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开慈早就说过他熬不下去了,可惜没有人信他。不仅是和徐春晔吵架的那天晚上他说过,早在才出事不久,程航一带着他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后,他就说过。
  不是医生水平不好,相反医生水平很好,治疗室也很温暖。每次去医生的助手都会很贴心地给他倒一杯热果汁插着吸管递到他面前,要是他说累了,偏过头就能喝到。
  可是他还是觉得没意思,到了后面几乎是医生在唱独角戏,他只是在落地灯下静静欣赏的观众。
  欣赏着所有人是怎么站在他们的角度,去劝一个残疾人要怎么重新热爱生活,振作起来。
  可是有什么用?这些建立在科学角度上的疏导劝解,终究是站在一个旁观的视角。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人某些思绪本来就凌驾于科学和理性。
  理性告诉徐开慈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要珍惜。可是他的身体,他的状态在残酷地提醒他。
  ——你活着对往后的几十年里,没有任何意义。
  每周一次的心理疏导,程航一都会亲自把他送进心理治疗室,然后在门外等着他。可是当他再一次莫名其妙沮丧的时候,他听到程航一轻轻啧了一声。再后来他听到程航一小声地在和谁打电话,发着牢骚说:“我哪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了,他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中间隔着支撑徐开慈的软垫。
  徐开慈幽幽开口,对着枕边人说:“程程,我觉得我有点熬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已经夜深了,程航一困得不行,但是心里清楚一会帮徐开慈翻身的闹钟就要响了。那会他还没适应这样的夜生活,每天被折腾得严重睡眠不足。
  他翻了个身,意思意思地往徐开慈手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慰。
  “说什么呢,你会好的。你啊,就是心思重,成天瞎想。”
  后面还是撑不过眼皮子,程航一沉沉睡去,只留着徐开慈一个人还在暗夜里睁着眼睛。
  ——我熬不过去了。
  ——你会好的。
  说不清到底是发自内心地期望,又还是睡意朦胧的敷衍。
  总之没有人信他真的不会好了,他们都觉得看了心理医生,徐开慈就会好起来,一夜之间变成重度残疾这件事就能在他这里翻篇。
  深夜间徐开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算了。
  从那夜过后,程航一发现徐开慈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已经不会随意乱发脾气,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沮丧。
  他开始主动吃药,认真地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治疗结束后他自己按动操纵杆出来脸上也一脸平和。
  再后来,他就不去心理医生那里了,他说他已经好了,去心理医生那里跑一趟怪累的,他懒得再跑了。
  没想到这次倒是所有人都信了,梅静信了,外婆信了,宁望和盛观南也信了。
  就连日夜相处的程航一,也觉得他好了。
  徐开慈说自己熬不下去了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信,他说他好了,所有人又都信了。
  徐开慈觉得好笑,他天天和程航一对望,目光碰撞,怎么连程航一都相信了呢?原来四目相对的时候,也不一定能从对方眼里看到真心。只要他演技好,想骗也能骗得过去。
  他看着程航一高兴的样子,也朝他笑了笑。
  算了。
  ——
  天色慢慢暗下来,病房里只剩墙上的一盏小灯亮着,照在程航一和徐开慈的脸上,程航一能看得到徐开慈纤长的睫毛在轻轻颤着,如同在灯下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抱着徐开慈小心翼翼地将徐开慈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还不忘伸手到被子里将他的腿也正过来,就是这种姿势不好再帮他把衣裤上的褶皱抚平。
  他定定地看着徐开慈,忍不住在他干裂的唇上啄了一下,“我信你熬不住了,可你也熬过来了,你已经熬了快五年了,再坚持坚持不行吗?就像以前那样,为了我,或者为了还关心你的人。”
  徐开慈抬手推了程航一一下,干瘦的手抵在程航一的胸口,被残存的肌肉带动蹭了几下。
  又努力地挪到嘴边反手擦了好几下嘴巴,或许是太用力,干裂的嘴唇渗出一丝猩红。他还是冷冷地看着程航一,一点没有当初的温存,他还说:“真的在乎我的人,就不会看我继续那么痛苦,也不会在我不甘愿的前提下亲我。你现在给我下去,我没有前男友还可以爬上我的床这种癖好。”
  这点程航一再清楚不过,徐开慈对前任有着非同寻常的冷漠。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被徐开慈的一个小前任知道了,不知道小前任是不是去过太多次徐开慈的那个小公寓,连开门的密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某天徐开慈带着程航一回公寓,开了房间的灯看到小前任躺在床上,徐开慈直接用被子包着那个小孩就把他抱出门外。
  关门,更换密码一气呵成,程航一都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不算麻烦的麻烦就已经被解决了。
  那天晚上他躺在徐开慈身下,笑着问徐开慈说:“你也太冷漠了吧?万一把人家冻坏了怎么办?”
