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客栈
  百眼柜很快就置办妥当,官兵们还似模似样地在棚子上加了固,弄出一层遮风的帷幔来,古还春看了直笑,叹说还是端王殿下的名头顶用。
  其实这样的设施比起在太平谷中却不知简易了多少倍,古还春和明笙在这里待了数月,每天在并不起眼的小棚子中来回忙活,其中苦累可想而知,靖竹来后却从未听他们抱怨一句。古还春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整日坐在桌椅前冒着生命危险为那些百姓诊脉,这其中须得是多么高尚的人格和操守,又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和恒心,靖竹并不知道。
  她所知的仅仅是,她十数年来没个正形的师父大人,竟然也能似谢明端处理公文般在桌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腰酸腿疼从不叫苦,口渴心烦从不表露。
  靖竹白日里帮着古还春师徒在西街诊脉,因为这里疫情最严重,所以其他街巷患病的百姓也大多停留在这里,只有少数身份不同的世家豪绅才得以被官兵们单独看管,不论是什么人,一旦染上了瘟疫,就一定会被限制自由,不得随意走动。
  靖竹打听清楚了消息之后随着谢明端亲自去了一趟老伯口中的那家客栈。
  既然西街近几年出现的新人就只有客栈的这位姑娘,那她理当在靖竹的怀疑范围之内,但是毕竟无凭无据,谢明端不可能带着官兵直接冲进去严审逼供,所以两个人只好先来探一探,试一试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天的时候靖竹要出去看诊,所以一大早,靖竹从驿馆里起身后就去叫上了谢明端出门。
  因为瘟疫的散布,整个珲州都布上了一层阴霾,这个是时辰本该是公鸡起鸣烟雾弥漫,可是二人走了将近半条街也没听到一声鸡叫,闻见一丝炊烟味道。
  谢明端道:“我听陈立讲,自从瘟疫爆发之后这里的百姓都日日关紧大门闭门不出,尤其是疫情严重的西街,家中的鸡鸭畜生都不养了,免得四处乱跑染上疫情殃及家人。一日只吃一顿饭,免得买来的菜蔬猪肉不干净,能少吃就少吃一些。”
  “难道疫情发生之后官府就诶针对这些菜蔬肉食采取过什么措施吗?”
  “有倒是有,但大抵也就是将从乡下运来的菜蔬隔离病人,免得染上病气。”
  靖竹摇头道:“治标不治本啊。”
  谢明端拉着她的手:“有什么想法吗?”
  靖竹道:“现在长岭草已经开始应用到百姓的的药方中,但是用到草药的还只是少部分人。我昨天去库房里走了走,发现运来的草药数量不少,可以先拨出一部分做成汤药发给还没染上瘟疫的百姓,以作防治之用。这东西药效显著,少些数量也没什么,要是节约些,用上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那两个月之内,你们是否能研制出医治瘟疫的药方来?”
  靖竹垂眸:“我已经试过几味药,回头再和师父商量一下,应该差不多。”
  “那好,回头我就去安排。”
  靖竹对他笑了一下,眼瞧着前面就是客栈,不由抬起头打量门上的牌匾。
  “往来客栈。”靖竹笑着赞了一句:“这名字倒是有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上人做万般事大多为利益驱使,这老板竟是个难得的通透人。
  两个人迈进客栈门槛,眼神在里面逡巡片刻,便见大堂处一个带着面纱正弯腰在桌旁把凳子放到地面上,手脚麻利迅速,显然是坐惯了活计的。
  靖竹又想到那位老板的话。
  一直都是一个小丫头在打理,收钱跑堂都是她一个人,从来都不叫累的。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进门,回头看了看他们,“是来吃饭的吗?”
  靖竹想起早膳也还没用,便点头:“劳烦给我们做一些清淡可口的粥食和小菜。”
  女子招呼他们坐下,“看你们这样子,就是前些天京城里来的钦差和千金小姐吧?”
