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丑时刚过,就算是点得起灯的人家也早灭了灯,方圆数十里也不见得有几点火光。这时是睡的正深时,许盈这一行还醒着的恐怕只有守夜的兵士。也幸亏这些人恪尽职守,这才听到动静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来贼人了!
  虽然仲儿的意思是些许几个小蟊贼闹出了动静,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或者说,些许几个贼人别说冲击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就是正常情况下也是不敢光顾传舍驿亭的。传舍驿亭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光顾也就光顾了,这种地方往往有围墙,门窗俱全,睡前还会上一把大锁把门。
  飞来飞去,一刀就能砍断铁锁的江湖人是不存在的...话说能砍断大铁锁,以此时的冶炼水平,恐怕也是价值百金、千金的宝器了。有这样的宝器,谁还做盗贼!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的,终究只是极个别。
  所以,对于一般的小贼来说,根本不会把主意打到驿站!他们往往打劫落单的行人,去不太穷的普通人家碰运气...也过不上喝酒吃肉的绿林好汉生活,事实上,落草为寇者大多也不会比普通老百姓过的好多少,最多就是几个贼首能好吃好喝。
  些许几个贼人,看到这一行这么多人手,特别是那两队气宇轩昂的兵士,全都是甲胄齐全、武器锃亮的,看着就和几顿饱饭都没吃过的普通百姓不同。哪里还会去想着抢一把,只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敢冲击这样队伍的,必然是聚众了的贼人!
  不过即使是这样,婢女仲儿也不太放在心上,表现的镇定自若。一来是她经历过事儿,根本不会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另外也是她善于观察情况。被动静惊醒之后就在窗边观察,看到现在也看出门道了。
  许盈却是在短暂的茫然之后不知所措了,恢复了记忆之后他对这个时代并不陌生,但是眼下这种事依旧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说到底,他这辈子投了个好胎。是大家族子弟,年纪又小,长于内宅之中,能见识过什么?
  他接触到的除了亲人和奴仆,也就是走亲戚、去交好人家做客,而这些人家自然也是此时的权贵。所以他眼见的其实都是花团锦簇、富贵宁馨,对于外面的世道很乱,只是听旁人只言片语说起过,并没有实际的感受。
  这并不奇怪,不说历史上长于深宫之中的皇帝能够对老百姓没饭吃饿死,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哪怕是现代社会,生活在发达地区的年轻人也有很多难以相信,国内真的有人会因为经济条件差而放弃接受教育。他们的想法是,教育是有补贴的,能花多少钱呢?怎么可能因为没钱不上学。
  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是解释不清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许盈隐约有上辈子的思考习惯,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生活在乱世的。
  因为恢复了上辈子的记忆,他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当此之世,神州大地到底是如何危如累卵、民不聊生的。
  但这种明白也只是片面的明白,他能够背出书上对于乱世的种种定义,能够回忆起很多历史书籍上对乱世的具体刻画。但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听到有贼人打来,外面又是一片火光,立刻就想到了很多很糟糕的情况——不管是什么王公贵族、大族子弟,一旦成为阶下囚,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种例子在乱世之中太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给人青衣行酒,受尽侮辱,依旧难逃一死;名噪宇内的名士受尽尊崇,这个时候也没有优待,不能以兵刃加之,就用土墙推到砸死;至于干净利落的屠杀更不必说,多的数不过来,甚至不会有详细的记载。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在这个处处不平等的时代也是平等的——人人只有一条命,遇到危险都会死。
  见许盈不知所措,仲儿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赞叹。
  同时也很埋怨...郎君年幼,即使郎主与夫人笃信天师之言,也该迟些年再送郎君来南才是!外面世道这么乱,遇上这样的事一点儿也不稀奇。郎君生在洛阳,平日里出门都很少,甫一见这样的事,定然是要受惊吓的!
