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看了会儿,施斐突生感慨:“要是我能替我姐选姐夫就好了。我要选个厉害的,哪儿哪儿都好的。”
  贺然挺直了背。
  郁谋不动声色地听,垂头,用手指在塑胶操场上划一条白道道出来,甚至嘴角还挂上笑意。
  施斐说:“如果我可以选,那我选……选科比!要是科比是我姐夫就好了!”
  说着他重重地砸了下地:“真的,我经常幻想,要是科比是我姐夫,那我们班那些男生肯定天天巴着我。我还能不用排队就买到球鞋!多好!”
  他话一说完,贺然捶了他脑袋一下,说了句脏话:科你***比。
  郁谋直接在塑胶操场上抠出个印子,笑意收起。
  “平时白疼你了!你怎么不嫁给科比呢?你嫁给科比人家更巴着你!” 贺然指着施斐的额头说。
  施斐捂着脑袋说:“我说实话嘛。你们几个能有科比牛?你们不在人家照样找我茬儿。”
  傅辽说:“你这块头,能一屁股坐死我。但凡硬气一点也不至于这样。还赖上我们了。”
  施斐摇头,摇头。很多话憋在嘴边说不出来。他面前的这三个男孩子不会懂,因为他们三个是幸运的,所以不能体会。
  *
  因为集体缺觉,一上午三个男生都在瞌睡中度过。但是仨人一起趴桌上睡觉,任课老师只叫贺然和傅辽,根本不管郁谋。
  郁谋一上午醒醒睡睡,一个梦做的断断续续。他个子高,趴在桌子上头基本就挨到边沿了,施念的头发梢在他的鼻尖上扫来扫去。她又扎起不高不低的马尾,用绿色白点点发绳绑着。她的头发很顺,头发丝又细又软,有种绒绒的质感,到了末尾发棕发黄。
  郁谋半梦半醒时,会努力和困倦做斗争,努力去睁开眼。棕黄色的头发尖尖悬在他眼睛上方,动一动,抖一抖,灵动中还带有洗发水的清香味,他很想伸出手攥住那个发梢,让它们乖一点,不要动,不要干扰他睡觉。
  但他很显然并没有那个胆量去那样做。他没办法像贺然一样,明目张胆地在肢体上捉弄她,碰她头发点她肩膀,即使她烦了还依然屡败屡战,他没办法那样。他怕自己动一下,就让女孩将身子倾到前面去,于是就一直维持一个趴的姿势不动,就连呼吸都试图像吹一根羽毛那样变得轻和慢。
  他觉得这样小心翼翼的自己并不常见。从小被揍到大,却并没有养成他畏畏缩缩的性格。他的性子里有一面继承了他母亲的执拗。小学时有次他回家,进门时发现钥匙弄丢了。他母亲因此扇了他一耳光,用衣裳架打到他半边身子几乎没知觉。那种时刻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句求饶都没有说,反而内心不停地和自己说,你没有错,即使是忘带钥匙,也不该被这样对待,错的是她不是你。是的,他是一个很少会产生“胆怯”这种情感的人。在大部分场合,他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可是面对施念,他总是会立马切换到另一种状态。这个状态下的自己,连呼吸变粗都会自我谴责。
  他同时也清楚地知悉自己心底的欲望。他很想用指尖碰碰那发梢,而不是用什么其他介体,譬如笔帽,或是隔着校服。他很想感受一下它们是不是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软。其实哪只头发啦,如果可以摸发梢,那为何不再摸摸她的额头,鼻尖,还有唇角呢?他想用手指戳她的脸蛋,想用手指穿过她的长发。那如果可以用手指的话,为何不用嘴唇呢?……所以你看嘛,人类就是这样,贪婪的本性尽显无疑。这就是他一直不允许自己进一步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好学生的外表下,实际贪得无厌,没脸没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春期躁动的男生。不会比贺然那小子好多少,甚至更坏。
  另一面,他在窃喜。
  在他母亲给过他的所有有用的、没用的教导中,他对一个原则印象深刻。他母亲说,有教养的人,不会在得到一样东西后立马使用,要等那种会令自己失态的激动过去后再用:买了新衣服,要等到新鲜劲儿过去后再穿;买了好吃的,要等馋劲儿过去后再吃……当然,这个原则可并没有被教导说可以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但他是郁谋,向来擅长融会贯通。在他看来,这个原则用在人的身上没有半点问题。他知道施念喜欢他,真巧,他也不反感她。那么作为一个有教养、有风度的人,他不会立马去使用这份“喜欢”。他要磨着自己的性子等,攒,将一份期待拉长到足以对她负责任的年纪。这个过程有一种自虐般的爽感。心痒痒,又要自持,从初中开始,每捱过一天他就会在最终奖赏自己的筹码上加上一个待办事项。他对这样成熟的自己感到十分满意。成熟的人值得奖赏。
  成熟的人在做梦时也会稍有懈怠。
