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何念先被人绑走,口中大声喊着冤枉,像是故意要闹大动静似的。
  然他极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这短短片刻的风云,平乐宫的人很快就被宫正司全部羁押走了。
  原先寂静优雅的宫所,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囚笼。
  杜充容这才指挥人开始搜宫,众人翻箱倒柜的彻查,尹昭容因无防备,很快便有人从她寝殿的妆奁里,搜出了一大包上好的藏红花。
  陈则安一看就认了出来,“此物活血,却也养颜,女子偶用无妨,但若量重多食,癸水之期,便会血多气亏,损益身体,修仪之症,定与此有关。”
  虽拿了物证,但平乐宫内,却无人知晓这藏红花的来处与用途,侍奉茶水的宫人说,招待林修仪的花茶都是何念先烹制,他们并不知晓。何念先受了重刑,依旧闭口不肯招罪,说花茶用了玫瑰、蔷薇、荷叶,并未加过红花,藏红花是尹昭容养颜之物,从未下给过林修仪。
  此事拖延了几日,何念先命悬一线,几番刑具用上,他也不曾认过口供。饶是宫正司老练狠辣,遇上这样嘴紧的忠奴,颇有些无计可施的苦手。
  因这人关系到最重要的口供,若贸然弄死了,没了实证,反倒要麻烦。
  转眼到了八月,暑热都淡了一些,尹昭容的事竟仍没有个定论。
  拿不到口供,便不能定尹昭容的罪。正如尹昭容所言,她毕竟是九嫔之位的宫妃,其父还是朝中重臣。那日何念先被押走时闹出来的动静,已令六宫瞩目,如今将她无罪无名地继续关锁着,总归不是道理。
  杜充容为此有些焦虑,因她知道,谢小盈临近产期,断不该再拿这事扰她。
  可既没法定罪,若就此放了尹氏,又让人有些不甘。杜充容左右为难,还是来了颐芳宫,求谢小盈拿主意。
  谢小盈心情倒是很轻松,“能查到物证已不错了,口供若实在拿不到,就先算了。你将东西呈去给林修仪过目一番,叫她知道内情,免得日后再犯糊涂,带着璟郎羊入虎口。至于如何处置尹昭容,本来也不是你我能定的。待到晚上,我同陛下商议了再说吧。”
  因谢小盈从始至终都没存过要让尹昭容非死不可的想法,她只是想制止这一番阴私的算计,扼杀尹氏的谋划,如今俱已达成。
  林修仪虽到底还是经历了一番苦痛,但万幸救了回来。璟郎更是自始至终没受到什么伤害,有乳母精心服侍和皇帝这几日的关照,璟郎依旧是个无忧无虑的顽童,享受着人生最快活恣意的童年时光。
  纵尹氏有什么算计,时至今日,已称得上是一败涂地。
  她想要的无非是当个皇后,可走到这一步,料尹尚书再位高权重,宗朔也不会将后宫交到这样的女子手中。
  既这样,给不给尹氏定罪,实在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是坐在昭容的位置上,享受着一份虚无的尊荣,羽翼尽剪,还能成什么气候?
  当晚,谢小盈把情况同皇帝大致说了说,最后道:“想来尹昭容就是为了不被出卖,才只让何念先一个人经手此事。他打死不认,确实没法定昭容的罪。何况,即便那茶里真用了红花,尹昭容自己也喝了,被追起罪来,都推到何念先身上也未尝不可,她总是能全身而退的。依我看,不如这事就到此为止,再禁足昭容一段时日,平乐宫侍候的人换上咱们信重的,以后盯着点她,别再生事就是了。”
  宗朔却紧蹙眉头,不肯就此放过,“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岂能轻易姑息?虽无实证,但已有恶果,朕焉能容她?”
  “可毕竟没有证据,陛下要怎么罚她?”谢小盈试探着问,“陛下不是很重用尹尚书?尹尚书膝下只有一女,若罚了,陛下同尹尚书如何相处呢?”
