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
  就看那张脸再次转过来,本以为会血肉模糊,可是这张脸苍白的很,却绝对五官清晰,赫然是那天与裴谈搭过话的戏班小生。
  “柳公子方才的话好生大言不惭,口口声声,不知说谁是下等的人。”那小生嘴角,泛着一丝嘲意。
  林菁菁已经木然了。
  柳品灼连退几步,颤着手指指着那“范文君”,“你这贱子,发生了什么……”
  “柳公子。”韦玄贞面色寒如水,“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劳动的本相大半夜与裴大人来这荒郊僻岭处,你可治罪吗?”
  一句疑心生暗鬼真是解释的再好不过,这场林中之戏,正是为柳品灼而唱。
  柳品灼目色极红,俨然有失控之势,他看着韦玄贞:“本公子不信、不信……”
  韦玄贞冷冷道:“你信和不信,都已经让你柳家蒙羞。”
  柳品灼带来的杀手们,根本不可能和手持弓箭的千牛卫禁军抗衡。
  “动手。”
  柳品灼面目狰狞还想反抗,“你们休想让本公子就范。”话音刚落一根羽箭正中他的膝盖,鲜血飞溅,他嗷叫了一声痛苦倒在地上。
  余下的杀手们,在徒劳抵抗之后,纷纷折在了千牛卫弓箭之下。
  这时有一棵树荫暗处下,两个千牛卫才缓缓走出来,手中同样押着一个素裙少女。他们显然早就已经站在那里。
  韦玄贞这才看向裴谈,慢慢说道:“想不到本相听从裴大人之言,今夜一同追拿荆氏的罪奴,却居然正好撞破了柳公子犯下的此等骇人听闻的罪孽,今夜之惊心,可真是叫本相意外。”
  裴谈垂眸对韦玄贞道:“今夜多亏有韦相与千牛卫的襄助,否则凭大理寺一己之力绝无成事之能。”
  韦玄贞的目光,慢慢落在裴谈淡然的面孔上,意味深长说道:“裴大人居然准确知道今夜荆氏罪女会逃往此处,本相到现在都还深觉讶异。”
  裴谈这时看向已经被押起来的柳品灼,问道:“柳公子要如何发落?”
  “柳公子犯下滔天大罪,本相要将他直接提往刑部,此案裴大人就写个结案书,交由本相处理吧。”韦玄贞神色幽阴。
  柳品灼不会交给大理寺,这本已经是预料之中。就算今夜设局,让柳家绝无可能再脱罪,可就如同宗霍一样,柳家拼死也会想办法护住这个嫡子,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就不是裴谈和大理寺能够主理的了。
  林菁菁站在清冷的夜色中,像是已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今夜,这个女子怕是最可怜的。
  裴谈想起了荆婉儿来此之前说的话:“虽然对林姑娘有些残忍,但这场戏要唱下去,她必不可少。”
  事先不告诉林菁菁,因为万一引起柳氏的疑心,就骗不出柳品灼上当了。
  少女一如既往的聪慧明断,亦有一些为达目的流露的冷情。
  裴谈余光瞥向了荆婉儿,才慢慢开口道:“那此女现在又该如何处置?”
  韦玄贞眸子里有些玩味,他盯着裴谈看似无表情的脸说道:“此女既然是荆家的女儿,事关荆氏那件案子,自当是带进宫中,由陛下处置。”
  换言之,谁也无法私下处置荆婉儿。
  裴谈慢慢抬起手,“那下官就先行带人回大理寺了。”
  韦玄贞的眸子在深邃的夜里,隐约有些似笑非笑。
  ……
  刚回到大理寺,裴谈就吩咐关闭了书房的门,从密道的暗格里,取出了中宗的圣旨。
  这封正是中宗之前给的密旨,旨意里要他查清举子之死,必要时候代行天子之职。裴谈缓慢从密道中出来,在房中换了衣服,走出门对侍卫道:“准备马车,我要立刻进宫。”
  柳家的人得到消息,几乎五雷轰顶。
  柳仆射犹自不相信真的,可是韦玄贞的亲笔信,已经把一切希望打灭。真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柳品灼自投罗网,将柳家辛苦布置的局面全部毁掉。
  韦玄贞淡淡吩咐传信之人:“明日早朝之后,本相就会把柳品灼所犯之罪呈报宫中,这一晚上,算是本相看在以往面上,留给柳家最后的一点时间。”
  一晚上究竟能做什么,或许只是让柳家人提前感受末日的来临。
  这一晚柳品灼就被关在丞相府,还有荆婉儿也一起。
  韦玄贞眯眼看着空中一轮月:“说起来今晚的月色,倒是很美。”
  今夜多少人仰马翻,绝望嚎哭,都跟他无关。韦家早已是稳坐钓鱼台之人。
  韦玄贞悠悠走向台阶,感觉到一道冷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慢慢转脸,少女清眸如一泉水盯在他的脸上,世人看韦玄贞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极端惧怕躲藏,一种是极端谄媚巴结。而荆婉儿的目光里,清澈的仿佛没有任何的感情。
  韦玄贞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有趣。”
  荆婉儿随即被押走了。
  身侧幕僚低声道:“相爷,据我们大理寺的探子回报,当日裴谈正是因为此女子,才会大动干戈逼死了我们三名死士。他怎会轻易将此女子交给相爷处置?”