  所有棕黄、浅绿、清香,还有想象中的触感,都会被他带到一段又一段梦境中。他的梦境像蜻蜓的眼睛,有无数碎片折射着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有关施念的事情。
  昨晚他们聚在一起写作业,聊到施念玩游戏。他们说,她妈管她管得非常严。周末不让用电脑,周中不让看电视,出趟门要再三报备,即使是去给同学过生日,也得下午七点前回家。他们还说,她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施念她爸。
  讲到这里,大家都不说话了。文斯斯岔开话题,大家也都开始装傻。
  早上郁谋好奇,他问小叔,施念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叔说,家道中落的二世祖。这不是贬义,他没出事前,全院的小孩子都喜欢他,管他叫帅气叔叔。
  “面皮白,皮肤好,一双杏眼,男生女相。文质彬彬的,讲话细声细气,像是之前文工团的。说话也逗,会讲故事,特别会哄小孩儿。他全院出名,不仅仅是因为一副好皮相,还因为他特别会打牌。其实不光打牌,凡是跟数字啊逻辑啊挂边儿的,都玩的好。几条街的象棋摊子没有老头儿下的过他。” 小叔用手指点点脑袋:“说白了,就是脑子好使,记忆力好。脑子好的人都不屑作弊。所以他后来出事,我觉得就是被人冤枉的。”
  “几个南方来的大老板攒了个牌局,听说他打牌好,请他去炒气氛。陪玩儿么,陪大老板打开心了,给介绍生意做。说好了哄人家玩儿,结果牌桌上几句话不对付,他看有钱人不顺眼了,心想自己家以前也不是没吃过见过的,于是就开始局局赢,赢还赢那种大的。连赢三个晚上,大老板不开心了。”
  “后来呢?” 郁谋问。
  “这么说好像我在现场似的。实际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牌桌掀了,让人捆着,翻袖子口衣服兜。什么都没翻出来,还非要说他出老千。几个晚上的钱算一算,让他翻倍赔。不赔就把他手指剁掉。说他出老千反正我是不信。因为我见过他打牌,打过两轮就知道谁手里有什么牌,都在脑子里,根本不需要出老千。你以为都跟看电影,赌神呢?反正我不信。”
  “那为什么不报警?” 郁谋又问。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想事情天真。这能报警么?逢年过节家里打麻将,一圈几块几十的,警察管不了,也不能算赌。人家那个牌局,千禧年前后几个晚上几十万,你去报警警察一抓抓一桌,全按赌博算。你说能报警么?报不了。你说就是大家一起玩,谁信?灰色地带的事情,只能吃哑巴亏。”
  小叔熬夜写小说,给郁谋讲的时候直打哈欠,“大早上问这个干嘛?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睡了。出门记得把门锁上。”
  郁谋看见施念时,还在想她爸的事。他想,施念不仅继承了她爸的杏眼,也许还继承了她爸在游戏上的天分。所以她妈管她跟管犯人一样。这种管教跟给一只霸王龙套上龟壳一样游戏《超级马里奥》里,马里奥的坐骑耀西从外形上看是一只霸王龙,但是设计者手冢卓志坚称它是乌龟一族的成员,证据就是耀西后背上那个根本不能包住它的小壳壳。没有说服力。
  中午前的课间唐华说让每组最后一个同学收一下之前补课通知的回执。补课在期中之后的周末开始,而期中考试就在下周。
  郁谋那会儿已经醒了,只是还趴着醒觉。他听到唐华的话后,本来准备站起来,结果他感受到施念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把眼睛闭上。
  少年把鼻息控制得恰到好处。施念的视线停留在他的侧脸上一会儿会儿,判断这个睡男子肯定是没有听到老师的话,于是自己起身来收。
  郁谋就这样闭着眼睛,听到她站起来,先去收前面人的,等啊等,她终于走回来了。一阵风扑面,她站在他身旁。视线落在身上,一个人是能感受到的。郁谋觉得自己好像对施念的注视过敏,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脸颊处血液窜上来了,幸好埋在胳膊下面。
  “郁谋,你醒醒,收回执。” 她轻轻推他手臂。郁谋一动不动,女孩子动作好温柔,一动还香香的,但他无暇去闻,他浑身绷着,哪里都僵硬。他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把袖子撸起来。推还得隔着校服推。真是亏大发了。
  第18章 不太走运的一天
  郁谋虽然装睡闭眼,但他大致能判断施念的动作。她先是俯身在他桌面上翻了翻,所有纸头都被他压着,她只好掀起一角一张张找。
  施念翻纸的时候不经意地低头看,看见郁谋侧着脸。少年面庞澄净,嘴角微微扬起。
  她好奇,他是做了什么梦,怎么还笑呢?有工夫在梦里笑没工夫起来拿回执,这人!