  她口气随意,好像在说今天天儿不错可以出去转转一样,可是靖竹总觉得她把千金小姐那四个字咬得特别重,有些意味深长。
  但面上还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靖竹装作讶异地问:“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嘿!京城里来的人,和咱们小城镇里的百姓就是不一样,瞧你们这穿着,我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样的花样,还有你们的口音,一口子临州气,不是京城里的来的是什么?”女子倒是细心,知道他们是讲究人,特意把桌子又擦了一遍,然后朝后厨吆喝了一声:“赵五,白米粥搭俩小菜!”
  后厨传来一日响亮的回应:“好嘞!”
  靖竹颇觉新奇,看了一圈客栈的布置,道:“我看珲州客栈大多古朴,可你们这里倒是别具匠心,窗台上摆放盆栽花草,瞧着也清爽。”
  “这都是咱们老板定的规矩。”女子见靖竹似乎有攀谈之意,便坐到靖竹对面笑了一下,“他说咱们珲州穷,客栈里面的摆放都有些旧了,咱们不好弄得太出众,布置摆放依着其他客栈的例子就成,但总得有点自己的特色,所以就在大堂和客房里摆放上一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瞅着也好看。”
  谢明端端起茶壶倒了杯茶递到靖竹面前:“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渴了吧?”
  女子盯着谢明端看了一会儿,又朝靖竹问:“你是和钦差大人一起来的,你们不会是情哥哥情妹妹吧?”
  靖竹端了茶杯正放在唇边,听了女子的话却顿住了动作。
  情哥哥情妹妹这几个字听着口气扔有些怪,可是靖竹还是面上衔笑,捧着茶杯答道:“我们是未婚夫妻。”
  “你们京城里的人不是最讲究礼仪规范什么的?怎么还没成亲就拉着手同进同出地来逛客栈?”女子指了指靖竹的脸:“还有小姐你,怎么不带面纱啊?”
  谢明端面上一冷,正要开口说话,靖竹却忽地按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清声开口:“莫非未婚女子出门就该带上面纱?”她似不解其意,微微一笑着对女子道:“姑娘方才的意思是京城的未婚女子出门应该举止有度面带面纱,目下姑娘带了,莫非你也是临州人士?”
  那女子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这小姐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相貌丑陋,不好出现在人前吓到客人罢了。”
  “原来如此。”靖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点点头算是回应。
  这小姑娘眼睛忒毒,女子担心自己坐久了再被套出点什么话来,干咳一声道:“我那儿还有客房没打理,我先去干活了。”
  靖竹:“姑娘自便便是。”
  女子走后靖竹二人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个人坐在大堂也觉得无趣,不知那后厨到底做了什么金贵的吃食,竟然花费了这么多时间。
  所幸就在谢明端打算过去问问的时候,那消失的女子终于现出了人影,端着托盘迈着步子将几道小菜和米粥放到两个人面前的桌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后院的锅漏了个洞,有点耽搁了。把你们饿坏了吧?”
  靖竹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其实心中也未曾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是若是真依照这个姑娘所说,当真是后院的锅坏了所以才这么晚上菜倒也还好,只怕是有旁的什么别的原因。
  谢明端将调羹递给靖竹,接着自己才动筷子。
  靖竹端起白粥在鼻下嗅了嗅,慢条斯理地挡住谢明端要夹菜的手,抬起头看向那女子:“我这人口轻,不喜欢吃加了料的东西,姑娘还是请帮我们换一换吧。”
  女子一惊,立刻看向神色淡淡的靖竹,“小姐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客栈做东西可是讲究着呢,从来不放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我不喜欢。”靖竹坚持地道。
  女子凝视靖竹片刻,觉出靖竹兴许只是不喜欢这小店的菜品,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将东西收回托盘上:“行吧,你们坚持来的大小姐就是事情多,你说换就换。”
  女子走后,谢明端看向靖竹,用口型问了一句:“有问题?”
  靖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视线停留在面前被搁置的茶杯,唇角早没了来时鲜明的笑意。
  这次上菜倒是很快,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又有新菜上桌,靖竹端起白粥放到鼻下闻了闻,侧头对着谢明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这顿早膳用毕,两个人从客栈告辞,谢明端先送靖竹到了看诊的棚子,和古还春师徒会和之后说起方才在往来客栈经历的事情。
  靖竹道:“茶壶里放的水有问题,有少量的蒙汗药但是不明显,用了效用应该不是很大。还有白粥和桌上的萝卜干,都有问题。”
  古还春倒还平静,沉声问靖竹:“是什么毒?”
