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驿站里一片平静。除了值守的士兵外,其他人同吕家的家仆都和衣挤在两间大屋里。
  上房窗上,微弱暗黄的灯光,随着风轻轻晃动。唯独有一间屋内,格外亮堂许多。
  顾雍站在那间亮堂的屋外,一手拿着一盏淘豆灯,另一手轻敲了两声木门。
  “吱”的一声,开门的人动作很轻,可还是发出了声响。蔡琰的乳母张氏心中有些不满驿站的破旧,一脸笑意将顾雍迎入屋内。
  “婶婶!”顾雍先是施了一礼,然后随乳娘进屋。
  “小姐已经恭候小郎君多时了。”蔡琰自幼丧母,父亲年事已高又醉心学问,可以说的由乳母带大的,一直当做亲生女儿般疼爱照顾。对于这个懂得照顾蔡琰的少年郎,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可惜……
  往里走几步,桌案上摆着的书简,正是白天说到的《竹书纪年》。不过,蔡琰此时,正低头伏案写着什么。见顾雍走近,抬头说了一句:“师兄,请稍等。”继续低下头,不再理人。
  顾雍不以为意,往桌案上随意看了一眼,有两张已经写满字,另外还摆着一小叠白纸,约有一指节厚,是色泽鲜明的左伯纸。他收回了目光,静静地跪坐一边等候。
  张氏回到小姐身边,替她研磨。蔡琰又写了两行,便停了下来。只见她从案前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裙,对顾雍行了一礼。
  “师妹,又何须如此多礼!”顾雍苦笑不已,却不敢伸手去扶。
  “怠慢师兄,是小妹的不是。”
  “我又不是不知你性子,同老师一样。这书读的如何了?”顾雍将话题一转,引到竹简上去。
  “你也知道,这《竹书纪年》早已散佚多年。父亲自几年前得了此书,便潜心研究。可惜,我对古文字造诣不够。这夏纪、殷纪、周纪三篇已经为父亲考证,我却只能在此基础上做些注释了。”
  “这《竹书纪年》,为兄也是靠老师考证方能解读。你现在就能为此书做注,当世又有几个大儒能比?”
  若是严氏知道,不是因为她商贾之家粗鄙,不识史书,而是当世没几人认得,想必她心里会觉得安慰许多。
  “师兄,今日初见吕布,见面恰如闻名,果然是边疆悍将。”蔡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说起白天的事情。
  “是啊!我观其手下士兵,对他颇为信服,倒是能做到令行禁止。不过,”顾雍顿了一下,皱眉道:“此人行伍之间出身,为人粗鄙,不通经书。这上郡等边地尚武,他一武夫,冲锋陷阵尚可,统领大军却是不能的。尤其是到了庙堂之上,如何能入得朝廷诸公之眼?”
  蔡琰淡然一笑,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心里对这番话大抵认同。
  顾雍出身吴地望族,曾祖父曾为颍川郡太守。父亲一直赞他才思敏捷,为当世俊杰。此番送自己回去后,便前往合肥县任职,年纪轻轻就要开始主政一方。
  顾雍对吕布本身并无鄙视、轻慢之意,只是世情如此。
  “想来老师不日将到达吴会之地,师妹大可放心。”即将到达家族影响范围内的老师,有族人的照拂,顾雍安心很多。
  “这封谞也实在是可恶至极,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对当年老师上奏弹劾宦官乱政的旧事念念不忘,还派出刺客追杀老师。”说道事情的源头,顾雍又难免一阵愤慨。若非有心人透露,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师兄今日主动与吕布攀谈,并改变路线,与之同行,可是又收到了什么消息?”
  “暂时没有,不过之前的那位义士曾推测,不止是他一人收到杀人的委托。他因仰慕师父德行,故而不忍加害,可其他人却未必。师父虽已离开,可是封谞却未必马上知道,刺杀行动也不会停止……”
  顾雍停下来,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小师妹。
  “无妨的。父亲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冒险前来,只要父亲无事就好。”蔡琰是个很传统的女性,于她而言,蔡邕这个父亲和老师的双重角色,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的儒家文化时代,远远高于自己的生命价值。
  当然,以后被某人掰弯,三观颠覆,人生轨迹严重偏离传统,那是后话了。
  “师妹,为何要答应卫氏的提亲?”说到此次老师前来的目的,顾雍就心里难受。
  蔡邕一家本来被皇帝流放到朔方郡,后来在五原郡安阳县城住了一段时间,最终远走吴会之地,定居下来。此番回来,起因是河东卫氏派人提亲,老师前来商议两家定亲之事,之后才又到被流放的故地访友,拜谢当年的照拂。
  “师兄!婚姻大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要问我?”蔡琰脸上隐隐有些怒色,父亲不辞辛劳前来,只为与卫家定下三书六礼的流程,都是为了让卫家足够重视自己。女儿家的婚事,做师兄的又如何能这般发问!