  宗朔不悦道:“这红花非宫中物,定是尹氏家里从宫外设法夹带进来的,尹尚书知情不报、纵容女儿,已是重罪。朕饶他全家一命已算恩德,日后岂能再重用他家?盈盈,你须明白,这朝堂是朕来坐,不是臣子来坐。即便是世家,若敢欺君罔上,朕亦不能容。”
  谢小盈眉心无端一跳,生出了三分惴惴。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想起了杨淑妃。
  宗朔没留意,深思片刻,漠然开口:“朕已给尹氏留过机会,若她本分,是能在宫里荣华一世的。只她自己心思歹毒,手腕狠辣,贪心不足。朕明日会让常路带人,将尹氏羁送离宫了此余生,你对外称她重病即可。朕会留她名位,这是朕给她家里最后的一点体面。”
  第143章 二胎落地  谢小盈无意识地流泪,湿润顺……
  何念先死了。
  皇帝既定下了尹昭容的去处, 这为了口供而留下一条命的内宦便彻底失去了意义。宫正司的人来给他这人求下场,谢小盈已知道这人受过重刑,活不成了, 于是轻描淡写地说:“给他一个痛快, 叫他体面地去吧。”
  谢小盈倒不是不怜惜人命,只这深宫里, 并非每一个人,都将旁人的命视作生命。
  宗朔的思路十分贴近真相,他与谢小盈分析过尹昭容到底是何谋划。一半是为了给谢小盈解惑,另一半, 宗朔也是为了教谢小盈,看清这宫内外的人心算计。
  尹氏一家未必是看中了后位,兴许只是觉得昔年拖累了这唯一的女儿,因此甘愿铤而走险。至于尹氏, 则是野心过重, 为着登上后位,不惜做出连仁安皇后当年都不敢做的事, 去母留子,争夺皇嗣。
  谢小盈心有余悸, 只庆幸无忧是个女孩。当年仁安皇后纵然以此为刃,刺过她,但谢小盈也知道, 抢个女儿, 对皇后而言没任何的意义。
  她们在意的,恰恰是她最不在意的。
  尹昭容与林修仪相识亦是十余载,纵然做不成真朋友,总该算个旧相识。她对林修仪都能下这般狠手, 谢小盈不敢想,若她当真有个儿子,凭她的家世出身,在尹昭容眼里,会不会是一个比林修仪还容易捏死的蝼蚁。
  作为尹昭容的帮凶,何念先赴死,就算是替他的主人,受了惩罚。
  据陈则安说,林修仪经此一遭,虽救回了命,身子确实彻底损毁了。来日便是复宠,也不可能再有孕。女身脆弱,恐她来日再有癸水,必将腹痛难忍,长此以往,更会折损寿福。
  谢小盈与杜充容都已尽力,纵唏嘘,也无愧。她让人送了些补品给林修仪,命杜充容多关照,旁的,谢小盈也做不了更多了。
  何念先是一杯鸩酒送走的,这在宫正司的罪奴中,算是一个很体面的死法了。奚官局派人拿席子卷了他,本想丢去乱葬岗。待抬出宫,尹家却来人接走了。道是昭容知他尽忠,命家人安葬了。
  听说,这是尹昭容被送往离宫前,最后求常路往家里传的一句话。
  赵良翰把这消息偷偷卖给了谢小盈,谢小盈听了只一笑,压根无所谓。
  一个死人谁来安葬,她有什么可在意的?
  常路肯卖尹昭容的面子,只能说明宗朔曾经待尹昭容,确实是正经上心过的。
  只是在正经,也已是曾经。
  谢小盈懒得去追究从前,追究得多了,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好处?
  别问来处,但看远方。
  九月初,平乐宫的大门正式被皇帝下旨锁了,他嫌那地方晦气。原本住在平乐宫的孙美人、周宝林、卫御女则迁去揽月宫,随杜充容住。与此同时,朝中本深得重用的尹尚书因病辞官,皇帝未加挽留。
  这样一番动荡,任内宫再怎么遮掩,外朝也人人都猜得出来,定是尹昭容犯了重事,否则不至于牵连到外头去。
  人们隐隐传,尹昭容是与谢昭仪起了龃龉,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谢昭仪既得宠,又掌权,而今是个狠厉手腕的女子,十分不易开罪。
  谣言甚嚣尘上。
  但却有人,不怎么信邪。
  “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仗着没有皇后才敢作妖。待陛下来年松口要选继后,她便知道收敛了。”
  可惜,在礼部敢于奏请立后之前,九月七日,谢小盈于颐芳宫内发动了。
  她又是半夜里闹出的动静,被宗朔直接打横抱去产房。
  连宗朔都有了经验,知道不必在门口傻等着了。将人送进去,宗朔都没着急出来,还坐在里头陪谢小盈说了几句话,哄她吃了点东西,看她又要再睡一会,宗朔这才离开。
  这次是生产过的莲月领着众人侍候,谢小盈自己也有了底,不太慌。
  她唯独担心的是无忧,怕无忧听见动静害怕,便嘱咐荷光与乳母,让宗朔等天亮了,直接带着无忧到前头去,生完了再回来。
  送走无忧,宗朔没意见,但要他走,宗朔就不乐意了。
  宗朔想了想,让人把无忧送去了杨淑妃的玉瑶宫去,自己依旧门神似的堵在产房门口听动静。
  谢小盈这次产程要漫长一些,哭喊得比上回也更厉害。
  钝刀子在宗朔心口反反复复地磨,里头的人喊疼,宗朔在外面,跟着也觉得疼似的,手扒在窗楹想往里看,常路怎么劝都劝不住。
  赵良翰直接看热闹似的往旁边一站,心里嫌常路多余碍事。
  这常少监有眼无珠到一定境界了,也不想想里头是谁生孩子。
  陛下擎等着谢昭仪这一胎能落地得个儿子呢,有了儿子,后头多少安排都能变得名正言顺。这样的节骨眼上,常路要劝皇帝走?可能吗?
