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豫田宪
  云淡风轻,天色渐渐消沉。呼啸而过的北风,犹如藏着刀刃的刺客。
  西边远处忽然起了一阵动静,百步之外负责监视的阿兴连忙跑回来,连带惊动了正在山丘后方休息的一众子弟,众人纷纷打起精神,提起手中兵刃。阿兴登上山丘找到祖昭、祖繁等人这边,一边指着西边的方向一边略显急切的说道:
  “大公子,西边来了人。不少人。”
  祖昭等人听得这话,无不有几分讶然。西边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祖厉与另外十多名祖家子弟正潜伏在彼处,这会儿怎么会轻易放人过来?祖昭直起身向西边走了一段,站在山丘的坡道上举目望去,只见远处树林尽头正奔来十数骑士的身影,身后飞扬起滚滚尘土,颇显出一种迫切的气势。
  “他们是什么人?”公孙隆一手按剑,拧着眉头说道。
  “看样子好像都带着兵器。”祖繁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反而用不显紧张的语气说道。
  若是携带正规兵刃,那显然就不是贼寇了。
  “快看,那是不是赵三哥。”来者越来越近,祖兴忽然指着领头者大喊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赵三哥同是祖家子弟,原本是跟着祖厉的西路队伍,这会儿却不知怎么过来了。而且西路的队伍顶多就十来个人,这会儿出现的十多人甚至还要比西路的队伍更多,他们又是从何而来?
  没过多久,那队骑士越来越近。祖昭很快辨认出为首者果然是赵三,而跟在赵三后面的其他人,却多是一些身穿皂衣的汉子。其中也有少数是寻常着装打扮,挟剑负弓,要么可能是寄人篱下的门客,要么则可能是猎户。
  “咦,怎么会有官差?”祖繁身居官职,一眼便认出那些皂衣汉子的身份。
  “会不会是文县尉他们赶过来了?”祖兴忍不住问道。
  “不可能,早先我与文大人商量过,为了遮掩行踪,我们不会身着官服。”祖繁摇头道。
  “那会是谁?”公孙隆疑惑不解道。
  “似是本县县府的差衙。”这时,韩当不疾不徐的说道。
  “怎会如此?”公孙隆吃惊道。众人都知韩当眼下正受令支县通缉,无不担忧起来。
  “无妨,我韩当真若是束手就擒之辈,今日也不会与诸位为伍了。”韩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然而眼神却是十分锐利。
  “韩兄勿急,”没怎么说话的祖昭语气冷静的说道,“在下于韩兄的承诺,决不食言。不过,在下料定这些人绝不是冲韩兄而来。”
  “何以见得。”公孙隆追问道。
  祖昭没有多说什么,虽说韩当的身份祖厉并不知道,但以祖厉的辨析力也应该懂得分清轻重缓急。这会儿大家全副武装相聚以此,一两个时辰之内便会正式开始行动,岂会在这个时候因小失大?除此之外,昨日徐无县府已经发来官文通告劫马案的消息,令支县这边业已知晓此事,此刻这些官差见到全副武装的祖家众子弟,理应知道所为何事。退一万步说,令支县府又怎么会知道韩当在这里?
  未消片刻,赵三与皂衣骑士临近,他们在看到山丘上的祖家众人后,立刻放慢马速。
  抵至山丘下方,赵三最先跳下马,三两步便奔到祖昭等人跟前。
  不等赵三开口说话,祖繁抢先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他们可是令支县府的人?”
  赵三一边点头,一边急促的说道:“正是,这几位都是令支县官衙的捕役。大公子,出事了,情况有变,阿成他们……”说到这里,他一口气没提的起来。
  这时,那几个身穿皂衣的官吏也都纷纷下马,在一名头领的带引下走了过来。
  那头领已是不惑之年,身形清瘦,虽是武夫打扮,却难掩文人的气质。趁着赵三断句之际,他迈着大步走上前,对祖昭等人拱手施礼,道:“在下令支县功曹田宪。特奉本县县君之令前来,敢问哪位是祖大公子?”
  祖昭上前走了一步,还礼道:“在下便是祖昭。不知田大人缘何而来?”
  田宪仔细打量了祖昭一阵,缓声说道:“本县昨日已收到陈县君发来的官文,兹事体大,不容莽撞,从昨日起本县便已着手戒严。本期先与陈县君碰面之后,再做详细商议,孰不料就在今日正午时出了一些意外,贵庄几名子弟负伤逃到东集市,其中一人伤重不治,不幸身亡。此事报到县府后,我等立刻前往接应。”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无不生变。
  田宪口中所说的“几名子弟”,显而易见正是祖成、祖包、祖仲等人。
  清晨时听说祖成等人贸然夜行去打探贼情,已经让人担忧不已,没想到担心之事竟然成真,他们果然遭到贼子暗算。想到劫马案已有多人身亡,这会儿又有一名青年子弟不幸蒙难,在场诸人无不扼腕叹息,大为伤感。
  公孙隆看向祖昭,他赫然发现在这个时候祖昭居然还能保持冷静,除了蹙着眉头之外,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却又被田宪打断。
  在顿了顿之后,田宪接着说道:“还请诸位宽心,其余伤者眼下已妥善安置,并无性命之虞。另外,几位伤者还专门转告了关于贼人的消息,说贼人确实藏身在林从中,不过人数众多,有近乎半数骑手,远不止之前打探到的四十余人。”
  祖繁脱口惊呼:“什么?”