  顾雍一僵,脸色有些发白。旁边的乳娘张婶在心中叹了口气,对顾雍说道:“小郎君,这会儿时辰有些晚了,小姐要歇息了。”
  “雍,今日失言,忘师妹见谅。”顾雍施了一礼,然后退出屋子。看着小郎君落寞地走出屋,再次伏案桌前认真书写的小姐,张婶只能叹一句:可惜了!
  ……
  翌日,两对人马合二为一。当然,说融入,或许更为恰当。
  蔡琰的队伍,只有十几个家仆,二十几个护卫。虽然比起吕家队伍小一些,不过他们可以说是搬家,而蔡琰一行人只是出一趟远门,其实规模也不算小了。
  蔡家,除了顾雍和一个护卫首领各骑一匹马外,另有一辆马车。牛车倒是有八辆之多。除了三车是一些生活上的用品,另外几辆牛车都是别人馈赠的礼物。出发之前严氏过去寻蔡琰,正好遇到顾雍开箱检查,瞧见一些。
  除了少量北地常见的上等皮裘皮革,更多的是精美的玉器、精致的铜灯酒器,甚至还有一套青铜编钟。其中有两辆,顾雍已经安排家仆保护严实,蔡琰还犹自不放心的再次查看。也不知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坐在马车上,吕菁还听道严氏感叹:“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啊!”
  吕菁看着手里的《急就篇》竹简第一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娘亲啊,你倒是给我念念字啊,这可是成书西汉的识字教材,我哪里看得懂啊。心里也大概猜到,商人出身的她,面对官宦人家的小姐,有些自卑。
  “娘亲,这书简讲些什么啊?”
  “这第一篇是讲姓氏的。‘急就奇觚(gu)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这是开篇,说《急就篇》是一部奇书,与一般的字书是不同的。各章分别列叙万物的名称和人物的姓氏名字。‘分别部居不杂厕(ci),用日约少诚快意’……”
  马车上不时传来严氏柔性的讲解之声,吕菁清脆的读书声。马背上的吕布,心中很是高兴,与同行的顾雍在队伍前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主要是吕布发起话题,顾雍更多的是在应答。彬彬有礼,却不多言。
  “不知公子师从何处?”
  “晚辈师从蔡中郎,蔡邕。”
  “果真是师出名门啊!”吕布称赞了一句,便又将话题转到了其它地方。
  此时的吕布,虽然在上郡之地有些勇武的名气,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尚未发迹的底层小军侯。远离庙堂中心、文人士子,他哪里知道蔡邕这位蔡中郎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威望。否则,他就不会只是这样的一句轻飘飘地赞叹了。
  顾雍与吕布骑马在前,审视着周围的环境,并不时用目光扫一扫落在队伍后方的车舆。与吕家的马车普通,或者说简陋不同,蔡琰乘坐的车舆更类似于吕菁前世电视剧里常见的马车。
  车舆的四周都有帷裳遮蔽,车盖上圆顶覆篷。车厢宽大,好似一间小屋,两边开有窗户,有帘子遮挡,就算躺卧休息也是宽敞的。这是上流社会妇女,才能拥有和享受的车舆规格。蔡琰曾邀请严氏和吕菁同坐,严氏婉言推辞。
  又行进了两日,大概是逐渐适应了,吕菁的晕车症状明显减轻。不过,也可能是蔡琰的车舆更为舒适的原因。
  前日她再度晕车,蔡琰便将她劝进了自己的马车。严氏眼见女儿难受,便不再坚持。同时,除了队伍停下里休息,其余时间一律不让她看书简。
  马车里,除了少数时间,吕菁向蔡琰提出一些需要解惑的疑问之外,二人大都安静的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看书半个时辰,休息一盏茶的功夫,继续看书,一盏茶的功夫……
  这是有多爱读书啊!放到二十一世纪,蔡琰绝对是秒杀吕菁的学霸。嗯,虽然吕菁算不上学渣!从来都在班级十名左右徘徊,最终上了个还算不错的大学,但是和那些高智商的学生相比,真不算优秀。
  书,吕菁看得进去,却不爱好。
  看着抿了口水,正在休息的蔡琰,吕菁调笑道:“姐姐,你这么长时间的在车上看书,不会头晕么?”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指尖还划了两个圈圈。
  “会晕吗?大概是小的时候习惯了。”蔡琰看到她手指可爱的动作,笑意盈盈。
  好吧,你现在十四岁了,年龄已经很大了。吕菁无力吐槽。
  “稻黍(shu)秫[shu]稷[ji]粟[su]麻秔[jing],饼饵麦饭甘豆羹!姐姐,这秫、饵是什么啊?”
