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终究把袖子一扔,狠狠摔门出去。
  一如观亭月临走之前,观行云也在客栈的卧房内给燕山留了大包的银钱。
  他们都希望他远离狼烟,希望他永不动刀枪,做个本本分分,庸碌一生的商贾。
  他们以为这样他会很顺遂,也足够快乐。
  可最终,燕山只是将钱财收捡好。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默不作声地翻看途中一个又一个征兵的告示。
  生逢乱世,谁都不想从军入伍,偏他如此另类。
  那些年,燕山揣着一份单纯且可笑的念想,被许多军营因故逐出来,又被许多不怀好意的人嘲讽奚落。
  他过得浑浑噩噩,却忙忙碌碌。
  经历了猪狗不如的岁月,也曾因故人离世而万念俱灰,他拼了命地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披荆斩棘,踽踽求存。
  而后数年,观燕山成了定远侯,重新站到了当初观家军曾经驻守过的边疆,在呼啸的朔风中遥望江山。
  他一面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求将来,一面又命人四处打听远方故友的消息。
  漫长的时光让一些人磨平棱角,也让一些人变得锋芒毕露。
  直到第十个初夏的来临。
  他接到了前往西南小城镇压叛军的命令,在漆黑的山谷深处埋伏数日,某天傍晚,燕山遇到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女子。
  他隔着石壁漫不经心地嘲讽对方。
  那时他们彼此都以为是初识,却不知,是久别重逢。
  ……
  观亭月在黑暗里伸出手,指尖自他下巴徘徊而上,落在燕山的眼角边,极温柔的拂了拂他的脸。
  在他从王府醉酒回来后的晚上,她也曾拿手背轻蹭他的面颊。
  带着某种安抚和怜惜的感情。
  “你就不肯见我一面。”燕山低垂着头,因此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色。
  “连从军入伍的机会也不给我。”
  他一字一顿。
  “十年了,你对此半句解释都没有!”
  “我就那么好骗吗?”
  观亭月被他拢在臂弯之间,静静地听着燕山近乎挟恨的控诉。
  “我就那么好骗……”
  恍惚中,他不太像平时那个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大将军了,依稀还和多年前那个无知少年一般,连怨怼也这般纯粹。
  第85章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
  观亭月颦眉沉默地从他肩头望出去, 一直盯着远处火光通明的裂口,心底里由衷的体会到了某种极深沉,极厚重的感情。
  她将自己的身子往前倾了倾, 不着痕迹地贴合着燕山的胸膛, 而后伸出手抚上他的背脊,在脑后轻轻的顺着。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的光景, 当石室的灯火即将燃尽之际,观天寒拎着刀破开了被山石堵住的门。
  属于金临的这个美好去处已是毁得面目全非,他看着凭空出现的大地洞,很快找到了困在其中的两个人。
  观天寒二话没说, 指使着金家的一帮小弟们接绳索、备铁钩,七手八脚地将观亭月同燕山拉了上来。
  燕山的伤势不重,倒是她,因为背后的刀口和突如其来的撞击, 情况不甚明朗。
  观天寒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小心翼翼把人抬上“翻折床”。
  昏暗的室内,唯有随从手里的火把勉强能够照明, 观亭月借光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下。
  她忽然看见燕山的眼睛红得很厉害,除了隐约的血丝之外, 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痕迹……
  目光堪堪交汇,他便迅速地别开脸,将身体转到另一处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
  山庄烧光后, 由于无处落脚, 他们搬回已被查封了好几个月的金家大宅里,李邺和襄阳知府要着手处理反贼刺客之事,而金词萱一家子忙于恢复家业、整理物证,连观天寒与观行云也因案情需要, 让官府叫去过了好几次堂。
  这一切,观亭月自然无从知晓——她进襄阳城没多久,人就昏睡过去了,是流血太多所致。
  整整一天一夜,说不清是黄昏还是破晓,她在大片清凉的痛楚里苏醒,神色迷蒙地盯着桌边收拾药瓶的影子,好一会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诶,你醒啦?”金词萱挨上前来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试试温度,才笑道,“刚给你上了药,可能伤处会有些疼,适应片刻就好了。”
  观亭月看着她,悄无声息地颔首,“谢谢二嫂。”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她给她掩了掩被角,“你这回伤得重,至少得躺上个十天半月,在此期间里尤其不能着凉。”
  “外面的事,有我,还有你哥哥,你不必操心,好好养身体。”
  她听闻先要点头,然后又皱眉,“那账本,找对了吗……”
  金词萱不由好笑,“这姑娘,才说叫你不必操心的。”
  “账本完好无损,余下的李将军会全权料理,你啊多顾着点自己吧。”
