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莫惟怜径直回了长华殿,守殿的童子见他回来,手上和衣服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忙飞快地跑下去,不一会儿便来禀报:干净衣物已备好,请上仙沐浴。
  长华殿后有一眼温泉,掩映在几块假山石后面,四周遍长奇珍异草,常日吸收天地精华,对修炼大有助益。
  莫惟怜脱了衣服,慢慢将身子浸入温泉水,泉水的热气包裹在他四周,整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得以有暂时的放松。但他知道,等到事情败漏,这长华殿恐怕就要易主了。因此,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享受温泉了。
  手上的血迹溶进水里,渐渐消失不见。看着恢复干净光洁的手掌,莫惟怜脑中再次闪现江绡琅替他舔舐伤口的情景。
  舌头触碰伤口时轻柔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上,似乎是在回报他手掌给予自己的温度。在一个人未来得及长大便被剥夺生存的权利,真的是对的吗?抑或者他今日所做的决定在未来会否真的给六界带来灾难。
  一片氤氲的水汽里,莫惟怜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被一片迷雾缠绕,未来,他是否还有未来呢?
  纷繁的思绪搅得脑子既清醒又昏沉,莫惟怜慢慢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剩下泉水轻轻拍打石壁的声音,和一抹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莫惟怜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山石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狼正端坐着,定定注视着他的目光带着些意味深长。
  “没想到寻空上仙还有偷看人洗澡的爱好。”莫惟怜摊开双臂靠在石壁上,丝毫不介意寻空直视的目光。
  “咳!”寻空似乎这才发觉温泉里的人未着寸缕,目光终于闪躲了下,但很快便迈着悠悠的步子走下山石,蹲在温泉边,道:“天庭果然看重上仙,我那长空殿就没有这么好的温泉。”
  寻空用爪子拨了拨温泉边的一株仙草。
  “上仙若是喜欢,待林泉走后,便可以向天庭申请,我不介意。”
  拨草的爪子顿了顿,一双碧绿的眸子看向莫惟怜,但见他脸上是十分平静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道:“上仙大恩,寻空铭记。”
  “什么大恩?林泉不明白。”莫惟怜聚起一小股水流,尽数浇在寻空的头顶。
  寻空白了他一眼,晃了晃脑袋,水花四溅。
  “我虽答应不插手这件事,却一直暗中关注着。你放走那只小狼的时候,我看见了。”寻空毫不避忌说道。
  但他随即又挺直脊背,正色道:“林泉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我虽不愿看我雪狼一族就此覆灭,却也不想累及你。”
  第6章 我并不后悔
  莫惟怜笑了笑,“你不是说你不插手吗?又怎么算是你累及我呢?”
  寻空微微一愣,狡黠道:“就是因为说过不插手,所以在你放走她的时候,我才选择袖手旁观啊!不过,我虽已成仙,但到底还是出自雪狼族,我与雪狼族的牵连不是说断就断的,即便我可以不去救他们,却也无法在他们遭此命运时心无所感。”
  “这是林泉自己的选择。原本以为飞升成仙,便已经看透了世事生死,却不想这世事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许,我应该再修炼个几百年。救她一命,我并不后悔,只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此后的路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莫惟怜闭上眼睛,头往后仰躺着。
  寻空点了点头,道:“不简单的恐怕不止于此。”
  莫惟怜转头看他,但寻空显然没有要解释这句话的意思,而是转而用揶揄的目光看向莫惟怜赤、裸的胸膛,原本是一只狼的脸,但偏偏似乎露出了一丝坏笑:“难怪许多仙子都对上仙心存爱慕,光是这身材,啧啧……”
  “看来上仙不仅喜欢看人洗澡,还对天庭里的这些闲事感兴趣。”
  “呃……闲来无事,嘿嘿,闲来无事。”寻空嘴里说着,似乎陷入沉思,目光锁定在莫惟怜胸前,嘴里又喃喃道:“想当初老夫年轻的时候,身材比这好多了,唉!”
  莫惟怜知他心中想的和口里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也不追问,只这样说道:“上仙当年是雪狼族首领之一,身姿必定矫健不凡,林泉自然不敢和上仙相比。”
  寻空回过神来,嘿嘿笑了两声,起身往山石后面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上仙保重。日后若有需要寻空的地方,必当两肋插刀,不敢推辞。”
  待他走后,莫惟怜起身上了岸,仔仔细细将衣服穿好,迈步向前殿走去。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小童子朝他跑过来,躬身道:“禀仙尊,托塔天王领天兵在殿外求见。”
  该来的终究会来。莫惟怜正了正发冠,往殿外走去。
  殿前的空地上,托塔天王正焦急地走来走去,身后密密麻麻站了一万天兵,各个严阵以待。
  等到莫惟怜的身影从大殿里慢慢走出来,托塔天王几步跨上石阶,隐隐带着怒气与不解,质问道:“上仙为何要骗我?”
  莫惟怜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向殿前的天兵,淡淡道:“天王在封云山做的还不够么?”
