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透过门的缝隙,屋外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压低声音的咒骂,咒骂声发展为争吵,逐渐开始尖锐,最后只留下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琴盖上的黑色守宫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像凝滞在了这片混沌昏暗中一块石头,长久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太阳慢慢落下山脊,夜色降临。
  屋子被浓黑彻底地笼罩。
  钢琴上的小小蜥蜴在暗夜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骨骼突兀地滋长,细小的四肢蔓延变化,墨黑的肌肤渐渐转为苍白。
  混沌晦暗的空间内,一只苍白的,成年男子的手臂从钢琴下伸了出来,那发白的修长手指按住了钢琴的边缘。那人艰难地半爬起身,撑着额头,靠在黑色的钢琴上喘息了一阵,最终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件衬衫,遮盖住自己不着片缕的身躯。
  男人慢慢站起身,苍白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抚摸过身边洁白的琴键,摸到了一手的灰尘。
  他的手指很长,肤色白皙,但手型并不算好看。常年累月的练习钢琴,使得他的指腹和关节都和常人有所不同。
  也正因为这样日复一日严苛自律地对待自己。才使得天才,神童这样的光芒,从小就被赋予他的身上。
  所谓的天才,无非是他用那些刻苦到接近自虐,勤奋到令人发指的努力堆成了今日的成就。在世人眼中,一位如此勤奋刻苦的孩子,当然是深爱着钢琴,心甘情愿献身于音乐的人。
  男人低下头,捻着自己指间的尘土。
  自己真的热爱音乐吗?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伪装。所谓的热爱,只是自己年幼之时,为了生存所撒下的卑鄙的谎言。
  明亮的光环,养父母的疼爱,他人的敬佩,这些本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屋外的争执和哭泣声,让他有些回忆起自己幼年时期,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
  那时他还年幼,小小的世界崩塌在一瞬之间。以至于他甚至还来不及理解,那些潮水般的大量信息便覆灭自己。
  不明白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撇下了他,变成了两张挂在墙壁上苍白的照片。不明白温暖明亮的小家为什么一瞬之间就失去了色彩,挂满了黑幔和白花,充斥着各种悲声和争吵。
  那些成年人高大的双腿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哀叹,悲切,怜悯,不耐,厌弃,冷漠,诡异的像是恐怖故事里的魔鬼。
  那些人漆黑巨大的身影像怪物一般扭曲变形,尖锐刺耳的争执声毫无顾忌地传入瑟瑟发抖的少年耳中。
  “毕竟是凌家的小孩,总不能送去孤儿院吧,那样丢人的事可不行。”
  “不送去能怎么办,这么大的孩子,你家负责养?”
  “孩子的外公呢,他不是还有一个外公吗?听说在农村生活,送去那里不是正好。”
  “别提了,老人家一夜间失了女儿女婿,受不住打击,已经住院了。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倒是可怜了孩子。只是都七岁了,什么都记得的年纪,又是男孩子。不好办呢。”
  “我家已经两个孩子了,实在没办法。或许你们家合适一点。”
  “我们家也不行,三叔才是合适的人选。”
  在天真烂漫中一口气活到七岁的男孩,他那阳光明媚的人生一夜之间下起了暴风雪,甚至没能给他半分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那些悲伤无助和无惧来回撕扯着他年幼的身躯,小小的脚下是悬崖峭壁,小小的身躯后是狂风暴雨。家没了,前方的路也一并没了,他几乎在一瞬之间痛苦地成长了。
  无数次争执推诿之后,一位被说服的叔父和叔母带着为难的神色来到他的身前。
  那位叔父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嘴角紧绷,眉心悬针,肃穆又威严。叔母努力露出一个相对和蔼的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是很喜欢钢琴吗?”
  仿佛生怕他们反悔一般,周围的人马上附和起来,“是啊,是啊。这孩子很有音乐的天赋呢。连钢琴大师威廉都亲口夸过他。”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就在全国少年钢琴比赛中拿过好名次,三叔家里经营的产业不就是钢琴销售吗?领这孩子回去,正是合适。”
  敏感的男孩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男孩努力忍着眼泪,抬起苍白的小脸,“是,我非常地喜欢钢琴。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钢琴。”
  父母的离世,像冬季里的一场大雪,带走了他的一切,也覆灭了他心中那团炙热而纯粹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弹琴了,也不再热爱曾经最为喜欢的音乐,不再拥有外公曾经夸奖过的那份赤城。
  但他却说了谎,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拼命练习来圆这个弥天大谎。
  男人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音。
  孤独的单音在漆黑的房间内绕了一圈,空气里微微激起一些尘土。
  或许如今的一切,便是自己说谎的代价。
  “楼下那间屋子,是不是有了动静?”
  “不知道,要……去看一下吗?”