  得到这番回答,观亭月总算真正放下心来,满足而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告诉你。”二嫂给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你的伤恐怕等愈合了也还得再调养半年。那药一日吃一回,但药性重,所以……短时间内恐怕不能要孩子。”
  她莫名其妙地怔了怔,随后“哦”一声,似乎觉得这离自己颇为遥远,没什么担忧的。
  金词萱怕她介意,“当然今后等你停了药,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可以再怀子嗣。”
  观亭月见她说得极认真,只好跟着附和。
  “嗯,好。”
  门外忽的响起一阵轻叩,动静仅有三下,好像带着点试探,观亭月人在病中,一时间没能从对方的脚步听出其身份。
  不想金词萱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施施然站起来,“族中尚有庶务要忙,我也不便久留,这就不打扰你们了。”
  观亭月:“……二嫂慢走。”
  她拉开门,与屋外的燕山视线相对,倒是半点不意外,笑容晕染了些不可捉摸的味道,十分礼貌地侧过去让他。
  青年略一颔首,端着熬好的汤药,举步进去。
  金词萱在后面贴心地给他俩关门,顺手把自己杵在廊上,一脸不识相的夫君拽走,将方圆十丈的闲杂人等清理得干干净净。
  病榻间的观亭月正让两床棉被盖得密不透风,明明只一会儿没见到他,乍然抬眼,她无端感觉燕山变了一点。
  那种变化说不出有多大,但若有似无。
  最明显的便是他的眼神,幽静沉淀,里面的阴霾煞气散去不少,莫名磊落许多。
  他进来后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放下药碗,宽大的掌心撑住观亭月的背,几乎没让她动半分气力就将人推着起身。
  “慢慢喝。”燕山小心把碗凑到她嘴边,眼睑却是低垂着的,“已经不烫了。”
  这副汤药里加了一味甘草,苦涩便没有那么浓烈,些微透着甜,以至于她一气喝完眉头也未曾皱过一下。
  背后伤痛初愈,观亭月不敢倚靠软枕,腰身笔直僵硬,眼见燕山过来接空碗,她定定地凝视他,忽然探出手指,轻柔地抚上青年的侧脸。
  燕山所有的动作俱为之一停,就顿在那里,安静而听话地由她摩挲。
  观亭月捧着他的脸沉默了好久,似是在思索什么,片晌方低声道:“燕山。”
  “你与我讲一讲,跟着李将军那几年的事情吧?”
  他嘴唇细微地开合了两次,并不问缘由,极顺从地依言作答:“那个时候他告诉我,说大奕日薄西山,已经时日无多,待新王朝建立,观家忠于高阳皇室人尽皆知,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若想要保全你们,只能让自己居于高位。”
  燕山深重地吐出一口气,“最初几年我随他南征北战,到过很多地方,参与过几场声势浩大的死战。但直到新帝登基,我的军阶都不怎么高,仅到中郎将而已。”
  “可即使如此,仍有用心险恶之人看不过眼,把当初我曾在观家军服役的事捅了上去,后来连中郎将也没得做,被打回去接着任校尉。”
  言至此处,观亭月瞧见他眉峰轻浅地聚拢,嗓音骤转,“我那时气急了,简直恨到骨血里。趁其醉酒不备,雇人不动声色地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要博取功名利禄,封侯拜相,光靠自己一腔孤勇是不够的,还得学会怎么在暗潮汹涌的官场上立足脚跟。于是我也逐渐开始左右逢源,借李邺的东风,结识朝廷中那些能够为我所用之人……”
  她抱着双腿,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述多年以前从未了解过的往昔,听他在如临深渊的处境下,一寸一寸,刮骨重塑似的改变自己。
  只言片语,便已是韶华流过,岁月如驰。
  燕山的目光一直没有与她接触,长睫如羽,垂眸就遮住了大半眼瞳。
  “……之后我受封定远侯,却只能经年驻守在淮化那种地方,对外面所知甚少。”
  “我知道时机成熟了,四处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嗓音倏忽而止,喉头却上下滚了滚,言语尽数压在咽喉当中。
  “可乱世刚得一统,各地的户籍还未重建,根本找不到任何观家人的下落。”观亭月依然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看着燕山用力收紧了撑在床上的手,青筋嶙峋。
  “而你们都又改了名姓,我……”
  话语未落,手背突然被一抹柔暖所握,温润细腻如山涧之水。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唇上蓦地让微凉的柔软触感覆盖,在短短眨眼间,便占据了一切的意识。
  继而渐次放大,清晰,避无可避。
  观亭月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
  因而燕山后半截话尽数堵住了,也忘记了原本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线酥麻顺着指尖缠绕上他心脉,喉头登时一紧,居然隐隐发痒。
  她人带着病气,于是嘴唇也显得缺少血热,吻得不深,亦不浓烈,轻描淡写又蜻蜓点水。
  燕山在怔愣片刻后,迟缓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掩埋在最幽暗处,他惦念了上千个日夜的心绪骤然唤醒,就像是镜湖中投下的石子,涟漪万千而起。
  他在那单薄的柔软辗转至唇峰时,突然猛地扣住观亭月的头,不由分说地加重了这个吻。
  从唇缝探入纠缠,几近用力的反客为主,偏不愿她那样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