  而后她又蹲下,从他的胳膊下面去掏桌斗。学神的桌斗实际不比贺然整洁多少,甚至更乱。贺然的桌子里无非就是零食、饮料瓶、还有课本。郁谋的桌斗里有好多施念叫不上名字的装置,更夸张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小马达。她小心翼翼,生怕把他那些“贵重”物品碰掉地上了。
  施念蹲在他身侧时,郁谋缓缓地向下转头,透过胳膊圈起的洞悄悄看她。碎发遮眼,也给了他恰到好处的屏障。黑漆漆的眸子注视女孩的脑瓜顶,额头,还有睫毛,从上至下。离得好近啊,他不经意地屏住呼吸,口干舌燥,喉头动了动。就,很奇特的感觉。每当她一挨近,即使不触碰到他,他从脖颈到后脑都会升起一种麻麻的感觉。像是有人在用羽毛拂他的掌心,痒苏苏的。
  “施念,吃饭去吗?” 许沐子拍着班门喊。
  “去!稍等下。” 施念抬头,撞了郁谋胳膊一下,这下正好撞到他的胳膊肘。“哎呦。” 她蹲着捂脑袋。
  少年身子一震,像是被吵到。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就势醒来。他的头依旧枕在胳膊上,还像抻懒腰一样扭了扭脖子,发出关节僵硬的“咔”声。然后他转过来自然而然朝下看,由他胳膊圈出来的小小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个。
  施念的眼神里写满了“谢天谢地您老人家终于醒了”。而他充满倦意地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滑到她的头上,被撞到的位置,轻轻地点了点。收回手时还趁机捏了一下那个绿色发圈:“没事吧……抱歉啊。”
  摸头只一瞬间,他的手就移开了。郁谋干脆直起腰来伸开双臂活动筋骨,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什么事?”
  施念本来蹲着就脚麻,老太太一样扶着膝盖缓缓起身。郁谋摸她头摸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往后退,然后感觉脚后跟一根筋错了一下,进而带动了整条小腿滋了哇啦。她下意识抓住郁谋课桌的桌腿,整个人坐了个大屁蹲。
  “咣——哗啦啦——” 郁谋的书桌被她拉的往后倒,书桌里所有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撞到了郁谋肚子下方的难言部位。
  郁谋此时正张着手臂,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开放姿态承受了这一切。
  体育周刊,那个曾给贺然带来新外号的家伙,硬邦邦的杂志棱角瞬间戳到要害。
  彗星撞地球。
  “呃……”少年闷哼一声,捂着下面闭上眼,热泪浮上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眼角。
  什么发圈、清香、酥麻……统统被蛋疼支配。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飞升了。整个心灵澄净无比。白色的小人在脑海里打坐。
  郁谋将头狠狠砸向桌面。缩着,无助,一时半会儿没法直起身,身下一亿条神经都在喊疼。果然,没忍住贸然出手是会被惩罚的。他妈妈的教导还是有点东西的。
  施念被郁谋癫狂的举动吓呆了。她站起身,手伸在半空,都不敢碰学神。感觉他此时脆弱地像一株风中摇曳的小花。肩膀都在抖。
  她问:“你、你还好吧?”
  郁谋的声音嘶哑,转头眯眼看她,看这个罪魁祸首,气若游丝:“要……死了……”
  许沐子在催:“干嘛呢?怎么了?”
  施念慌张到口不择言:“快来看看吧!郁谋死了!”
  “谁死了?谁死了??”贺然和傅辽也醒了,傅辽回身,不小心猛地又撞了郁谋的桌子一下。小马达弹飞。
  脸埋在桌子上的学神又发出一声闷哼:“呃……你……”
  他似乎还嘟囔了一句骂人的话,但大家都没听清。
  *
  夕阳西下,四个男生沿着河堤走,去找挂鞋的那棵树。
  这条河穿过柳荫公园,直到市郊。沿河沿儿中学的沿河,沿的就是同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