  徐开慈不以为然地扯了一下嘴唇,“他又不是傻子,冷了自己不会走吗?我没有前任还能爬上我的床这种习惯。”
  他一早就知道,徐开慈是个冷漠又高傲的人,只是程航一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可惜他不是,他现在也没资格和徐开慈躺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当他的一个垫子都不配。
  他将徐开慈扶正躺好,替他摆正四肢,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垫着徐开慈下垂严重的脚。
  这才灰白着脸从床上下来,他才刚从床上下来,徐开慈就立马偏过头去不看他。
  还能怎么办,又不能爬起来把他赶出去,连推他一掌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选择不看他,只能等他自己选择放弃。
  “那就算是听你的,尊重你,不拦着你,那你总要吃点东西吧?伯母说你从昨晚就没吃东西了,我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也不适合你吃,我在家里做了点,你起来好歹吃点行吗?”程航一坐在一边,很久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最后瞟见放在茶几上的保温壶,这才又重新找到话题。
  “不吃,我现在最烦的就是听到吃饭两个字,程航一你能不能安静点,我赶不走你就请你闭着嘴行吗?”
  徐开慈觉得还是梅静和徐春晔在的时候清净一些,徐春晔只会拉长了脸一句话不说,梅静虽然偶尔会哭两声,但是她这样的,怎么都会保持仪态,也就轻轻啜几声就歇了。
  反正怎么都没程航一吵,不是说个没完,就是哭个不停。
  他说他自己是厚脸皮,还真的是对自己有了一个最准确的自我评价。
  程航一听着徐开慈沙哑的声音,又一下子绷不住,眼泪说着说着就掉了下来。
  “可是你会饿,就算不饿,你一会又要吐可胃里没东西你更难受,你听听你这嗓子,胃酸上涌很舒服吗?你就算想死,也不能死前还自虐吧?你就吃点,你吃完了我保证今晚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我还能坐去沙发那边,离你远远地不让你心烦。”
  程航一的声音硬气的时候很凶,可但凡一哽咽,听着就特别软。像只小猫爪一样,不停地挠着徐开慈一潭死水的心。
  徐开慈闭着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最好说到做到。”
  说着将胳膊微微抬起来。程航一看到他的动作,立马又笑了起来,将他胳膊放下,眯笑着同徐开慈说:“不急,我把床摇起来喂你几口温水,你躺久了就这么起来肯定要头晕的。”
  他绕到床尾,将病床缓缓摇起来,只不过没有摇得很高,只是让床头倾斜一点,方便徐开慈进食进水,又不至于让他头晕恶心。
  怕徐开慈坐不稳,他还把沙发上的靠枕也拎过来塞在徐开慈的身侧,好让徐开慈稳当地靠在床上。
  多少还是有点头晕,最近他血压比平时还低一些,又将近一天一夜没吃点什么,这会还是难受得闭上眼睛闷哼了好几声。
  一直到唇边碰到软软的吸管,徐开慈凭着意识咬着吸管连喝了好几口掺有葡萄糖的温水才好一点。
  “别喝了,这水好甜,一会喝多了嘴巴里会发苦。”刚刚亲吻徐开慈的时候,程航一好像尝到他嘴唇上的苦意,想来嘴巴里更难受。这会见他一口气喝了好多,怕他过会会更难受,忙着把吸管从他嘴巴里抽出来。
  徐开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程航一端着保温盒坐在他对面,整小口小口地吹着凉气。