  托塔天王一阵懊恼,屠绝封云山已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莫惟怜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是将这根刺拔出几分,又狠狠刺进去,叫他无法忽视这种痛楚,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问题。
  “上仙就是因为这样才放走江绡琅的?”托塔天王底气已经没有刚才足了。
  “玉帝恐怕等久了吧。”莫惟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托塔天王一口气生生被憋在胸口,原本气势汹汹带着一万天兵来拿他,没想到想象中的恶战没有发生,反而这么轻而易举就同意去见玉帝,只好伸手道:“上仙请吧。”
  到了凌霄殿里,玉皇大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见莫惟怜气定神闲迈入大殿,不禁一拍桌子,怒道:“上仙为何要欺瞒于朕?”
  莫惟怜转头看了看托塔天王,眼神传达着一个意思:真是有其帝必有其臣,连问话都一模一样。
  托塔天王决心不理会他,带他走到大殿中央之后便径直站到一边。
  莫惟怜朝玉帝躬了躬身,道:“林泉不知何时欺瞒了陛下?”
  “你!”玉帝指着莫惟怜的手指不住颤抖着,再看大殿两旁的文武百官,终于想起来要注重仪态,于是捋了捋胡子,喝道:“你说那小狼被你打下悬崖,已经殒命,元丹也灰飞烟灭,可为何下去搜寻的天兵没有搜到尸体,而未书上的预言也未曾有丝毫改变?”
  “哦?”莫惟怜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随即道:“我只是将她打下悬崖,却没有去崖底查探,或许有别人将江绡琅的尸体带走也未可知。陛下为何咬定是林泉在撒谎。至于预言未变,陛下可曾想过,或许是因为江绡琅并不是预言所指的妖仙呢?若是如此,林泉手上可是白白沾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哼!未书上八句预言清清楚楚指明了江绡琅的名字,后面推断出的那妖仙的出生时辰也与江绡琅符合,岂能有错?”玉帝没料到莫惟怜反咬一口,关键是自己还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是吗?六界之中,生灵何止百万,与江绡琅同时出生的不在少数,为什么就一定是她呢?”莫惟怜当初收到玉帝旨意,当时只想到须得阻止殃及六界的灾难发生,见玉帝十分确定必然是江绡琅,因此也未曾想太多,便跟随托塔天王下界,一方面也是他心中好奇,想要看一看,此刻仔细想来,确实还不知玉帝到底是如何确定江绡琅的妖仙身份的。
  见莫惟怜话里话外都在为江绡琅开脱,玉帝更加确定是他徇私放走了江绡琅,于是手一挥,大殿中央出现一个影像,上面正是未书所显示的预言的内容:
  妖仙入世,堕于情殇
  红绡寸断,玉琅无光
  山河震覆,穹顶漫江
  一倾天下,六界临殃
  预言旁边果然还有出生时间和对妖仙的描述:壬申年三月庚子,丙子时生。冰肌玉骨,白毛赤目,随月盈亏,雪中悍物。
  莫惟怜看着未书上的描述,确实没有一样不与江绡琅符合,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玉帝见他似乎被说服,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道:“除了未书上的预言,单是那江绡琅体中的元丹便可说明一切。”
  元丹确实是一条无法反驳的理由,一般来说体内要结成元丹需要修行,但江绡琅却在一出生时身体里就有了元丹,而且其包含的力量竟无法探知,仅凭舔舐便能让伤口愈合如初的能力恐怕也与这颗元丹有关。
  第7章 推下落神台
  莫惟怜心知这预言所指八、九不离十就是江绡琅了,于是干脆承认了自己放走江绡琅这个事实:“即便预言中的妖仙就是江绡琅,可是陛下,她出生不过月余,陛下未知其心性,便因为这一个预言要夺其性命,林泉只觉得,这实非为仙者所为。”
  “大胆!”玉帝见他承认,终于恼怒:“你这是在指责朕滥杀无辜吗?未书所做预言从未有失,若等她养成心性,六界岂不大乱。就因为你一时的妇人之仁,便将六界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难道是为仙者应当做的?”
  “未来之事瞬息万变,陛下又如何知道明天、下个月甚至只是下个时辰,未书上的预言就不会改变?江绡琅就一定会变成邪魔歪道?那么雪狼族呢?江绡琅该死,雪狼族何辜!”