  一旁张预忍不住破口大骂:“莫非那王政贼厮故意欺我?哼,回去之后定要将这贼厮千刀万剐,此等刁贼,死不足惜。”
  韩当、张远等人都有不同程度色变,他们并非没有预料到此行会有诸多不确定的事故,包括贼众具体人数,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王政的片面之词。可即便有这样的心思,也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情况会误差这么大,不仅贼人数目远超过四十余人,甚至还有半数的骑手!
  祖昭眉宇蹙的更深了一些,他现在虽然不能断定情形究竟是什么样,不过却能相信王政并没有撒谎,以王政目前的处境撒谎对其没有任何好处,而王政又绝对不是一个迷信的卫道士,自然不可能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而做出自我牺牲。他唯一能推测的,那就是在这两天之内,又多出了一波贼人。
  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骑手?若真是骑手,那显然也意味着这帮贼子非同一般,而他们真正的行动又会是什么?
  祖繁强撑着一股底气,对田宪问道:“贼人到底有多少?”
  田宪叹息一声,说道:“据他们说,少则六、七十人,多则可能过百。”
  众人之中立刻起了一阵私声议论,贼人数量徒然翻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此次前来围剿贼子的祖家子弟和安阳亭游侠儿们,合计不过一百三十余人,虽说武器装备精良,可为了避免大海捞针而一分为四,最少的疑兵队才十几人。若贼人识破疑兵计,又或者与任何一队正面硬碰硬,优劣势顿时立见分晓。
  怕就怕这次剿贼不成,反会遭到贼人逆袭。
  田宪随即又说道:“在下受命前来,就是希望祖公子能赶紧通传下去,集合贵庄众义士暂时撤退到县城,待到你我两县合计对策,调遣官兵,再将贼子一网打尽。”
  张远、韩当、祖繁等人齐齐把目光投向祖昭,等待祖昭做出回复。
  祖昭只默然片刻,随即向田宪问道:“贼人已然被惊动,理应尽快撤逃。可我等下午赶到此处时,并无遇到可疑之人。不难想象,贼人这会儿十之八九还藏匿其中。如此张狂,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别有所图。”
  祖繁与张远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方才恍然过来。
  林子占地甚广,贼人在正午时方才袭击祖成、祖包等人,撤退的话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行程,毕竟贼人当中有一半人是没有坐骑的。
  若如此来推算,贼人往北逃窜时,祖昭带队刚到那会儿,必然会看到荒原戈壁上贼人大队人马的末梢行影;往东是官道,很容易引人注意;往南不出三十里是令支县城,贼人再傻也不会选择这一条路;往西则更不可能了,直接就会跟祖家大队人马撞一个正面。
  田宪眯起眼神,尽管他不在乎祖昭前半段话,但却意识到对方最后一句话的重要性。贼人已然打草惊蛇,却还是没有急着逃窜,着实不是一件简单之事。略作沉思,他犹是说道:“祖公子,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即便如此,眼下敌暗我明,也不容轻举妄动。依在下之见,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一旁祖繁也跟着说道:“大公子,贼子数目不明,计划已变,不如先撤。”
  祖昭不会刚愎自用,但是这会儿若是撤了,指不准藏匿在林从中的贼人会不会趁机逃跑。他等这个机会可不是一天两天,决不容有任何闪失。
  举目向林从方向望去,他心头忽然浮出另外一个想法,寻思一阵之后,他立刻用果决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以暂时不进林,但必然要围守四面。贼人此时不逃,不代表今晚也不逃。就算贼子企图坚守丛林,我等也可设计迫其出逃。此番前来,我定要为庄上不幸身亡的族人报仇雪恨,绝不放走一贼。”
  听得祖昭这样的安排,众人好歹能松一口气,就怕大公子一时脑热还会坚持原先计划,弄不好反而会造成更严重的损失。而一提及报仇雪恨,在场祖家子弟皆有一股热血冲动,因而也赞同大公子留下围困贼人的打算。待到贼人出现,由暗至明,大家还是有正面对搏的把握,将门世家子弟岂会怕一帮乌合之众,哪怕以一敌十也在所不惜。
  对祖昭毫无惧色,又心思极快的做出这般决定,田宪倒是有些许诧异。他并非没有听过祖昭的名声,可考虑对方毕竟是年方十六的少年,岂能有如此潇洒的风度和态势?