  现在许盈只是不知所措,却谈不上惊吓,这在仲儿看来已经是有大家风度、临危不惧了。等到将来历练的多了,必然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仲儿对许盈是非常忠心的,而且不只是忠心!许盈出生以后,因她口齿伶俐,一口洛阳官话说的好,夫人就点了她常在许盈耳边说话...这个时候没人总结怎么教养幼儿,但大族人家却是有经验的,知道多和孩子说话,多让人陪着玩耍,这样的孩子总会显得机灵一些。
  郎主夫人们肯定没时间亲自去做这些,所以会安排人代替自己去做。
  仲儿看着许盈长大,全心全意都在许盈身上,虽说这样说起来有些逾矩,但她确实是将许盈当成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的。
  抱有这样的心情就很难不偏心了,当然,仲儿是不会觉得自己偏心的,她只觉得这些都是实情。
  “郎君勿忧,临川王殿下有亲兵在,家中亦有部曲,非是为患地方之巨匪,不能动分毫。”仲儿给许盈拢了拢被褥,似乎担心他害怕,还搂着许盈拍背:“若郎君不信,令僮儿去驿站外瞧瞧?”
  许盈没有受惊吓的样子让仲儿松了口气,但也不是完全放心。这个时候医疗手段有限,小孩子受惊吓之后一病不起,就此夭折的也多,许盈的身体又有些弱,她很难不多想。
  大概是仲儿确实镇定,给了许盈相当的安心感,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过就这样睡着,他的心还是没那么大的。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定了定神道:“仲儿,我去外面看看。”
  仲儿连连摇头:“夜里凉,郎君安睡,别病了!”
  许盈拗不过仲儿,只能让她找个外面的人进来,问问外面的情况。
  仲儿找了个僮儿,不一会儿僮儿就领来一个高大汉子站在门外。高大汉子双手抱拳施礼:“关仓见过郎君!”
  旁边仲儿小声道:“这是关都伯,郎君南去,天高水远、世道不平,再者,至于豫章亦需人手守卫,郎主安排了三百部曲并家人跟随郎君。一百部曲各有一都伯领,关都伯方才便在外与贼匪厮杀。”
  许盈知道古人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百人也有伯长、都伯来领导,这就是秦汉时的百夫长。
  虽然知道自己南下去豫章落脚有很多人跟着,但听到仲儿说到三百部曲并家人的时候许盈还是惊到了——三百部曲,应该特意挑的精壮,算上他们的家人,就算是一家三口也接近一千人了,按照此时户籍上平均一户五口左右来算是一千五百人。
  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的规模并不算小了,虽然知道此时世家大族侵占人口成风,但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依旧难免惊讶。
  许盈得承认,许家作为此时的一等一世家大族,无论是侵占土地、人口,还是豢养私兵方面,都是不落人后的。然而这就是当世的世情,只要是势族都有这样的事,以至于无人在意。
  也正是这样才知道当今天下究竟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许盈离家,家中就能分出这样多的人手,可想而知家中豢养的部曲又有多少...许盈只要一想,甚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思维混乱。
  许盈定了定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将一些杂乱念头都压了下去,道:“关都伯进来说话。”
  关仓是个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子,有些行伍之气,但又不像个纯粹的莽夫,颇有一种文雅气。他原本是许盈父亲许勋的随从之一,只是性情有些木讷,一直不受重视,后来还被排挤出来,做了部曲都伯。
  当年跟随许勋,他确实也是读过书的,和其他部曲都伯不太一样,对于内宅来说他这样的人更有好感,这也是仲儿特意让僮儿找他来的原因之一。
  许盈慢慢问起了今晚外面的匪祸。
  来之前关仓就知道是要问这个了,腹内有底稿回答的很快——就如仲儿预料的,情况不坏,贼匪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从被守夜的兵士发现再到两边交锋,其实也就是一开始的时候慌乱了一阵,等到兵士和部曲这边回过神来,局面就被立刻控制住了。
  许盈这边还有三百部曲呢,若是算上能够临时顶上的妇女,人数已然不少。可想而知,要去临川就藩的亲王殿下会有这样的队伍,怕是光光亲兵都要上千!再加上其他丁口,对上一群盗匪,自然是让人有来无回。
  若盗匪真能吃下他们这一队人,那应该声势浩大才对,不可能籍籍无名。但来的路上一直有骑兵打前哨,关注路上有没有匪患也是必要的。藏在山道上的小蟊贼也就算了,巨匪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一队盗匪规模其实不大,来就是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