  “莫惟怜!你已铸成大错,不但不知悔改,还一味替那妖道开脱,难不成,你与那妖道是一伙的?”玉皇大帝的胡子又翘了上去,一张脸气得通红。
  莫惟怜却未将玉帝的怒火放在眼里,反而冷笑一声道:“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下界捉拿江绡琅,可不是林泉上赶着要去的,如今江绡琅逃脱,陛下便给林泉冠上这么一个罪名。陛下气坏了身子倒没什么,可别连同气坏了脑子,那才是六界的大劫。”
  “上仙!”托塔天王见玉皇大帝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莫惟怜的话更是将局面弄得越来越糟,忍不住出言阻止,随后向玉帝求情:“陛下,林泉上仙素来以斩妖除魔、维护六界祥和为己任,此次才答应一同下界捉拿江绡琅。至于放走她,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事关六界大事,上仙定不会轻忽。既然是上仙放走的,必然知道从哪里追查,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只雪狼,不如让上仙一起,也算将功补过。”
  玉帝听了这话,总算压下心中怒火,看向莫惟怜,意思是在等他表态。
  然而莫惟怜却是朝托塔天王拱了拱手道:“天王不必为我求情,林泉动了恻隐之心不假,却也不会将功补过。我既然要放她一条生路,又怎会出尔反尔再去捉拿她。”
  “上仙,你糊涂呀!”托塔天王见他竟不肯有丝毫妥协,急道:“若真放那雪狼存于世间,有朝一日威胁到六界安宁,这样的大罪岂是上仙担当得起的。
  莫惟怜有些动摇了。
  当初放走江绡琅,确实是因为看到她本心善良,但如今她不知所踪,如何能保证她长大之后还能保持初心。
  然而再一想,应该是她身边的护卫将她带走,有那护卫在她身边教养她,想必不会有事,于是干脆道:“林泉当初苦修,为的是有朝一日成仙之后,能保得六界一方平安。林泉今日所为,只为坚持心中正道,若仅凭几句预言,就屠杀幼子,这样的行为与邪魔歪道有何区别?”
  “莫惟怜!”玉帝终于忍不住,猛地起身,指着他道:“朕本是看你苦修不易,才对你容忍再三,如今你却执迷不悟,不肯回头,既是这样,天庭留你不得。你既然觉得天庭与妖魔无异,那朕就放你回人间,看看真正的妖魔,到底是怎样的!”
  负责看守未书和解读预言的莲孤子听了这样的话,终于开口为莫惟怜求情:“陛下息怒!林泉上仙只是一时不察,过几日他就想清楚了。上仙一身修为得来不易,贬下人间这样的惩戒,实在有些严重了呀!”
  然而莫惟怜听到“贬下人间”几个字,当场愣住。往日修仙过程中所受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许多次斩妖除魔,在鬼门关走了不知多少遭,是自己凭着心中那份信念咬牙撑过了所有的磨难,才终于达成目标。
  然而如今不过是因为怜悯之心,竟要将往日所得尽皆抹去吗?
  原本以为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夺去一半的修为,或是关入天牢,几百年、上千年,他都忍得,却唯独不能忍受抹杀他的一切,将他打回原形,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么多年的坚持与信仰,到头来成为一场空。而原因,不是残害生灵,不是为祸苍生,仅仅是因为坚持心中所信,心软了一次。
  然而此时玉帝震怒,再也听不进去,竟直接唤来两个天兵,押住莫惟怜,往落神台走去。
  莫惟怜还陷在要被贬下人间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竟毫无反抗地跟着走了。
  其他众神都以为他是决心不妥协,甘心承受了这样的结果。走了一段路,莫惟怜才想起来挣扎,然而在他出神的时候,押他的天兵早已用捆仙绳将他锁住,哪里还挣得脱,想要使用法力,却只引得捆仙绳一阵紧缩,只好大喊起来:“不!不!放开我!”
  “陛下!”莲孤子还欲求情,玉帝却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莫惟怜一路挣扎,心中不甘,回身骂道:“玉帝,你坚持要对江绡琅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了保六界安泰,还只是为了你这个玉皇大帝的位置?你身为天庭之首,为了一己私利,屠戮狼族,你当真不怕天谴吗!”
  话音刚落,落神台那边竟传来一声响雷,乌云翻滚,狂风大作,闪电在空中撕扯,照亮了被阴影覆盖的台子。
  莲孤子将目光投向雷公电母,却见他们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可见刚刚的雷电并非他们所为。
  见此情形,莲孤子终觉大事不妙,向那两个押解莫惟怜的天兵大喊道:“等等……”
  然而话未及喊完,莫惟怜已然被推下落神台。
  风刮得众神睁不开眼睛,待到风消云散,再看落神台上,只剩下一条捆仙绳。刚才的雷电风云,似乎只是一场幻觉,只剩下莫惟怜那一声不甘心的“不——”还在众神耳边回荡。
  当初叱咤六界的林泉上仙莫惟怜,就此堕入人间。
  未书上,预言依旧没有丝毫变化,莲孤子心中,却陡然升出一股不安。似乎怕六界之难,不是从江绡琅出生那刻开始,而是从莫惟怜堕仙成人这一刻开始。
  第8章 玉帝的后悔
  芳华园内,玉帝靠在躺椅上,从幻镜里看着未书上依然未有丝毫改变的预言,只觉得那些字像利箭,一根根扎在脑子里。
  莲孤子从落神台返回,迈着匆匆的脚步进了园子。
  “你怎么来了?”玉帝此时气消了不少,说话间只觉得疲累。
  莲孤子朝玉帝躬了躬身,道:“林泉已经被推下落神台了。”
  玉帝揉按太阳穴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些灰心丧气道:“朕知道。”
  “陛下气可消了?”莲孤子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玉帝白了他一眼,闭着眼睛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