  他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再次向祖昭拱手道:“早听说祖大公子‘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豪言,今日得以相见,果然名副其实。田某甚是佩服。”
  祖昭不惊不喜,依旧谦谨还礼,道:“田大人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
  田宪缓缓点头,沉声道:“实不相瞒,田某出城之前,已有人告知祖公子绝不会轻易撤离。既如此,田某也只能先行赶回县城,向县君大人禀明此事,催其尽快向卢龙塞官军请援。在援军未到之前,还请祖公子多加小心。”
  祖昭不由有几分诧异,他首先没想到田宪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令支县内还会有人未卜先知,预判自己不会轻易撤退。他再次向田宪拱手,追问道:“不知田大人是听何人所言,竟能如此料事如神?”
  田宪哂笑道:“说来惭愧,说此话者正是田某侄儿。并非田某诳言,田某这侄儿家住渔阳,自幼聪慧伶俐,亭乡中莫不知其名。因岁末将至,侄儿全家由渔阳聚于田某家中过节。他虽年方十三,却有过人天资,只听了祖公子那一句‘龙城飞将’的豪言,便自行揣摩出祖公子的性情,因而适才临行前特意相告。田某本只当戏言,然则不料竟真有言中。”
  不仅祖昭感到此事很奇特,周围众人无不当此是一桩奇事,顿时兴趣使然。
  祖昭不动声色道:“是吗?竟有此奇才?”
  田宪又道:“侄儿所言,能吟出‘但是龙城飞将、不教胡马度阴山’此二句豪言者,要么是孤高自傲之人,要么是意坚奇志之人,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绝不会轻易宽恕此次劫马杀人的恶贼,必不会轻易撤离。”
  对于这番解释,祖昭倒真是无从评论,好在对方是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不至于把自己完全置于贬义之中。
  淡然一笑,他转而问道:“请教这位小兄弟大名?”
  田宪道:“我这侄儿单名一个豫。”
  祖昭脸色稍有变化,结合田宪之前介绍这个侄儿的出身和年龄,已然可以推定对方正是三国时期名将田豫。田豫年少追随刘备,不过时日并不长,然而却给刘备留下“恨不能与君共事”的评价,可见其果是少年奇才。
  颔首一笑之后,他说道:“若有机会,晚辈倒是真想与这位小兄弟见上一面。”
  田宪见祖昭从始至终表现的坦然自处,心中不由更加佩服,有这样恢弘之态,可见对方绝非是孤高自傲之人。于是,他也没有遮遮掩掩,率然应道:“甚好,难得祖公子赏脸,他日得了空闲,但管到县城里走上一遭。”
  一番应承过后,祖昭又央托田宪以本地县府的名义,尽可能为他们提供一些后勤保障。此次前来,祖家一行人只携带了半日份的干粮,入夜之后又十分寒冷,基本生活方面的问题总得解决才是。田宪一口答应下来,说稍后便会安排民夫陆续送来干粮和水,同时承诺此事绝不会拖延太久,既已知贼人行踪,最迟明后两天便能采取行动。
  交代完毕,田宪准备离去,然则没走出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
  祖昭问道:“田大人还有何事?”
  田宪脸色颇显犹豫,说道:“险些忘记,贵庄负伤的义士托在下转告大公子,射杀阿包的箭是黑箭。”
  周围众人听到这里,无一不露出严峻的神色。
  祖昭脸色显出低沉,他没有过多透露情绪,稍作叹息后,对田宪道:“有劳田大人了。”
  田宪带着县府捕役离去后,祖昭并没有急着安排子弟分头去通知其他队伍。
  他转过身来,先向韩当问道:“韩兄,适才那位田功曹你可认识?”
  韩当略思片刻,说道:“不曾相识,这位田功曹应是上任不久。前段时日倒是有所听闻此人的名声,是一个刚正有节之人。”
  祖昭点了点头,如此他便放心田宪一定会兑现承诺,不仅会确保祖家子弟的后勤,也会尽快催促县府调遣官兵。
  这时,祖繁略有着急,上前催道:“大公子,何不立刻派人前去通告其他队伍,天色不早,路途不近,就怕南边尚不知情况变动。”
  祖昭不动声色,沉稳自若的说道:“我断定今晚此间必有大雾,此是天助我等。不若放手一搏,让西路厉叔的人马和东路恪叔的人马都赶到此间与我等回合,再与南边陵叔约定时间,在南边林子外制造声势和火光。”
  众人适才都听到祖昭说过设计迫贼出逃,却没想到是立刻就开始行动。
  祖繁担忧道:“大公子,如此未免过于托大。”
  韩当在沉思之后,倒是说道:“若真有大雾,或许可行。”
  众人目光再次落到祖昭身上,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祖昭会懂得星象之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能预判气象者近乎有通天一般的奇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