  在车里默记之前看的文字,可惜生僻字太多,吕菁不时用手指比划书写,不懂含义的字,趁着蔡琰休息一起问。
  “秫,指的是农作物,高粱,可以酿酒。至于饵,指的是粉饼,和饼有些类似,都是煮熟的面食。饼饵,合起来,还有一种说法,有的地方叫做‘月牙馄饨’。”
  居然有馄饨,对于还没有习惯古代饮食,尤其是北方饮食的吕菁有些兴奋。在她南方的家乡,更多人称其为“饺子”。真是令人怀念的食物啊。
  “菁儿妹妹,你识字的速度很快啊!真是聪慧过人!”
  旁人总赞自己聪明,这两日见识了吕菁的学习能力,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啊。“你若是男子,父亲肯定要收你为徒!”
  我好歹是有学习底子的人,要是真跟幼童一样,岂不要羞愧死了。
  至于蔡琰的父亲,通过这两日的相处,吕菁知道他就是蔡琰和顾雍的老师,听说是一位辞官归隐的儒家学者。不过,被他收为徒弟是很荣耀的事情么?
  乱世即将到来的时代,武力才更为重要吧。再者,因为自己是女子就嫌弃自己,不愿收作学生,我很稀罕这样的老师么?虽然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可吕菁内心还是不平。
  很明显,在不了解这个东汉上层社会,或者文人士族圈子的这件事上,不熟悉东汉三国历史的吕菁与和出身普通的吕布,父女二人同步了。
  “姐姐教我也是一样的。”吕菁笑嘻嘻,浑然不在意,也不懂事的模样,让蔡琰也不好多说什么。
  驾车的马夫将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吕菁向窗外看去,只见整个车队都停了下了。队伍的前方,吕布正在询问着两个农夫打扮的路人。
  “小民哪敢哄骗大人,就在前方山林里。前两日就有一人被那白额大虎给叼走,这是附近乡民都知道的,将军一问便知。”
  吕菁与蔡琰下车走近,才知道大概的缘由。
  原来这二人行色匆匆,引起吕布亲卫的询问。二人说道附近有一只伤人的白额大虎,勾起了吕布的兴趣,要带人前去将那恶虎给猎杀了。
  顾雍还在一旁劝阻:“这道路狭长,两边都是崇山峻岭……”还没说完,就被吕布打断。
  “公子放心,这山民说了,就在前方不远处。况且哪里有山贼敢来打劫军旅,何况是我吕布的队伍。”数日行程颇为无聊,吕布打猎的兴致既然起来了,哪里又听得进去。
  最终,吕布带上弓箭,跟着九名士兵,和那两个不情愿带路山民,朝着不远处的山林走去。其余人,则在路边休整等待。
  不远处的高山上,树林茂密,近看才发现,边上站立一人,正望着吕布离开。
  山风吹过,带起他的道袍林中摆动,清瘦的脸庞,两鬓有几缕白发散落,更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吕菁在县城里看到的太平道人!
  “白骑仙师放心,我这兄弟们都是见过血的,决计不必那些当兵的差。那叫蔡邕的老头,我肯定将他的人头给仙师带来。至于粮草、军械……”
  道人身旁还有一人,是个粗壮魁梧,膀阔腰圆,满脸的胡须都没有打理过的彪形大汉,说起话来匪气十足。
  “大当家的放心,吕布队伍里的东西,既然是大当家带人夺来的,自然归大当家保管。何况,归顺大贤良师后,我保举你为一方渠帅,统领上万人,建立不世功勋,又何需计较这些?”
  这被唤作“白骑仙师”的道人做出有些瞧不上这点儿东西的模样,更令这山贼头目高兴。也不知是为这仙师所描绘的的美好前程,还是眼下即将到手的军械粮草。
  “不过,吕布勇猛,麾下士兵也不弱,颇负盛名,大当家还是多带一些人,更为妥当。”那道人貌似关切地又叮嘱了一番。
  “放心,我本就欲与吕布战上一场,若他回来更好,我便砍下他的脑袋,送与仙师。”那头目心中不高兴,表面却一副豪放的姿态。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愿听人夸别人比自己勇武,他早就听过吕布的名号,内心可不服气。
  “老二,应付这点人,只带一半兄弟就够了,我们速去速回。”转头对身后另一个黝黑的男子吩咐道。他要让这张白骑看清楚他的实力,免得投靠太平道后被人小瞧了。
  待从队伍中迅速集结出一百多精壮,往山下的吕菁一行人冲去,道人终于低声冷笑道:“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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