  韦玄贞表情似笑非笑,良久才说:“裴谈破了这宗大案,陛下龙心大悦,多大的赏赐自然都肯给。若本相没有猜错,裴谈现在,正急着入宫吧。”
  用功劳保下一个宫女,只怕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府中的下人很快来回报:“相爷,宗尚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今晚的事情,他方才赶来了,现下就在门口等候。”
  韦玄贞眼中含笑:“本相知道他为什么来。”
  宗楚客对荆婉儿的追逐,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韦玄贞荆婉儿的下落,或许不至于走到现在,柳家也许也不会到此地步。宗楚客为了一己的私怨,想对荆婉儿报私仇,这才有了今天的连锁反应。
  “告诉他,本相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日来见吧。”韦玄贞懒懒挥手道。
  宗楚客听说韦玄贞不见他,捏紧了手,面色冷然:“告诉相爷,本官就在这门口等。”
  韦玄贞明日会上朝,他必然要在他离开丞相府之前见到他。
  就看宗楚客对着关闭的大门冷冷道:“一个宫女而已,只要相爷肯将人交给我,宗楚客下半生愿当牛做马,为相爷和韦氏效力。”
  这番话自然传到韦玄贞耳朵里。他不由笑了。
  “宗楚客,看来真是不堪大用了。”韦玄贞不由摇头悠然叹息。
  宗楚客的狠心机谋,一向最被韦氏看重,可是他的前一项优点被亲儿子打破,后一向优点也荡然无存。若是从前的宗楚客,又岂会对韦玄贞开口说这样的要求。
  一个宫女而已?
  荆婉儿自然什么也算不得,可她恰恰触了中宗的一片逆鳞,就是三年前的那宗谋逆案。
  韦玄贞要是此刻把荆婉儿秘密处死了,死了一个婢子不要紧,可因此动摇中宗对韦氏的情感,就得不偿失了。宗楚客想要荆婉儿,岂不是太把自己的这个尚书看的重要了?要知道他现在是一品尚书,可离了韦氏他还什么都不是。
  这一夜后半夜,大雨倾盆,宗楚客在门口硬生生捱了半夜,浑身已冻得僵冷。
  而开门的小厮,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许久,撂下了一句:“相爷已从后门上朝了,尚书大人请回吧。”
  一夜风雨,也比不得此刻心寒。
  早朝,又是另一场更恐怖的风雨。
  柳品灼的伏诛,柳家这次损失了数十万两,这才算少,更重要的是柳家整体在朝堂的威信,几乎已无力回天。
  此案平息之后,裴谈去看林菁菁,闻喜客栈已经被查封,戏班也成了无主之人。
  而林菁菁坐在窗前,裴谈看着她:“有人让我在一切结束后对你说一句,‘抱歉’。”
  我们总是用人生路还长安慰自己,可是谁都知道人生路越长,其实越是一种折磨。”我已得到陛下首肯,尸体交由你带回安葬。“裴谈身后的马车里面,正放着包裹冰凌的范文君尸体。
  林菁菁死气沉沉的神色,才微微有变化,她慢慢看着那马车。马车门被打开,裴谈轻轻说道:”从长安至晋州路远迢迢,这辆马车便送予你赶路。“
  林菁菁面上有淡淡一丝苍白,那声抱歉是荆婉儿要说的,如今只能由裴谈转达。
  林菁菁的声音忽然淡淡:”我早已知道那人不是范公子。”
  裴谈眸色一动,下意识看着林菁菁。
  林菁菁唇边有一丝的寂寥:“我虽早已对范公子有情,但从未僭越,范公子,更是从未称呼过我‘菁儿’。”
  裴谈有些怔住了。
  从树林间,那人虽然戴着和范文君一样的人皮,可是他开口第一言,那句菁儿就早已让林菁菁知晓,此人不管多么像她的范公子,终究再也不会是了。
  可是,她依然选择把那场戏演了下去。
  要知道,也正是她,故意一步步引诱着柳品灼自己说出那些罪行的。
  裴谈良久看着这女子,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不如一个女子通透。
  林菁菁面色苍白:“范公子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裴谈竟觉得自己的心被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