  门外依稀传来两句对话声,但那些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很快地收住了。
  寂静地分外刻意。
  钢琴边的男人等待了许久。屋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最终,他的手指离开琴键,随手扯过一个背包,平静而简要地收拾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和随身衣物。
  背上背包,拉开屋门走出客厅。
  客厅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盏昏黄小夜灯将这个自己从小入住的熟悉环境,照得那样陌生而诡异。沿着昏暗的楼梯看上去,二楼的一间间屋子都紧紧关着门,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芒,彻底地安静着。
  他回首最后看了这个屋子一眼,紧了紧衣领,一言不发地步入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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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姐的出租房内,正在搓麻将的英姐被牌友推了一把。
  “嘿,你家的生意来了。”穿着睡衣,磕着瓜子的牌友们突然端正了坐姿,挤眉弄眼了起来。
  坐在牌桌上的英姐奇怪地一回头,就看见门外的路灯下,那仅仅背着一个背包站在夜色中的年轻男子。
  租房子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多了。什么样的人有可能租自己廉价的出租房,在这人口混杂的栋楼里住下来,英姐心里是很有数的。
  “你?确定要租房子?”英姐迟疑地问道。
  年轻的男人背衬着浓黑的夜色,人如玉,眸似点漆,身材高挑,秀美的五官沁着寒夜的凉意,整个人都带着一点不染红尘世俗的冷沁。
  这样冷的季节,他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白衬衣,外面披一层质地考究的羊绒外套,脸色被寒风吹得苍白。修长而笔直的双腿被剪裁合身的西裤包裹着,静静踩在门槛的石板上,像一个哪里来的落难王子一般。
  连那堆满杂物纸皮的大门被他这样长身玉立的一站,似乎都显得高贵了起来。
  就一点也不像是会租这种条件简陋出租房的人。
  不说他一身质料上乘的衣物,肩头松松搭着的品牌背包。就说那身浸在骨子里的气质举止和没怎么晒过阳光的白皙肌肤,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养在富贵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这样类型的少爷和自己本该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他们哪怕要租房,也该去中心地段租那种生活便利,装饰豪华的公寓,或是住进有着保姆司机的别墅。什么时候会来到这样的城中村,住一间房租顶了天不到一千元的屋子。
  英姐领着这位奇怪的客人参观楼上的住房,男人在三楼停下脚步。
  “要租这一间?楼上还有更大视野更好一些的。”
  “嗯,就要这一间。”男人的声音和整齐的外貌不同,听起来带着点暗沉和疲惫,好像一个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人。
  “也行吧,这一间是三楼最大最好的一间屋子了。你确定今晚就住进来吗?”英姐从手里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解下来,顺手指着隔壁那间屋门,“这隔壁住的也是你们榕音的学生,和你差不多大,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姑娘。”
  男人黑色的眼眸转过来,在隔壁的那间屋门前流连片刻。
  下楼之后,几个穿着睡衣的牌友立刻拉着英姐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
  “哪里来得男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和他一对比我家的那猴简直没眼见人。”
  “榕音的。”英姐回头看看了楼道,“这么晚来租房子,有点奇怪的吧?不过身份证和学生证我都看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学音乐的孩子气质就是不一样。要不也让我孙子去学学乐器什么的好了。”
  “奇怪,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了。会不会是明星啊。”
  “胡扯,明星怎么可能来我们这样的城中村住?”
  牌友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逐渐被麻将牌的碰撞声淹没了。
  英姐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机里拍下来的身份证件,雅正秀美的照片边上,写着凌冬两个字。
  凌冬?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就冷得很。像我们家小妞,名字叫乐乐,起得多好,快快乐乐。
  不过这个名字还真的有一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英姐心里嘀咕。
  第8章 魅影
  半夏有两份兼职,一份是这一周两次在酒吧一条街的蓝草咖啡演奏小提琴。另外一份是去育英琴行给小学的琴童上课。因为工作时间都在晚上,路程又远,时常赶不上学校寝室的关门时间,所以自己在校外租了房子居住。
  没打工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随便找一个人流多的广场,或是地铁口站着拉琴。增加点外快的同时,顺便还能练练胆识。
  今晚在育英给学生上完课回家,已经是夜幕低垂之时。
  半夏下了公交站在灯光暗淡的村口,远远地便看见龙眼树林边的那栋房子。村里的路又小又黑,唯有那栋房子一楼的卷帘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泻了一地,熟悉的麻将声顺着夜风传来。
  濛濛暗夜,这样的灯光和动静温暖了夜归之人。半夏提了提沉甸甸的塑料袋,心里也变得温暖起来。
  自从小莲来了家里,她似乎是过上了读书以来难得的好日子。
  每天早上都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来的。虽然家里的食材有限,但显然制作人心灵手巧,极为简陋的有限食物在他的手里,依旧可以花样来。
  昨天早上喝的是放了龙眼干的小米粥。今天早上起来,桌上摆着的居然是让人流口水的香椿烙饼。
  每天夜半回来,家里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厨房的台面光可鉴人,就连卫生间的马桶都刷过了。
  说是自己养了一只宠物,其实好像受照顾更多的反而是自己。最让半夏不好意思的是,因为最近囊中羞涩,她连稍微好一点的食物都没能提供给大病初愈的小莲。
  幸好今天结算了工资,除了给英姐转了房租,还有富余买上一大袋的食材。总算可以让小莲吃好一点的东西啦。
  想到这里半夏笑了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和一楼的英姐打了个招呼,蹭蹭蹭地跑上楼,一把推开门,“我回来啦!看,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摆在墙边的饲养盒是空着的,屋内的灯没有关。墙上窗户半开,单薄的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小莲?”半夏疑惑地放下背上的琴盒,书包和袋子,开始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四处寻找那个漆黑的小身影,“奇怪,跑哪儿去了?”
  床底下?空无一物。洗手间?没找着。灶台上下?毫无痕迹。
  半夏推开窗户。她的屋子小,这扇窗户紧挨着隔壁的窗,两个窗子的包栏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只用不锈钢围栏隔开。夜风刮过,邻居家挂在窗外的衣架碰撞围栏传来一阵声响。
  半夏寻声转过头,看见隔壁的窗外挂着几件湿漉漉的男性衣物。隔壁屋子本来没人住,是搬来了新的邻居了吗?
  小莲不会爬到他们家去了?
  半夏试探着朝着隔壁没有灯光的窗口悄悄喊了几声:“小莲?”
  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唯有那几件刚刚洗过的白衬衫湿漉漉地在空中轻轻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