  感受到徐开慈正在看自己,程航一抬眼把勺子递到徐开慈嘴边,“是排骨冬瓜,只不过排骨有点硬我没盛来,就先吃点冬瓜。油都被我打了,一点都不腻,你试试。”
  确实很清爽,冬瓜已经被炖得软烂,不过比糊糊好太多了,至少还能看得到自己吃了什么。这点徐开慈很满意,不用程航一啰嗦,徐开慈就已经张开嘴将冬瓜咽进嘴里。
  程航一原先是不会做饭的,后面徐开慈出事以后两个人暂住在外婆家那段时间,外婆手把手教了程航一。在外婆时不时一巴掌的教育下,两个人搬回盛世蓝湾后程航一的厨艺便大有长进,做的菜还几乎都是徐开慈喜欢吃的。
  今天也是掐定了徐开慈喜欢不会拒绝才故意多做了一点,果不其然,他装在保温壶里的几块冬瓜都成功地喂进了徐开慈肚子里,还喝了好几口汤。
  算难得的徐开慈温和的时候,虽然还是不说话,但至少不抵抗,连程航一帮他擦嘴他也乖乖的。
  偶尔因为吞咽困难也会皱皱眉,但还好都吃了进去,程航一就觉得今晚这趟不算白来。
  就算一会徐开慈还会吐也好过胃里没东西干呕强,他白天听到徐开慈干呕的声音,简直要心疼到想替徐开慈受这份罪。
  徐开慈吃完东西程航一没急着把他放下去躺着,反而又接着厚脸皮将徐开慈抱在怀里,将手放在徐开慈的肚子上打着圈圈揉着。
  “程航一是真的不要脸,你说了我吃了东西你就离我远远的,现在怎么还不要脸地凑上来?”
  程航一还接着揉着,嬉皮笑脸地回答徐开慈:“吃了东西要帮你消化的,你都忘了?还是你家里人都不给你揉?”
  徐开慈突然陷入沉默没有接着和程航一掰扯。
  这话他无法反驳,从回到家后,还从来没有人帮他在饭后揉揉肚子,这些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想想还有点久违。
  不过他自己也没说罢了,他自己都觉得麻烦,又何必去要求别人。
  徐开慈被揉得很舒服,静默中歪靠在程航一身上,闻着自己熟悉的味道,竟然有点困倦。
  他眼睛半闭着,放下抵触不着痕迹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柔。
  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一刻放在两年前,又或者是放在更早一点,会不会他就又能再熬几年?
  算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有时光机让他回去,他也说不出那些埋怨曾经的话。
  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听到程航一小声地问他:“你以前是不是也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别人操心,所以才学会了装睡这一招?”
  徐开慈没说话,肩膀耸动了一下,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因为肩膀的动作,胳膊个不受控制地动了几下,在被单上留下沙沙的声音,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听到头顶传来小小的笑声,然后接着说:“难怪以前半夜会伸手过来摸摸我,我以为是你肌张力的原因,没想到是凑过来看看我还在不在。”
  徐开慈怔了一下,不敢再动弹,好像所有秘密都在今天被程航一揭晓。
  他藏得巧妙,却还是有被发现的那天。
  那些恐惧和紧张在半夜时分尤其明显,却又强硬地被自己压着,只敢借着痉挛伸手碰一碰枕边熟睡的程航一。
  还好还不坏,还有个人贴着他。
  这是他所有熬不住的时间里,唯一还能让他再坚持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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