  “不是毒。”靖竹紧锁着眉头,“是昨天来看病的那位老伯用过的碗碟。”
  “什么?”古还春瞪圆了眼睛,“得了瘟疫的人本就容易将病情传染,他们用过的东西如何能给别人装吃食?”他闭了闭眼睛:“简直是其心可诛。”
  好在是靖竹和谢明端没有出事,明笙舒了口气问:“可是那碗碟上又没有刘老头专用的标记,师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得了瘟疫的人我虽然诊治过不少,可是他们用过的东西有没有特殊的标记,我怎么可能看得出来。”靖竹笑道:“我只是昨天为那老伯诊脉的时候和他说话,这老人家日日汤药在侧,身上也染上了一些药味。今天在客栈里那装放白粥的碗也散发着一点同样的味道,所以才没中招。”
  “就刘老头用过的碗碟嘛,能留下啥味道?”明笙一脸不信:“师妹你就胡说八道去吧。”
  “诶?”古还春拍了拍明笙脑袋:“别小瞧你师妹,她的味觉和嗅觉都比旁人灵敏许多,她又一向细心,能发现别人不能发现的,不足为奇。”
  “现在要紧的不是靖竹如何发现,而是那往来客栈背后的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谢明端望着坐在对面的古还春:“古神医,您在此处的时日不短了,不知素日可曾发现过什么不对?”
  明笙在一旁打岔:“我师父他哪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啊,你当他是靖竹哪?他要是能发现不对,昨儿也不会同意让你们去那儿了。”
  “臭小子,又在那儿胡说八道什么呢!”古还春怒目而视,转头又不得不对明笙的话表示赞同:“这臭小子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么回事,我老头子治病救人是把好手,可是你让我看人,我哪里成啊。再说那客栈在街头,我们一日三餐都有官府的人送过来,压根也没机会接触他们,更别提吃他们做的饭菜。”
  “师父您可别妄自菲薄。”靖竹打笑道:“您是什么人我还不晓得嘛?就连赵大娘都说,古还春那死老头子,看人毒着呢。您之前是没和那客栈里的人接触过,若是当真见了,倒未见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关键时候,还是靖竹说话听着顺耳。”古还春赞叹地勾唇,想了想又补充:“但是你若是能不提你那个赵大娘就更好了。”
  几人面上都掩不住笑,最后还是谢明端大手压在唇边咳了咳:“今天我和靖竹去过,那女子之前明明没有察觉到不对,最后却还是将有问题的餐具换成了没毒的,说不定背后是有高人指点。”
  明笙和古还春面面相觑。
  明笙道:“可是刘老头不是说客栈里只有那个丫头一个人忙活吗?”
  “那到也不一定。”谢明端抚摸着杯沿,若有所思:“那客栈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还有人?”明笙特地看了眼往来客栈的方向,忽然张大了嘴巴:“啊,你是说,厨子?”
  “轻易显露在人前的,一定是最容易看懂的,那厨子整日里闷在后厨,外人一般见不到他,恐怕连刘老伯都忘了往来客栈还有这个人的存在,若是真要行事,前有跑堂的女子可以打掩护,后有厨子暗中出手,一旦出事也好做后手,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最便捷的条件吗?”
  “对了靖竹,”谢明端看向靖竹问:“之前的那个车夫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日后若是那厨子露面,倒是可以让他去指认一番。”
  谢明端的意思是,虽然那人面见车夫时以黑布掩面,但是身形轮廓还是可以看出些痕迹的,让车夫去确认一番,虽然不能做实际的证据,但是可以作为他们判案的佐证。
  靖竹并不觉得背后的人会留下把柄供人查探,只是那车夫是唯一接近幕后黑手的不相干的人了,除了他,总不能指望往来客栈的人自己把事情真相交代出来,所以暂时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