  一个里头,一个外头,就这样生生从破晓捱到天光大亮。
  终于,产房里响起洪亮的婴儿啼哭,里头声音喧闹,众人欢欣鼓舞,隔了约莫半刻钟,产婆抱着孩子出来,“恭喜陛下,是位皇子!”
  宗朔遽然松一口气,脸上不知觉迸发出笑意。
  果然,好事多磨,他与盈盈,这一世都是命定的缘法。
  “好,赏。”不知是不是盼得久了,宗朔反倒没有刚得到无忧那股子兴奋劲了,他扫了一眼产婆怀里哭得皱皱巴巴的小婴孩,抬起脚,直接往产房里去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谢小盈头胎生得都比这一胎顺利,定是因近日被宫内琐事累着了身子,没了气力。那她会不会痛得太厉害,此刻正怨他呢?
  宗朔往产房里头走,左右都是婢子仆妇要拦他。只宗朔没看见似的,把人挨个扒拉开,直奔谢小盈床头。
  谢小盈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汗,仰着头,闭着眼,还没从生产的剧痛中缓过劲来。
  有人在给她擦身体,还有人在帮着收拾床褥的狼藉。
  她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早选好的乳母们围着伺候。
  谢小盈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在半空里浮游,有一种无处落脚的眩晕感。她顾不上去管孩子,只茫然地想,怎不能落地呢?
  然后,一双温热的大掌先覆在了她的手背,接着又伸过来,开始给她擦拭额汗。
  谢小盈有些吃力地扭过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宗朔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宫人们捂着嘴,有些惊骇地退在一边。
  因谢小盈眼下的模样实在称得上狼狈,一个宫妃,不该以这样的面孔示君的。
  她们没拦住,既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昭仪。
  谢小盈却没管那么多,只在宗朔擦汗的掌心里蹭了一下,低声嘟哝:“好痛啊……宗朔,比我中毒的时候,还要痛……”
  她糊涂的时候才会念皇帝的名字,因为糊涂,所以敢把那些身份、安全、尊卑、时代的东西,抛诸脑后,去做一个自由放纵的灵魂。
  宗朔凑过去,额头抵上她,“盈盈,朕对不住你。是朕有贪念,才害你这样苦。”
  “你想要儿子,是不是?”谢小盈嘴角扬起一点点笑,但那笑意,并非愉悦,而是嘲弄,“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憋了那么久,终于知道结果了吧?是你想要的吗?”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总要有一处承载。
  不必宗朔自己说,颐芳宫里,人人都或委婉或直接地向她表达过,唯有这一胎是个皇子,皇帝与她的情分,才能从宠,落到实处,成为爱。
  真可笑,明明这个男人自己都说了心悦,却要等一个儿子,才能让心悦人成为妻子。
  谢小盈痛到极致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她生的是个女儿,宗朔会怎么办?
  这样的痛楚,逼她再一次受一次,直到有儿子为止?可若那样,即便有爱意,也要彻底消磨了。
  或者他会放弃他的那些期许吗?
  选一个地位匹配的名门闺秀来做皇后,然后将她放在宠妃的位置上,直到他们情感稀薄?
  想到这些,谢小盈恨不得能让自己的孕期再长一点,不去面对结果,便不必面对世俗的答案。
  宗朔听谢小盈这样问才意识到,她自己恐还没见过孩子,甚至都不知男女,皇嗣就被人抱出来,先与他相见了。
  这些细节,是原先宗朔根本不会想,也不会在意的。
  淑妃的孩子,是先抱给他看的吗?他已不记得了。林氏生产时,他则根本不在。
  宗朔只记得无忧落地时,确实是先让他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